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梁诗的影响——诗的韵律的定式之发现——“竟陵八友”——谢朓沈约范云等——任昉、刘绘、孔稚珪等——萧衍、萧纲诸皇帝诗人——梁文学的极盛——江淹、丘迟、张率、王筠等——何逊吴均——萧子显与刘孝绰——陈叔宝及其时代——徐陵、阴铿、江总等

齐、梁诗体为世人所诟病者已久。但齐、梁体的诗果是如论者所攻击的徒工涂饰,一无情思么?唐宋文人惯于自夸的说什么“文起八代之衰”,或什么“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但唐、宋的许多大诗人,其作品或多或少的受有齐、梁诗人们的影响是无可讳言的。李白诗的飘逸的作风,决不是六朝诗体所可范围者。然他却佩服谢朓。登华山落雁峰云:“恨不携谢朓惊人诗来!”杜甫也尝不客气地说他道:“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杜甫他自己是那样的目无往古,却也尝赞叹地说道:“清新庾开府。”而他们所称的谢朓、阴铿、庾信却都是彻头彻尾的齐、梁派的诗人们!这可见齐、梁时代的制作是并未被后来的大诗人们所鄙视、唾弃之的。凡是大诗人们便都知道欣赏齐、梁诗里的真正的珠玉。齐、梁作风,固尝偏于一隅,然执以较之“花间集”的一个时代,和“北宋词”的一个时代,他们又何尝都不是以一种的作风成为一个时代的风气呢。齐、梁诗里应酬颂扬之作过多,这是一病。更尽有许多真实的伟大的作品在着。上文所说的许多的新乐府辞,当然是他们最光荣的产品。而此外,也未尝无物。我们如果没有什么偏见,实在该驻足于此,对齐、梁诸大诗人的作品一沉吟,一咏赏的。

齐、梁诗人们有一个极大的贡献,那便是对于诗的音韵的规律的定式之发现。在沈约以前,作诗的人都是仅凭天籁,习焉不察的。约所谓“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或暗与理合,匪由思至”并不是夸大的话。到了齐永明的时候(483—493)沈约受了印度拼音文字输入的影响,方才有四声的发现,八病的披露。这使得诗律确立了下来,也使得音调更为谐和,对偶更为工整。这时候虽没有“律诗”之名,而“律诗”的基础,已在这时候打定的了。

从萧道成移了宋祚之后,文章益盛。老诗人们逝去不少,而新诗人们的崛起,则更有如春草自绿,池萍自茂般的繁多。永明之际,诗坛之盛,足以追踪建安、正始。当时文士们皆集合于竟陵王萧子良的左右。子良为武帝第二子,知艺好客。他自己也是一个诗人。萧衍、王融、谢朓、任昉、沈约、陆倕、范云、萧琛等八人,尤为子良所敬畏,号日竟陵八友。在这八人里,谢朓最长于诗,任昉、陆倕则工为散文,沈约则诗文并美。《南齐书·陆厥传》道:“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又有张融、刘绘、孔稚珪等,在齐代也甚有文名。然其领袖,则允当推谢朓、王融、沈约、范云等人。

所谓“永明体”,实开创了齐、梁诗的风格。在永明以前,六朝诗的作风并不曾统一过。有颜、谢的致密,也有渊明的疏荡自然。有郭璞的俊逸,也有鲍照的奇健清新。所谓六朝的作风,实在只是在永明的时候方才有了一个共同的趋势的。对仗更工整了,题材更狭小了,情绪更纤柔了,音律更精细了。不是在文辞上做工夫,便是在歌咏着靡靡醉人的清音新调。这时产生出不少的“诗律工细”的诗人们。有时其风格也是很高超的。但像景纯的《游仙》,明远的“拟古”,渊明的《饮酒》般的东西,却永远不见于诗坛上了。这时有的只是“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垂杨低复举,新萍合且离”(谢朓);只是“况复飞萤夜,木叶乱纷纷”“丝中传意绪,花里寄春情”(王融);只是“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杨柳乱如丝,绮罗不自持”“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沈约)。他们的情调是清新的,他们的意境是隽美的,他们的音律是和谐的。所可讥者,乃在格局、才情偏于纤巧的一边。他们带领了一大批的没有天才的文人们,走入一条很窄的死路上去了。然而在这一百一十年(从齐到陈)间,在这种所谓齐、梁风尚里,大诗人们却仍是不断地产生出来,成为一个诗人的大时代。而谢朓在其间,尤有影响。

