五七言诗风格的两个极端的转变——艰险与平易——韩愈与白居易——韩愈的诗——奇崛的创作—韩愈的同道者:卢仝、孟郊、贾岛等——流畅如秋水泛滥的白居易体——白氏的“新乐府”——伟大的叙事诗与抒情诗——元稹与李绅——刘禹锡、柳宗元与姚合——第三派的崛起:王建、张籍、李贺等——女作家薛涛
一
上面已经说过,五七言诗的格律,到了大历间,是已发展到无可再发展的了,其体式也已进步到无可再进步的了,诗人们只有在不同作风底下,求他们自己的深造与变幻。但大历的诸诗人,除了顾况一人外,其他“十才子”之流,皆没有表现出什么重要的独特的风格出来;他们仿佛都只在旧的诗城里兜着圈子走。最大的原因是,没有伟大的诗人出来。其才情够得上独辟一个天地的。但过了不久,伟大的诗人们终于是产生了。其中最重要者便是韩愈与白居易。他们各自开辟了一个崭新的诗的园地,各自率领了一批新的诗人们向前走去。他们完全变更过了齐、梁,沈、宋,乃至王、孟、李、杜以来的风格。他们尝试了几个古人们所从不曾尝试过的诗境,他们辟出了几个古人所从不曾窥见的诗的园地。但他们却是两条路走着的;他们是两个极端,韩愈把沈、宋、王、孟以来的滥调,用艰险的作风一手拗弯过来。白居易则用他的平易近人,明白流畅的诗体,去纠正他们的庸俗。韩愈是向深处险处走去的。白居易是向平处浅处走去的。这使五七言诗的园苑里更增多了两朵奇葩;这使一般的诗的城国里,更出现了两种重要的崭新的作风。
二
韩愈是一位古文运动的大将,他的诗似不大为人所重。当时孟郊的诗名,实较他为重,故有“孟诗韩笔“之称。又宋人往往以为柳子厚的诗,工于退之。那大概是他的文名太大了,故把他的诗名也掩蔽住了。在他的同时,艰深险瘦的作风,把捉到者固不止他一人;像孟郊、贾岛、卢仝之流,莫不皆然,但他的才情实远在他们以上,如同在散文上一样,他在诗坛上也是一位天然的领袖人物
愈(韩愈、孟郊见《旧唐书》卷一百六十,《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六;并附卢仝、贾岛、皇甫湜等),字退之,南阳人。生三岁而孤,由嫂郑夫人抚育。少好学。贞元二年(公元786年)始到京师。到贞元八年(公元792年)才登进士第,他颇锐意于功名,数投书于时相,皆不报,因商京到东都,后宁武节度使张建封聘他为府推官,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调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十九年以事贬阳山令,宪宗即位(公元806年),为国子博士,改都官员外郎。后裴度宣慰淮西,奏以愈为行军司马。吴元济平,入为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宪宗遣使到凤翔迎佛骨入宫,愈上表切谏,帝大怒,贬他为潮州刺史。穆宗立(公元821年),召他为国子祭酒。后又为京兆尹,转吏部侍郎。长庆四年卒(768—824)。年五十七.有集四十卷(《韩昌黎集》四十卷,有东雅堂刊本,苏州翻刻本, 《四部丛刊》本.又《编年昌黎诗注》 ,方世举注,雅雨堂本) ,
他的诗,和他的散文的作风很不相同。他在散文方面的主张,是要由艰深的骈俪回复到平易的"古文"的,他打的旗帜是“复归自然”的一类。但他的诗的作风却不相同了,虽然同样的持着反对浓艳与对偶的态度,却有意的要求险,求深,求不平凡。而他的才情的弘灏,又足以肆应不穷。其结果,便树立了诗坛上的一个旗帜,一个独创出来的旗帜。故他的散文是扬雄、班固、《左传》 《史记》等的模拟,他的诗却是一个创作,一个崭新的创作。他在诗一方面的成就,是要比他的散文为高明一的。《唐书》谓他“为诗豪放,不避粗险,格之变,亦自愈始焉”。《岁寒堂诗话》说:“柳柳州诗,字字如珠玉,精则精矣,然不若退之变态百出也。使退之收敛而为子厚则易,使子厚开拓而为退之则难矣。意味可学,而才气则不可及也。”这评语颇为公允。