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谈之风所以流行的原因——魏晋时代诸名士讲谈名理的情况——反响的发生——裴的《崇有论》——玄谈诸家在文坛上的地位——王弼何晏——“竹林七贤”——“八达”与“四友”——阮修主张无鬼论——江统《徙戎论》

王充开始了对于古书的怀疑、问难之风。这把前汉若干年来的守一经、专一师的儒生们的迂狭可笑的观念打得粉碎。自此以后,争立某经或某师之说于学官的习惯便销声匿影。这持以较刘歆用尽大力以求立《左氏传》于学官的事实,诚然是进步得很多了!以后,马融郑玄们的解经,其心胸便阔大得多了。这样的迂狭观念的打破,乃是王、何、嵇、阮诸子的玄谈的风气之开创的远因。

汉的时代,是以清议登庸学士文人的。“孝廉”之类,便是文人们出身的路阶。最为世俗所艳称的许武,不惜自污以求其二弟出仕的事,还算是较好的结果。其他以卑鄙作伪的手段而浪得浮名者更不知道有许多。所以遂生了“处士纯盗虚声”之叹。曹操他自己也是一个“孝廉”出身。然到了他主政的时候,却不惜再三再四地下令去求“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的,“或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贤士们。这种反动,是当然要有的。然几百年来养成的臧否人物的“清议”,决不是一两个人的命令所可得而挽回或消灭之的。而魏武所提倡的坦率不羁之风,遂反成为“清议”所羡称的对象了。王、何诸子便在这样的空气里以主持“清议”自居了。

再者,经典与章句之儒的拘束,几百年来也够使人讨厌的了,遂有反抗的运动产生,专以谈名理,讲老、庄为业。恰好佛教哲学也输入了。玄谈之风,遂愈煽而愈烈。

我们悬想,那些名士们各执着麈尾,玄谈无端,终日未已,或宣扬名理,或臧否人物,相率为无涯岸之言,惊俗高世之行。彼此品鉴,互相标榜。少年们则发狂似的紧追在他们之后,以得一言为无上光荣。《世说新语》(卷一)里尝有一则故事,最足以见出他们那些人的风度来:

渚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日:“今日戏,乐乎?”王日:“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巍以嵯峨,其水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世说新语》又说:“裴郎作《语林》,始出,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这可见他们是如何成为流俗人仰慕向往的中心。其结果,遂到了空谈无聊,废时失业。其热衷玄谈的情形,竟至有如痴如狂之概:

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语...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夺掷麈尾,毛悉堕落满中。宾主遂至暮忘飧。

——《郭子》(《玉函山房辑佚书》本)

每个人略有才情的,便想做名士;一做名士,便旷弃世务,唯以狂行狂言为高。或腐心于片谈,或视一言为九鼎,或故为坦率之行动,以自示不同于流俗。这样的风气一开,举世便皆若狂人。当时守法拘礼的人们,当然要视他们为寇雠了。王孝伯尝道:“名士不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也。”(见《郭子》)这是多么刻骨的讽刺!便是本身善谈名理的人物,像裴顾,便也引起反动了。(裴见《晋书》卷三十五)字逸民,河东闻喜人,时人谓为“言谈之林薮”。他深患时俗放荡。“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仿效,风教陵迟。”(《晋书》卷三十五)乃著《崇有论》以释其蔽。这篇大文章,关系很大,足以给当世崇尚老、庄虚无论者们以一个当心拳。他主张,“躬其力,任劳而后飨”。如“贱有,则必外形;外形,则必遗制;遗制,则必忽防;忽防,则必忘礼。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然当时诸人则“立言藉于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故砥砺之风,弥以陵迟...其甚者至裸裎,言笑忘宜。”更极力攻击着老子的虚无论。“由此而观,济有者皆有也。虚无奚益于已有之群生哉!”的这些话足以代表了当时一大部分远识中正之士的意见。然玄谈之风已成,终于不能平息下去。过江之后,此风犹炽。或以王、何之罪,上同桀、纣。晋之南渡,全为彼辈所造成。这话当然过于酷刻。然也足以见名士辈的翩翩自喜的风度是如何的足以引起反动。

在政治上,王、何辈的玄谈之风,或有一部分恶影响。然以社会、国家崩坏之罪孽全归之他们,却也未为持平之论。在散文坛上,则继于步步拘束的无生气的儒生的朽腐作风之后,而有了那么坦率自然,放荡不羁的许多东西出现,实是足令我们为之心目一爽的。这正如建安诗坛之代替了汉人的板涩无聊的辞赋一样,玄谈的风气也扭转了汉人酸腐的作风,而回复到恣笔自放,不受羁勒的自由境地上去。这时代的散文的成就,故是两汉所未可同步的。