谢朓(谢朓见《南齐书》卷四十七),字玄晖,陈郡阳夏人。初为豫章王太尉行参军。宣城王鸾辅政,以他为骠骑咨议,掌中书诏诰。出补宣城太守。后迁至吏部郎兼卫尉。永元初,下狱死(464—499)。有集(《谢宣城集》有汪士贤刊本;拜经楼校本;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朓诗精丽工巧,奇章秀句,往往错出,而风格也警道劲挺,不流于弱。沈约称之道:“吏部信才杰,文锋振奇响。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又尝云:“二百年来无此诗也。”而后人之“一生低首谢宣城”者,固也不止李白一人。他的五言颇多游山宴集之作。康乐以善写山水著称,然时多生涩之语,远不若朓诗的自然多趣。像“触赏聊自观,即趣咸已展”(《游山》),“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游东田》),“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答吕法曹》),那样的句子,都是颜、谢所不能措手的。

王融(王融见《南齐书》卷四十七),字元长,琅琊人。少警慧,博涉多通。仕齐为中书郎。竟陵王子良拔为宁朔将军。武帝将死时,他谋立子良为帝,未成。及郁林王即位,捕他下狱,杀之(468—494)。有集(《王宁朔集》有张溥辑本)。融有《净行诗》十首,都是赞颂佛教的,像“三受犹绝雨,八苦若浮云...朝游净国侣,暮集灵山群”“但念目前好,安知身后悲”“净花庄思序,慧沼盥身倪”,其情调和辞采固已都是印度的了。

沈约(沈约见《梁书》卷十三),字休文,吴兴武康人。幼孤贫,笃志好学,昼夜不倦。母恐其以劳生疾,常遣减油灭火。齐时官至吏部尚书。入梁,为尚书仆射,封建昌县侯。卒谥日隐(441一513)。约好聚书,至二万卷。所著撰甚多。文集至有二百卷(《沈隐侯集》有张溥辑本)。钟嵘评其诗,谓“词密于范(云),意浅于江(淹)”。未为知言。在齐、梁诗人里,约实是最“长于清怨”的。他的恋歌都是娇媚若不胜情的。像《夜夜曲》:“星汉空如此,宁知心有忆。孤灯暧不明,寒机晓犹织”;像《六忆诗》:“忆来时,灼灼上阶墀,勤勤叙别离,慊慊道相思。相看常不足,相见乃忘饥”“忆眠时,人眠强未眠。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须牵。复恐旁人见,娇羞在烛前”。他的《八咏诗》最为生平杰作,凡八首,每一首都是用了大力来写作的。即事即景,用以摅怀,乃是抒情诗里很弘丽的制作。

范云(范云见《梁书》卷十三)诗亦殊清隽。《诗品》称云作“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像“江干远树浮,天末孤烟起。江天自如合,烟树还相似”(《之零陵郡次新亭》),“春草醉春烟,深闺人独眠。积恨颜将老,相思心欲然。几回明月夜,飞梦到郎边”(《闺思》)等,诚足以当此好评。云字彦龙,南乡舞阴人。齐时为广州刺史,免官。梁时为散骑常侍,吏部尚书,卒谥日文。有集。

任昉(任昉见《梁书》卷十四)不以诗名,然所作凝重质实,在齐、梁体中,实为别调。像“近岸无暇目,远峰更兴想”(《济浙江》),“勿以耕蚕贵,空笑易农士”(《答何征君》)等,一望便知非沈、范的同流。

