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文学观——汉代诸作家的文学观——曹丕典论·论文》——文学批评的产生——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齐梁的伟大的时代——反切法的输入——四声八病说——其反动——钟嵘诗品》——刘勰文心雕龙》——为艺术的艺术论之绝叫——其反对者

在建安以前,我们可以说,没有文学批评。孔子对于文学,一方面只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像“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泰伯》)一方面却抱的是功利主义的文学观,故屡屡地说道:“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这可以说是,最彻底的诗的应用论了。却也还够不上说是“人生的艺术观”。他又有“思无邪”之说,但其意义却是不甚明了的。总之,孔子的诗论,只是侧重在应用的一方面的。这也难怪,我们看,那个时代的外交上的辞令,几乎都是称“诗”以为证的,便可知“诗”的应用,在实际上已是很广大的了。

汉代是诗思消歇的时代,文学批评也不发达。专门的辞赋家,像司马相如,只是说,赋是天才的产品,其奥妙是不可知的。扬雄则倡读千赋则能为赋之说。那都不过是随意的漫谈。《汉书·艺文志·诗赋略》的序是比较得很有系统的批评,其见解却也不脱教训主义的色彩。后汉时代最有怀疑精神的王充,在《论衡》里曾有很重要的发现,那便是“艺增”一类的倡论;但与其说是属于批评的,还不如说是属于修辞的。

真实的批评的自觉期,当开始于建安时代。当时曹丕、曹植兄弟,恣其直觉的意见,大胆无忌地评骘着当代的诸家。像曹丕《典论》里的《论文》,及《与吴质书》里,都把文章的价值抬得很高。他也许是最早的一个人,感得“文章”具有独立生命与不朽的。他道:“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典论》)他一方面又批评孔融王粲徐干等七人的得失;这有些近于作家的批评了。同时还要探讨文体的分类与特质。“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典论》)这里把“文”分为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四类。大约是最早的一种文体论的尝试了。他又说:“文以气为主。”这乃开创了后人论文的一条大路。曹植在《与杨德祖书》里也评论着王粲、陈琳、徐干诸人。唯他却薄辞赋为小道,而欲以“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为急。假如不是有激而云然,则其批评见解是远不若他哥哥的高超了。

陆机在晋初写了一篇《文赋》,那是以赋体来论文的一篇伟大的东西。对于著作的甘苦,他是颇能阐发之的。在文体论一方面,他虽分为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等类,比曹丕多出若干,其大体却仍是就曹氏之论而放大了的。关于文章做法的一边,那是他自己的特色。但也偏重于修辞、谋篇的部分。他主张,言辞与理意是应该并重的,而其本却还为理意。“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他是那样的具有开拓一个宗派的雄心。

与陆机同时的有挚虞,他编集了号为第一部总集(该说除《诗经》《楚辞》外)的《文章流别集》(本传说,三十卷,《隋志》云,四十一卷),专选诗赋。又有《文章流别志论》,有遗文见存。其主张也是说:以情义为本,以辞藻为佐;和陆机差不了多少。东晋时,有李充作《翰林论》,宋时,有王微作《鸿宝》,颜延之作《论文》,他们的遗文都已不见只字,故这里不能说及(颜氏《庭诰》中有论文语,当非即所谓《论文》也)。

范晔的《狱中与诸甥侄书》,也是一篇论文章得失的大作,其主张仍是:“尝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

齐、梁在文学批评史上是一个大时代。出现了好几部伟大的批评的著作,产生了许多不同的批评见解。我们的批评史,从没有那样的热闹过。第一是沈约、陆厥们的关于音韵的辩论。这是一场极大的文学论战。一方主张着韵律的定格的必要,一方则主张着自然的韵律论。易言之,也便是受了印度文学洗礼过的文人和本土的守旧的文人间的争斗。原来,随了译经而同来的,便是梵文的拼音字母的输入。这把中国古来的“声音”“读若某”的不大确切的“谐”音法,根本打倒了。代之而起的,是拟仿着拼音文字而得的反切法(始于魏、孙炎)。后沈约更取之,而倡为四声八病之论。同时谢朓王融、周颙等皆相与应和。陆厥虽极力地反对,其声音却若落在旷野中去了。

第二是钟嶸《詩品》的创作。也许是受有《汉书古今人表》的若干影响吧,故他把五言人们分别为上中下三品而讨论之。虽有人对于他的三品之分,表示不满意。但像他那样的统括着五言诗诸大家于一书而恣意批评之的气魄,却是空前的。他在序里阐发着,诗以性情为主,及“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的主张,是很足注意的。为了反对过度的格律的定式,故他对于“平上去入”“蜂腰鹤膝”之说也表示不满。

第三是刘勰《文心雕龙》的出现。勰字彦和,东莞莒人,梁时,为步兵校尉兼舍人。后来出家,改名慧地。他的《文心雕龙》也是空前的伟作,共有五十篇(其中《隐秀》一篇是伪作),可分为三个部分。《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及《序志》是文学通论。《辩骚》《明诗》《乐府》,以至《诸子》《奏启》《书记》等二十一篇是文体论。《神思》《体性》《风骨》,以至《知音》《程器》等二十四篇是修辞的原理和方法论。其主干的见解是“因文而明道”,和陆机所论相同;而其大体,也不出《文赋》的范围以外。然而,从《文赋》到《文心》,是如何的一种进步呢!

第四是“为艺术的艺术观”的绝叫。文艺久成了功利主义的俘虏,但这时,则被解脱了。萧统的《文选》,首先排斥经书、史籍及诸子于文学的领土之外。徐陵的《玉台新咏》更严“纯文学”的门阀。萧子显的自序道:

风动春期,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萧绎也道:

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征靡曼,唇吻道会,情灵摇荡。

——《金楼子

这是古所未有的大胆的主张。虽裴子野尝作《雕虫论》以纠之,北朝也屡有反抗的运动;然运会所趋,终莫能挽。能给纯文学以最高的估值与赏识者,在我们文学史上,恐怕也只有这一个时代了。

参考书目

一、《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清严可均辑,有黄冈王氏刊本,有医学书局石印本。

二、《文心雕龙》《诗品》《文选》《玉台新咏》诸书,传本皆甚易得。

三、《中国古代文艺论史》日本铃木虎雄著,孙俍工译,北新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