他为了才气的纵横,故于长诗最为擅长,像《南山诗》是最著名的,他在其中连用五十几个“或”字,以形容崖石的奇态,其想象的奔驰,是远较汉赋的仅以堆字为工者不同的: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凑,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或乱若抽笋,或嵲若注炙,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或罗若星离,或装若云逗,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褥。或如贲育伦,赌胜勇前购,先强势已出,后钝嗔泣请.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或如临食案,肴核纷饤饾,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椁柩。或累若盆罂,或揭若就豆,或复若曝鳖,或颓若寝兽。
差不多把一切有生无生之物,捕捉进来当作形容的工具的了。又像《嗟哉董生行》 : “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嗟哉,董生朝出耕,夜归读古人书,尽日不得息,或山而樵,或水而渔”,其句法是那样的特异与不平常!难怪沈括要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了,在短诗方面,比较不容易施展这种非常的手段;但他也喜用奇字,发奇论,像《答孟郊》:“名声暂膻腥,肠肚镇煎煳。古心虽自鞭,世路终难拗。弱拒喜张臂,猛拿闲缩爪.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咬。”又像《晚奇张十八助教周郎博士》:“日薄风景旷,出归偃前檐。晴云如擘絮,新月似磨镰。"但他所刻意求工者,究竟还在长诗方面,他的许多长诗,差不多个个字都现出斧凿锤打的痕迹来,一句句也都是有刺有角的。令人读之,如临万丈削壁,如走危岩险径,毛发森然,汗津津然出。不敢一刻放松,不敢一步走错,却自有一个特殊的刺激与趣味。这是他的成功!
三
和他同道的,有卢仝、孟郊、贾岛、刘叉、刘言史诸人。他们也都是刻意求工,要从险削,从寒瘦处立定足根的。卢仝,范阳人,隐居少室山,自号玉川子(《玉川子集》,有清孙之𬴊编刊本,《四部丛刊》本)。韩愈为河南令,爱其诗,与之酬唱。后因宿王涯第,涯被杀,仝竟也罹祸。他的长诗。像《月蚀诗》 ,也是险峻异常的,但功力的深厚,较韩愈却差得多了;且设想也幼稚得可笑。短诗却尽有很可爱的,像《示添丁》: "泥人啼哭声呀呀,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又像《喜達郑三游山》:
相逢之处花茸茸,石壁攒峰千万重。
他日期君何处好,寒流石上一株松。
孟郊(《孟东野集》十卷,有汲古阁本,席氏刊本,闵刻朱墨本,《四部丛刊》本),字东野,湖州武康人,少隐嵩山。性介,少谐合。韩愈一见为忘形交。年将五十,始得登进士第。调溧阳尉。郑余庆镇兴元,奏为参谋,卒(751—814)。张籍私谥之曰贞曜先生。郊最长于五言。李观说他: "郊之五言诗,其高处在古无上,其平处下顾二谢。"他没有写过什么很长的诗,但个个字都是出之以苦思的,他喜写穷愁之状,喜绘寒饥之态。像《寒地百姓吟》 :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骚,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饥雪吟》:“饥乌夜相啄,疮声互悲鸣,冰肠一直刀,天杀无曲情”;《出东门》:“饿马骨亦耸,独驱出东门。少年一日程,衰叟十日奔”;《寒溪》 : “晓饮一杯酒,踏雪过清溪.独立欲何语?默念心酸嘶” ; 《秋怀》 : "秋至老更贫,破屋无门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风入衣" : 《答友人赠炭》 : “驱却座上干重寒……暖得曲身成直身”等等.岂便是所谓“郊寒”的吧?