刘绘(刘绘及孔稚珪均见《南齐书》卷四十八),字士章,彭城人。在集于萧子良左右的诸文士里,他是比较晚辈。官至大司马从事中郎,卒。所作像“别离安可再,而我更重之。佳人不相见,明月空在帷。共衔满堂酌,独敛向隅眉。中心乱如雪,宁知有所思?”(《有所思》)写得是那样的清俊。可惜他所作存者已少。

孔稚珪,字德璋,会稽山阴人。齐时为太子詹事,散骑常侍,卒。张融,字思光,吴郡人,齐时为司徒,兼右长史,是稚珪的外兄。二人情趣相得,并好文咏。然所作零落已甚,并不足观。

梁武帝(萧衍)的时代,又是一个花团锦簇的诗人的大时代,也许较永明时代更为热闹。萧衍他自己是竟陵八友之一,天生的一位文人的东道主,他自己又是那么的工于为诗。故集合他左右的诗人们,是较之前一个时代更为众多,也更为活动。继于衍之后者,若纲,若绎,也都是有天才的作家,当然很知道怎样的看重诗人们。萧氏的这些“诗人皇帝”们,实在都是很可爱的。其文采风流,照耀一时,不徒其地位足为当时诗人们的领袖,即其天才,也都足成为他们的主人翁。不幸他们恰生当一个丧乱的时代,父子兄弟无一人得以善终。“诗人皇帝”们的结果,竟乃如此的可哀!

萧衍(梁武帝见《梁书》卷一至三),字叔达,小字练儿。于公元520年即皇帝位。太清三年(公元549年)侯景攻陷台城。衍被幽死(464—549)。衍在齐时已有文名,以与齐为同姓,大见亲任。后乃代齐而有天下。居帝位四十八年,于文学宴集之外,便讲经论道。南朝的佛教,在他的时代最为炽盛。所编著之文籍极多。今有文集存(《梁武帝集》有张溥辑本)。他的诗,以新乐府辞为最娇艳可爱(已引见上文)。其他像《述三教》:“少时学周、孔,弱冠穷六经...中复观道书,有名与无名..晚年开释卷,犹日映众星”,是叙述他自己的宗教的阅历的,像《十喻》:“蜃蛤生异气,闼婆郁中天。青城接丹霄,金楼带紫烟。皆从望见起,非是物理然”,则是将佛教哲学捉入诗中的。

衍子统(昭明太子)​(萧统见《梁书》卷八)​,以所编《文选》​,得大名于世。他字德施,生而聪睿。为太子时,宽和容众,接引才俊。先衍卒,年三十一(501—531)​。有集(​《梁昭明集》有明汪士贤刊本;张溥辑本)​。他的诗以咏宴游听讲者为多;像“法苑称嘉奈,慈园羡修竹。灵觉相招影,神仙共栖宿。慧义比琼瑶,薰染犹兰菊”​(​《讲席将毕赋》​)便也是以佛理为题材的。

萧纲(简文帝)​(梁简文帝见《梁书》卷四)为衍第三子,字世缵,也早慧。天生的一个早熟的诗人,辞藻艳发,宛曲娇丽,故或讥其伤于轻靡。时号其诗为“宫体”​。昭明死,立为皇太子。即位期年,为侯景所杀(503—551)​。他的作风(​《简文帝集》有张溥辑本)是最适宜于写新乐府辞的,故所作不少。即宴游酬和之作,清什也很多。像“渍花枝觉重,湿岛羽飞迟,傥令斜日照,并欲似游丝”​(​《赋得入阶雨》​), “窗阴随影度,水色带风移”​(​《饯别》​), “草化飞为火,蚊声合似雷”​(​《晚景纳凉》​)​,都可看出他如何聪明地在铸景遣词。其第七弟绎(元帝)​(梁元帝见《梁书》卷五)​,字世诚,初封湘东王。后为荆州刺史。遣王僧辩讨侯景,杀之,遂即帝位于江陵。西魏伐梁,绎兵败出降,被杀(508—555)​。他著述甚富(​《梁元帝集》有张溥辑本), 《金楼子》尤为学者所称。其诗的风格,不离“宫体”​,故所作往往和萧纲的相混杂。像“澄江涵皓月,水影若浮天。风来如可泛,流急不成圆”​(​《望江中月影》​),“风细雨声迟,夜短更筹急”​(​《夜宿柏斋》​)​,都是状物极为工切的。而咏物的短诗,尤为雕镂得玲珑可爱。像“风轻不动叶,雨细未沾衣。人楼如雾上,拂马似尘飞”​(​《细雨》​), “著人疑不热,集草讶无烟。到来灯下暗,翻往雨中然”​(​《咏萤火》​。其《幽逼诗》四首,作于被幽的时候者,尤具着无涯的悲愤,与平日的茜巧的作风不类。