玄谈始于王、何,而所谓“竹林七贤”者,更极推波助澜之至。王弼、何晏皆生于汉、魏之际。晏(何晏见《三国志》卷九)字平叔,南阳宛人。文帝时拜驸马都尉。后为吏部尚书,封关内侯,为司马氏所杀。有《老子道德论》及《论语集解》等。他尝祖述老、庄,为《无为》《无名》之论。他说道:“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成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是所谓“无”者大有符咒似的作用在其中了。弼(王弼见《三国志》卷二十八)字辅嗣,山阳人。正始中为尚书郎,有《周易注》及《老子注》。他所论,存者皆为断片;然像《戏答荀融书》:“夫明足以寻极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难何晏圣人无喜怒哀乐论》:“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这些话都是较何晏之仅以“无”字为论旨者远为近情近理。他似只是主张着:纯任天真,复归自然的。

“竹林七贤”者,为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的七人。其中以嵇康、阮籍(阮籍、嵇康等见《晋书》卷四十九)为最有文名。他们尝为竹林之游,世便称之为“竹林七贤”。阮籍任性不羁。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尤好《庄》《老》。嗜酒能啸。他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又能为青白眼。礼法之士,疾之若仇。他的《达庄论》《乐论》都是很雄辩的。《大人先生传》,则为其自传,其哲思几全在于传里:“若先生者,以天地为卵耳。如小物细人,欲论其长短,议其是非,岂不哀也哉!”他是那样傲世慢俗!刘伶尝为《酒德颂》,其意也同此。伶字伯伦,沛国人。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

嵇康有《与山巨源绝交书》​,自叙生平性情甚详。所作《养生论》​,辞旨至为犀利。他说道:​“善养生者……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伤德,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这便是他的自赞,他的宣言!向秀尝与之论难,康再答之,益畅所欲言。又叠与吕子论难“明胆”​;和张辽叔论难“自然好学”及“宅无吉凶摄生论”​。又尝畅论“声无哀乐”的问题。他的谈锋颇犀利得可怕。唯往往止于中庸,不故为偏激之言。像他论宅无吉凶,乃结之以“吾怯于专断,进不敢定祸福于卜相,退不敢谓家无吉凶也”​。首鼠两端,似不是大论文家的态度。阮籍便较他大胆、偏激得多了。

《晋书》叙嵇康、刘伶诸人,并及谢鲲、胡毋辅之、毕卓、王尼、羊曼、光逸诸人,皆好为夸诞惊俗之行。光逸尝避难渡江,往依辅之。辅之与谢鲲、毕卓、阮放、羊曼、桓彝、阮孚散发裸裎,闭室酣饮,已累日。逸将排户入。守者不听。逸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辅之惊道:“他人决不能尔,必我孟祖(逸字)也。”遽呼人。遂与饮,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

同时王衍(字夷甫)、乐广尤以一时重望,为任达者们的领袖。王澄、王敦、庾凯及胡毋辅之,俱为衍所昵,号日四友。然他们却都没有什么重要的制作。

晋代的论文家,善于持论者,尚有阮修(阮修见《晋书》卷四十九),字宣子,也好《易》《老》,善清言,与王衍交。主张无鬼论,以为“今见鬼者云,着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又有江统(江统见《晋书》卷五十六)者,字应元,陈留圉人,元康中为华阴令。后迁黄门侍郎,散骑常侍,领国子博士。他的《徙戎论》是极有关系的政论。他追述诸夷人徙入内地的历史及其在当日的情形,指陈形势,至为明切。他说道:“今百姓失职,犹或亡叛,犬马肥充,则有噬啮,况于夷狄,能不为变!”最后便主张着:“可申谕发遣,还其本域。慰彼羁旅怀土之思,释我华夏纤介之忧。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德施永世,于计为长也。”这未始不是一策。然可惜已经太晚了。不久,五胡便如火山爆裂似的大举变乱了!晋帝被杀,王家世族,皆仓皇渡江避难。整个政治的局面全换了样子。而古代文学的历程也闭幕于此大混乱的时代。当中世纪的最初的文坛开幕时,又是别一样的面目了。

参考书目

一、《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明张溥编,有原刊本,有长沙翻刊本。

二、《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清严可均编,有黄冈王氏刊本,有医学书局石印本。三、《文选》梁萧统编,有胡克家刊本,有《四部丛刊》本。

四、《世说新语》宋刘义庆编,坊刊本甚多。

五、《玉函山房辑佚书》清马国翰编,有原刊本,有长沙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