贾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僧,名无本。韩愈很赏识他,劝他去浮屠,举进士,后为普州司仓参军.会昌初,卒,年六十五(777—841)。岛与孟郊齐名,时称他们的诗为“郊寒岛瘦”。像"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客喜》),“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朝饥》)等等,也颇有寒酸气(贾岛《长江集》十卷,有汲古阁本,席氏刻本,《四部丛刊》本)。相传他初赴举在京时,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尝跨蹇,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遂吟道:“落叶满长安”方思属联,杳不可得,忽想到“秋风吹渭水”五字,喜不自胜。至唐突某官,被系一夕始释。又一日在驴上得句云: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思易“敲”为“推”,引手做推敲之势,至犯韩愈的车骑,他还不觉(见《野窖丛书》),这真是一位深思遗世,神游像外的诗人了。他尝自道: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可见其吟咏之苦。每至除夕,必取一岁所作,置几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心血也。”痛饮长谣而罢。
刘叉少任侠,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闻韩愈接天下士,步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道:“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遂行。归齐、鲁,不知所终,他的《雪车》,是很大胆的谩骂: "士夫困征讨,买花载酒谁为适?天子端然少旁求,股肱耳目皆奸愿…………相群相党,上下为蟊賊。庙堂失禄不自惭,我为斯民叹息还叹息!*
刘言史,邯郸人,他的诗美丽恢赡。和孟郊友善。初被荐为枣强令,辞疾不受。后客汉南,李夷简署司空掾。寻卒,他的诗颇近郊、岛,像“老性容茶少,赢肌与簟疏.旧醅难重漉,新果未胜钮。”(《立秋日》)
四
要是说韩愈一派的诗,像景物萧索,水落石出的冬天,那么,白居易一派的诗,便要说他是像秋水的泛滥,畅流东驰,顾盼自雄的了。韩愈派的诗是有刺的;白居易派的诗却是圆滚得如小皮球似的,周转溜走,无不如意。韩愈派的诗是刺目涩口的;白居易派的诗,却是爽心悦耳的,连孩子们念来,也会朗朗上口
白居易(自居易见《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六,《新唐书》卷一百十九),字乐天,下邽人。幼慧,五六岁时,已懂得作诗。以家贫,更苦学不已。登进士第后,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三年(公元808年)拜左拾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授太子左赞善大夫。未几,以事贬江州司马,移忠州刺史。元和十五年升主客郎中、知制造。长庆二年(公元822年)除杭州刺史。文宗开成元年(公元836年)为太子少傅,进封冯翊县开国侯。后以刑部尚书致仕。卒年七十五(772—846)。有《白氏长庆集》(《白氏长庆集》七十一卷,有明兰雪堂活字本,马元调刊本,日本活字本,《四部丛刊》本.又《白香山诗集》四十卷,汪立名编,一隅草堂刊本)。
他是最勤于作诗的人;他尝序刘梦得的诗道: “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 白居易——从南熏殿旧藏“圣贤画册”之…………一二年来,日寻笔砚,同和赠答,不觉滋多。太和三年春以前,纸墨所存者凡一百三十八首。其余乘兴仗醉,率然口号者不在此数。” 仅仅一二年间,已有了那么多的成绩!在他的长久的诗人生涯里,所得自然更多,他尝自分其诗为四类;一、讽谕,包括题为“新乐府”者,这是他自己最看得重的一部分;二、闲适,是他“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三、感伤,是他“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四、杂律,是他的“五言七言,长短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但他的诗,最重要者自是他的“新乐府”辞,他《与元九书》说:“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是彻头彻尾抱着人生的艺术之主张的。