集于梁代诸帝左右的文士们是计之不尽的。老诗人沈约、范云们为萧衍的老友,最见亲信。其他像江淹、丘迟、王僧孺、柳恽、吴均、庾肩吾、何逊、张率、王筠以及萧子显、刘孝绰兄弟等也并见爱护。王褒、庾信二人在这时代亦为大家,梁亡时方入仕北朝。他们在北去以前的作品,其风格也无殊沈、范诸人,经丧乱后,始变而为道劲(王、瘐见第二十二章)。

江淹(江淹见《梁书》卷十四,《南史》卷五十九),字文通,济阳考城人,宋时为建平王镇军参军。入齐,为御史中丞,又出为宣城太守。梁时为散骑常侍,迁金紫光禄大夫,卒谥日宪(444一505)。有集(《江文通集》有明胡人骥注本;梁宾校刊本;张溥辑本)。淹诗初极精工,晚节才思减退,世以为“江郎才尽”。像“凉草散萤色,衰树敛蝉声”(《卧疾怨别刘长史》),“白露滋金瑟,清风荡玉琴”(《清思诗》)之类,对仗精切,而颇少生趣。像《效阮公诗》(十五首)及《悼室人》(十首)之类,才是他的杰作。“昔余登大梁,西南望洪河。时寒原野旷,风急霜露多..落叶纵横起,飞鸟时相过”(《效阮公诗》),其情思的健旷,确似左思咏史》和阮籍《咏怀》。丘迟(丘迟见《梁书》卷四十九),字希范,乌程人。梁时为司空从事中郎。王僧孺(王僧孺见《梁书》卷三十三),东海郯人,仕梁为兰陵太守。其所作是很得新乐府辞神髓的。张率(张率见《梁书》卷三十三),字士简,吴郡人。梁时为秘书丞。出为新安太守,卒。柳恽(柳恽见《梁书》卷二十一),字文畅,河东解人,梁时为广州刺史,征为秘书监。后又出为吴兴太守。庾肩吾(庚肩吾见《梁书》卷四十九),字子慎,新野人;是庾信之父。梁时为太子中庶子。后出为江州刺史,领义阳太守,卒。王筠(王筠见《梁书》卷三十三),字元礼,一字德柔,琅琊人。梁时为太子洗马,中书舍人,雅为昭明太子所礼重。他们这几个人,作风的糜荡,大体相类。唯庾肩吾乱后所作,像“泣血悲东走,横戈念北奔。方凭七庙略,誓雪五陵冤”(《乱后行经吴邮亭》)云云,较见别调(丘迟、王僧孺、王筠、庚肩吾四人集均有张溥辑本)。