故他的诗“非求官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而许多题为“新乐府”者,便都是在这样的主张底下写成的。杜甫的许多歌咏民间疾苦的诗,是写实,是从写实里弹出讥诫之意来的;他并没有明白的说他是诫谏。但居易却是老老实实地把他的诗拿来做劝诫的工具了,他的“新乐府” ,作于元和四年(公元809年) ,恰好是他做左拾遗的时候。全部“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其自序道: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滅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已把他的主旨说得很明白。这样彻底的人生艺术观,是我们唐以前的文学史上所极罕见的。在这五十篇中,有议论,像《海漫漫》《华原馨》等;有叙事,像《新丰折臂翁》《卖炭翁》等;但即叙事者,也往往以劝诫的议论结。《新丰折臂翁》最有名,是写一个折了臂的老人的故事,其所以折臂者,盖全为了逃避兵役之故。“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这和杜甫的《兵车行》等是同样表曝了唐代征兵制度的罪恶的,除了“新乐府”外,像《秦中吟》十首,也同是此意。唯“新乐府”多婉曲的劝谕,《秦中吟》则是不客气的讽刺与责骂:“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歌舞》):“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买花》)。大约“新乐府”为了是居谏臣之位时所作, “愿得天子知”的,故措辞不得不平和婉曲些罢。但此类的“新乐府”,实在未见得成功;天子知与不知,且不说,就文学而论,则五十篇中,真实的可算作诗的,还不到十篇。无疑的,《新丰折臂翁》与《卖炭翁》乃是其中最好的两篇。居易的好诗,实不在此而在彼。他自己所不大看得重的“闲适”和“感伤”的二类的诗,其中尽有许多真实的伟大的作品在着。《长恨歌》是很成功的一篇叙事诗;《琵琶引》也是很伟大的一篇抒情诗,我们读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水泉冷涩弦凝绝……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舟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但这似有些受顾况《李供奉弹箜篌歌》的暗示罢)实在觉得韩愈的《南山》,卢仝的《月蚀》有些吃力不讨好。其他长歌短什,好的也很不少,相传他未冠时谒顾况,况恃才少所推可,见其文自失道;“吾谓斯文遂绝,今复得子矣!”居易作风,有一部分确近顾况,惟顾况较他更为逼近口语耳。居易他自己也很想做到妇孺皆能懂的地位.《墨客挥犀》曾记着: “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他既这样的要求通俗,所以当时他的诗流传得也最盛。《丰年录》:“开成中,物价至贱。村路卖鱼肉者,俗人买以胡绢半尺,士大夫买以乐天诗。”(《唐音癸签》引)《酉阳杂俎》也记着:当时有刺乐天诗意于身,诧白舍人行诗图者的事。又,鸡林行贾,售居易诗于其国相,率篇易一金。流行之盛,可谓自诗人以来所未曾有。
五
和白居易同时的诗人们,有元稹、李绅和刘禹锡诸人,他们都是居易的好友,虽然作风未必十分相同,居易和元稹先有元、白之称。稹卒,又和刘禹锡齐名,号刘、白。居易叙禹锡诗道:“予顷与元微之唱和颇多,或在人口。尝戏微之云:仆与足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幸也,亦不幸也。吟咏情性,播扬名声,其适遗形,其乐者者,幸也。然江南士女,语才子者多云元、白。以子之故,使仆不得独步于吴、越间,此亦不幸也,今垂老复遇梦得,梦得得非重不幸耶?"把他们的关系,说得很明白。
元稹(元稹见《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六,《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四》),字微之,河南人。诗名与白居易相埒,天下传讽,号“元和体”。往往播乐,妃嫔近习皆诵之。宫中呼元才子。尝为工部侍郎同平章事。后官武昌军节度使(779—831)。有《元氏长庆集》百卷(《元氏长庆集》,有明马调元刊本,清董氏刊本,《四部丛刊》本)。稹虽和居易相酬唱,但居易流畅平易的作风,他却未能得到。不过他的诗虽不能奔放,却甚整练,像:“荆榛栉比塞池塘,狐免骄痴缘树木。舞榭欹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尘埋粉壁旧花钿,乌啄风筝碎珠玉…………蛇出燕巢盘斗拱,菌生香案正当衙”(《连昌宫辞》),写残破的芜宫是很尽了力量的。他的《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显然是受了白居易“新乐府”的影响的。他尝谓:“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乐府古题序》)这是“新乐府”的一篇简史,他还写了《代曲江老人百韵》《茅舍》 《赛神》 《青云驿》 《阳城驿》以及《连昌宫辞》等,皆有讽劝之意。他还作了一輪传奇《会真记》,成了后来的一个最有名的传说的祖本。
李绅(李绅见《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二,《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一),字公垂,润州无锡人,与元白为友,就是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里所说的李校书,今绅所作的《新题乐府》(凡二十首)已不传,而他诗传者却甚多,他于武宗时为中书侍郎、同门下平章事。他的《莺莺歌》,失传已久,近乃于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中辑得之,可见出其叙事歌曲的作风的一斑。
刘禹锡(刘禹锡见《旧唐书》卷一百六十,《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八》),字梦得,彭城人,贞元间登进士第,为监察御史。以附王叔文,贬为朗州司马。落魄不自聊,吐词多讽托幽远。蛮俗好巫,尝倚其声,作《竹枝词》十余篇,武陵溪洞间悉歌之。后入为主客郎中,又出刺苏州。迁太子宾客分司,会昌时,加检校礼部尚书,卒(772—843) ,年七十二,有集(《刘梦得文集》四十卷,有武进董氏刊本,《四部丛刊》本)。他虽和乐天、微之相酬唱,但他却不是他们的一群。他很少写什么讽劝的“愿得天子知”的东西,他有他自己很特异的作风。他久在蛮方,其短歌,是很受少数民族的情歌的影响的,故甚富于南国的情调。像《竹枝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山桃紅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天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这些情歌的风趣,是我们的诗歌里所不曾有过的。禹锡的模拟,可说是成功的。
六
和刘禹锡最友好的柳宗元(柳宗元见《旧唐书》卷一百六十,《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八),与韩愈同以古文鸣。但他的诗却和他的散文同为我们所看重。他并不像韩愈那样的善于鼓吹,宣传,且又久窜蛮方,无召集一班跟从者的凭借。所以他在当时,虽然文名甚著,却是很寂寞的。除了老朋友们,像韩愈、刘禹锡等,时时还提到他外,别的人几乎是都不曾想到过有那么一位诗人!他字子厚,河东人,登进士第。调蓝田尉。王叔文用事时,待宗元甚厚,擢尚书礼部员外郎。叔文败,与刘禹锡等并遭贬斥,他贬永州司马,自此蹭蹬不振,以是益自刻苦为文章,养成了隽郁而清幽的作风。元和十年移柳州刺史;后四年卒,年四十七(773—819) 。有集(《柳河东集》四十五卷,有明郭云鹏刊本,蒋之翘刊本,《四部丛刊》本)。他的诗,像《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
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
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
以及“烟销日出不见人,[插图]乃一声山水绿”(《渔翁》);“泉回浅石依高柳,径转垂藤间绿筠”(《过卢少尹郊居》);“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等,都是精莹如珠玉似的,与韩愈诗之大气包举,万象森列者大不相同。
和柳宗元风格略同而影响更大者有姚合,陕州峡石人,登元和进士第,授武功主簿。后出为杭州刺史。终秘书监。他和张籍、王建诸人游,诗名重于时,人称“姚武功”。曾成了后一期诗人们的一个中心。他的诗,颇具幽峭之趣,刻意苦吟,务求古人体貌所未到。像“童子病来烟火绝,清泉漱口过斋时”(《寄灵一禅师》);“幽处寻书坐,朝朝闭竹扉。山僧封茗寄,野客乞诗归”(《寄张徯》);“秋灯照树色,寒雨落池声。好是吟诗夜,披衣坐到明”(《武功县中作》)等,皆是足供清吟的。宋代的“永嘉四灵”便是奉他为宗主的。他曾选《极玄集》,录王维至戴叔伦二十一人诗一百首,颇可见其意旨所在。有集(《姚少监集》十卷,有明刊本,汲古阁本,席氏刊本,《四部丛刊》本)。