但在这个大时代里,真实的有天才的诗人们却要算是吴均和何逊(吴均及何逊均见《梁书》卷四十九)二人。沈约最爱赏何逊的诗,尝谓之道:“读卿诗一日三复,犹不能已。”逊字仲言,东海郯人。八岁能赋诗。尝和范云结忘年交,云也深嗟赏之。尝道:“顷观文人,质则过儒,丽则伤俗,其能含清浊,中今古,见之何生矣!”元帝也道:“诗多而能者沈约,少而能者谢朓、何逊。”他是那样的为时人所推重!他在梁时,尝为建安王水曹参军。后为庐陵王记室,卒。有集(《何水部集》有明张纮刻本;张溥辑本)。我们看他的所作:“夕鸟已西度,残霞亦半消。风声动密竹,水影漾长桥。旅人多忧思,寒江复寂寥”(《タ望江桥》);“星稀初可见,月出未成光。澄江照远火,タ霞隐连樯”(《敬酬王明府》);“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相送》);哪一句不是清新之气逼人的。诚无愧为第一流的大诗人。

吴均的影响,在当时也极大。或效其作风,号日吴均体。他字叔庠,吴兴故鄣人。家至贫贱。沈约见其文而好之。柳恽为吴兴刺史,召补主簿。后为建安王伟记室(469—512)。有集(《吴朝请集》有张溥辑本)。他的诗体也是很清拔的。像“松生数寸时,遂为草所没;未见笼云心,谁知负霜骨”(《赠王桂阳》);“怅然不自怡,端忧坐漠漠。风急雁毛断,冰坚马蹄落”(《奉使庐陵》);“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山中杂诗》)等等,都不是涂朱抹粉的靡靡之什。

萧子显(萧子显见《梁书》卷三十五)和兄子范(字景则),弟子云(字景乔),子晖(字景光)皆善诗。他们是萧道成的后裔,却皆仕梁。在其间,子显尤为白眉。子显字景畅。梁时为吏部尚书,又出为吴兴太守。所著述甚多,诗尤茜靡可喜,像《春别》:“衔悲揽涕别心知,桃花李花任风吹。本知人心不似树,何意人别似花离。”同时,刘氏兄弟们也多才情。孝绰(刘孝绰见《梁书》卷三十三)、孝仪、孝胜、孝威、孝先等并皆驰骋骚坛,竞为雄长。孝绰得名尤甚。他本名冉,彭城人。天监初,为著作佐郎。后坐事左迁临贺王长史,卒。他负才陵忽,前后五免。然辞藻为后进所宗(刘孝绰及刘孝威集均有张溥辑刊本)。其诗似最长于写水上的景色:像“反景照移塘,纤罗殊未动。骇水忽如汤,乍出连山合”(《上虞乡亭观涛津渚》);“日入江风静,安波似未流。岸回知舳转,解缆觉船浮。暮烟生远渚,夕鸟赴前洲”​(​《夕逗繁昌浦》​)​;​“月光随浪动,山影逐波流”​(​《月半夜泊鹊尾》​)云云,都是绝妙的景色,第一次被捉入诗里的。孝威,天监末为太子中庶子,通事舍人。所作像“联村倏忽尽,循汀俄顷回。疑是傍洲退,似觉前山来”​(​《帆渡吉阳洲》​)​,状船行至为入神。孝先,元帝时为侍中。所作像“叶动花中露,湍鸣暗里泉,竹风声若雨,山虫听似蝉”​(​《草堂寺寻无名法师》​)​,也写得极工。孝绰又有三妹,并富才学,其称刘三娘(名令娴)者,嫁徐悱,文尤清拔。同时又有到溉、到洽兄弟,彭城武原人,也并善于诗,知名当世。

尚有陶弘景(陶弘景见《梁书》卷五十一,​《南史)卷七十五)者,字通明,丹阳秣陵人。齐时,隐于句曲山,自号华阳隐居。萧衍屡加礼聘,不出。卒谥曰贞白先生。他的诗(​《陶隐居集》有张溥辑本)​,晓畅而峻切,虽不多,却都为珠玉。像《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这种风趣,渊明后便久已不见的了。