七
元和、会昌之间(公元806—846年)的诗人们里,曾别有一群,挺生出来,为韩、白二派所不能包纳;那便是张籍和李贺、王建等。他们是复兴了宫体的艳诗,而更加上了窈渺之情思的。他们开辟了别一条大道,给李商隐、温庭筠他们走。这一派的诗,关系既大,影响也极巨伟。唐、五代以来的“词”的一个新诗体,其作风差不多都是由此而衍绎下去的。他们是繁弦细管的音乐,是富丽[插图]暧的宫室,是夏日昼光所反映的海水,是酒后模糊的谵语;若可解若不可解,若明又若昧,那便是他们的作风。
王建,字仲初,颍川人,大历十年进士。初为渭南尉。太和中,出为陕州司马,从军塞上。后归咸阳,卜居原上。他工乐府,与张籍齐名。《宫词》百首,尤传诵人口。像:
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
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
《江馆》
合暗报来门锁了,夜深应别唤笙歌。
房房下著珠帘睡,月过金阶白露多。
《宫词》
都是很艳丽,且很富于含蓄之情的。已是开了张籍与温、李的先路。他初作《宫词》时,因与枢密使王守澄有宗人之分,故多知禁掖事。后因过燕饮,以相讥谑。守澄深衔之。忽曰:“吾弟所作《宫词》,内庭深邃,何由知之?明当奏上。”建作诗以谢,末句云:“不是姓同亲说向,九重争作外人知?”守澄恐累己,事遂寝(《王司马集》八卷,有汲古阁刊本,席氏刊本,胡介祉刊本)。
张籍(张籍见《旧唐书》卷一百六十,《新唐书》卷一百七十六),字文昌,苏州吴人。或日和州乌江人。贞元十五年登进士第。韩愈深重之,荐为国子博士。仕终国子司业。他的诗,其作风甚类王建,往往要想留些“有余不尽”之意,又往往喜写怨女春情之事。像:“曲江亭上频频见,为爱鸬鹚雨里飞”(《赠项斯》);“梧桐叶下黄金井,横架辘轳牵素绠。美人初起天未明,手拂银瓶秋水冷”(《楚妃怨》);“江南人家多橘树,吴姬舟上织白芋..清莎覆城竹为屋,无井家家饮潮水”(《江南曲》)等皆是。相传朱庆余受知于籍,籍为选定其诗。庆余因之登第,尚为谦退,作《闺意》以献籍道:“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籍和之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抵万金。”全以“闺情”为象征,这便是他们所最擅长之处。有集(《张司业集》八卷,有明刊本,冯班校刊本,席氏刊本,《四部丛刊》本)。
李贺(李贺见《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七,《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字长吉,系出郑王后。七岁能辞章。韩愈、皇甫湜始闻未信。过其家,使贺赋诗,辄就,乃大惊。自是有名。贺每日旦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及暮归,足成之。母道:“是儿呕出心肝乃已耶?”然不能禁也。所作乐府,乐工皆合之管弦。仕为协律郎。卒年二十七。有集(《李贺歌诗编》四卷,有明刊本,《唐四名家》本,《四部丛刊》本)。他的诗句尚奇诡,绝去畦径,但其大体,则近于王建、张籍。唯较为生硬耳。《蝴蝶飞》一诗,最足以见出其作风:
杨花扑帐春云热,龟甲屏风醉眼缬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
又像他的长篇《昌谷诗》:“遥峦相压叠,颓绿愁堕地。光洁无秋思,凉旷吹浮媚...嘹嘹湿蛄声,咽源惊溅起。”盖并有退之之奇与建、籍之艳者。
八
这时有一个女作家薛涛。其诗很可称道。涛字洪度,随父宦,流落蜀中为妓女。辨慧工诗,甚为时人所爱。元稹尝喜之。韦皋镇蜀,也时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其诗轻纤而艳丽,时有佳句,像《题竹郎庙》:
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
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
参考书目
一、《全唐诗》有原刊本,石印本。
四、《唐诗纪事》宋计有功撰,有原刊本,有石印本。五、《唐百名家集》清席氏刊本。
六、《五十唐人小集》仁和江氏仿宋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