陈霸先,代萧氏,收拾天下于残破之余,文人之四逸以避难者,一时复集。陈氏并向北国求还被羁之士,以是人才遂盛。到了后主时代,便又来了一个很伟大的诗人的时代。后主陈叔宝(陈后主见《陈书》卷六)​,他自己也是一位有天才的诗人。他所作半为艳娇的乐府新辞(见前)​。其他诗,像“苔色随水溜,树影带风沉”​(​《泛舟玄圃》​), “枝多含树影,烟上带佩生”​(​《咏遥山灯》​)​,都是出之以苦吟的。他字元秀,以公元573年,即皇帝位。隋师伐陈,他出降(公元589年)​。仁寿四年,终于洛阳(553—604)​。有集(​《陈后主集》有张溥辑本)​。他最喜歌诗,尝以宫人有文学者袁大舍等为女学士,每使她们和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这时的老诗人们,有徐陵、阴铿等;又沈炯、张正见、江总等也皆以诗鸣。而总尤见宠礼。

徐陵(徐陵见《陈书》卷二十六),字孝穆,东海郯人,摛之子(摛在梁,亦以能诗名)。在梁,为散骑常侍,入陈,历侍中、光禄大夫、太子少傅、建昌县开国侯(507—583)。所编《玉台新咏》和《文选》并为仅存之六朝的“文学选本”。有集(《徐孝穆集》有张溥辑本;吴兆宜《笺注》本,吴注有原刊本,有阮氏困学书屋重刻本)。其诗像“风光今旦动,雪色故年残”(《春情》),“嫩竹犹含粉,初荷未聚尘”(《侍宴》)等,也见刻意经营之迹。

阴铿(阴铿见《梁书》卷四十六,《南史》卷六十四)的才情是很大的。杜甫、李白皆推尊之。杜诗道:“颇学阴、何苦用心。”像他的“山云遥似带,庭叶近成舟”(《闲居对雨》);“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雪里梅花》);“夜江雾里阔,新月迥中明”(《五洲夜发》);确都是“苦用心”之作。他字子坚,武威人,早慧。陈时为晋陵太守,散骑常侍,卒。有集(《阴常侍集》有《二酉堂丛书》本)。

沈炯(沈炯见《陈书》卷十九)不甚以诗名,然其乱后所作,却是那样的凄楚沉痛:“犹疑屯虏骑,尚畏值胡兵。空村余拱木,废邑有颓城。旧识既已尽,新知皆异名”(《长安还至方山怆然自伤》)。这种情调,和庾信、王褒所作,却只有更悲切。他字礼明,一作初明,吴兴武康人,约之后。妻子皆为侯景所杀。西魏克荆州时,炯又被虏。后得放归。陈武帝以为御史中丞。难怪他是那样的悲歌痛哭着。

张正见(张正见见《陈书》卷三十四,《南史》卷七十二)诗,“律法已严于四杰”(王世贞语)。像“高峰落回照,逝水没惊波”(《伤韦侍读》),“风前飞未断,日处影疑重”(《赋得题新云》)等可证。他字见颐,清河东武城人,仕陈为通直散骑侍郎。其五言诗尤善。大行于世。

江总(江总见《陈书》卷二十七),字总持,济阳考城人。梁时已有重名。入陈,官尚书令。陈亡,随后主入隋,拜上开府,卒(519—594)。他不持政务,但日与后主游宴后庭,共陈暄、孔范等十余人,号为狎客。故颇为后人所讥。但他的诗虽也被讥为浮艳,却实颇有风骨。像“见桐犹识井,看柳尚知门”(《南还寻草市宅》);“轻飞入定影,落照有疏阴”(《经始兴广果寺》);“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于长安归还扬州》);“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闺怨篇》)等,都不纯是一味柔靡之作(沈炯、张正见、江总集均有张溥辑本)。

参考书目

一、《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明张溥辑,有明刊本,有长沙翻刻本。二、《古诗纪》明冯惟讷编,有明刊本。

三、《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近人丁福保编,有医学书局铅印本。四、《文选》有《四部丛刊》本,有胡克家刻本。

五、《玉台新咏》有明赵氏仿宋刻本,有近代徐氏刻本。

六、《古诗源》清沈德潜编,这是比较通俗的选本;有原刊本,商务印书馆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