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时代的诗人们——何晏与左延年——嵇康与阮籍——诸葛亮——太康时代诗人们的蜂起——三张两傅——潘岳与陆机、陆云——大诗人左思——其妹左芬——同时代的诸小诗人们:荀勖、成公绥、程晓、石崇等——苏伯玉妻的《盘中诗》
一
继于建安之后的是一个更热闹的诗人的时代。建安七子中像孔、陈、阮诸人,他们并不以作诗为业;但到了黄初以后,专业的诗人们便渐渐地多起来了。因了曹氏父子兄弟的提倡与感化,久已消歇的诗思,至此乃蓬蓬勃勃,呈现着如火如荼之观;历数百年而未中衰。他们的作风虽各不同,然阮、嵇诸作,信笔皆有隽气,左延年的乐府,何晏的诸诗也都很可注意。他们一面承袭了初期的高迈,一面开启了西晋的清隽;一面结束了七子的复杂的风格,一面辟殖了陆、张、潘、左的功力深厚的诗业。
何晏(何晏见《三国志》卷九),字平叔,南阳宛人。娶魏帝女。然曹丕不甚信任之。黄初之际,未见有所事任。正始中,曹爽乃用他为中书,主选举。宿旧者多得济拔。为司马氏所杀。有《论语集解》十卷,《老子道德论》二卷,集十一卷(《何平叔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五言诗今存二首。在这二首中,颇可见出晏的真实的情绪来。《名士传》载:“是时曹爽辅政,识者虑有危机。晏有重名,与魏姻戚,内虽怀忧而无复退也。著五言诗以言志。”拟古与“失题”的一首,所写的完全是这种忧惧的心理。“常恐入网罗,忧祸一旦并。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然而他虽欲如此,已是不可能的了。
左延年(左延年见《三国志》卷二十九)未知其里名。《晋书·乐志》仅载其在黄初中以新声被宠。他的《从军行》虽为不全的残作,却已可见出是未必较杜甫、白居易诸同类的作品低劣的。“苦哉边地人,一岁三从军。三子到敦煌,二子诣陇西。五子远门去,五妇皆怀身。”(下阙)其《秦女休行》一篇,尤为叙事诗中的伟作;平平淡淡的写来,朴朴质质的写来,不必需要什么繁辞华语,而好处自见:
步出上西门,遥望秦氏庐。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女休。
休年十四五,为宗行报仇。
左执白杨刃,右据宛鲁矛。
仇家便东南,仆僵秦女休。
嵇康(嵇康见《三国志》卷二十一,《晋书》卷四十九),字叔夜,谯郡铚人。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寓居山阳。家贫,锻以自给。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山涛为吏部,举康自代。康答书颇诋诃之。当时司马氏的权势日甚,略略有远见的人,皆已见祸至之无日,特别是与曹魏有关系的人。嵇康虽极力的颓唐自废,终于不能自免。景元三年,康被司马昭以细故杀之。有集十五卷(《嵇中散集》有明黄省曾刻本,《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四部丛刊》本)。康在狱中时,曾作《幽愤诗》以见志。孙登对嵇康道:“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也。”康临刑时,索琴弹之曰:“《广陵散》自此绝矣!”康的诗,以四言为最多,且最好。陶潜的四言诗便颇似他的。他的《赠秀才入军诗》十九首,很有几首是极为隽妙的。四言诗的生命,已中绝了很久,想不到在建安、正始之时乃走上了中兴之运,且有了很伟大的作家,如曹氏父子与嵇康。康的四言像“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如珠的好句,都是未之前见的。此种韶秀清玄的风格,也是未之前见的。在嵇康之后,在思想上固另辟了一条老庄的玄超的大路,一脱汉儒的阴阳五行,凡近实践的浅陋;在诗歌上也别有了一条高超清隽的要道,一洗汉诗乃至建安诗中浅近的厌世享乐的思想。在这一方面,康的《杂诗》与《游仙诗》是很可以表现出这个新倾向来的。“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摇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游仙诗》)
阮籍(阮籍见《晋书》卷四十九),字嗣宗,陈留尉氏人,瑀之子。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初辟太尉掾,进散骑常侍。司马昭欲为其子炎求婚于籍。籍大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后引为从事中郎。籍闻步兵厨多美酒,遂求为步兵校尉。纵酒昏酣,遗落世事。又对人能为青白眼。由是礼法之士深所仇疾。却赖司马昭常保持之。有集(《阮步兵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十三卷。嵇康与籍同为时人所疾,然康死而籍却全,此中消息当然是有关于政治的内幕的。籍的五言诗,有《咏怀》八十二首,其成就极为伟大。姑举数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灼灼西𬯎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
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这八十二首的《咏怀诗》作非一时,咏非一意,故我们只能将她们作八十二首诗看。其中有很高妙的诗篇,却也有些质实无情趣的东西。“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在无数的悲愤诗,“士不遇赋”以及“人生几何”的篇什里,我们第一次见到那么高迈可喜的名句;这实足以使我们心目为之一清新,为之一震撼的。在过于朴实的无玄想的,囿于现实的境地里的作品中,忽然遇见了像籍的:“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大人先生歌》)当然会很清警地游心于别一个天地之中的。籍与嵇康、刘伶等七人常作竹林之游,世目之为“竹林七贤”。努力于打破礼法的运动;以疏狂自放于物外。这种疏狂的行动,超于物外的主张,打破礼法的运动,不仅仅是如向来的见解,所谓为了避世免祸之故的吧。这其间是具有更深厚的意义的。恰当于汉末“孝廉”扫地之时,曹操本身是个“孝廉”出身的,且愤然地要举异才高能之士,不孝不义,为乡党所弃者与之同事;孔融也高唱着“非孝”之说。虽然许多儒家学说的拥护者,还在竭力地攻击这些非毁礼教,放荡不羁的人物,然礼教的本身以及儒道的琐碎禁忌的规律,已完全被时代所破坏了。一方面是佛教的输入,给老、庄以一个新的同感,一方面政治的纷扰,需要的不是孝廉清谨之人士。于是疏于礼法的,便更要以此自己标榜着了。自王(弼)、何(晏)以至竹林七贤,几乎都是这一派的人物。阮籍、刘伶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人。
这时的诗人,尚有郭遐周、郭遐叔兄弟及阮侃,皆与嵇康相赠答。二郭未知其里居。遐周赠康之作凡三首,皆伤于平衍质实,无足称道。阮侃,字德如,尉氏人。有俊才而饬以名理,风仪雅致,与嵇康为友。仕至河内太守。他有《答嵇康诗》二首。
在此,还应一叙吴、蜀的作家们。韦昭作《吴鼓吹曲》十二曲,叙孙氏的祖德,只是庙堂之乐,在文学上无甚可称。昭字弘嗣,吴郡云阳人。少好学,能属文。仕孙吴,官至中书仆射。为孙皓所杀。有《国语注》二十二卷,今存。
诸葛亮(诸葛亮见《三国志》卷三十五),字孔明,琅琊阳都人。仕蜀,封武乡侯,领益州牧。死谥忠武侯。有集二十五卷(《诸葛忠武侯集》有沔县祠堂本,《乾坤正气集》本,《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论前汉事》一卷,《集诫》二卷,《女戒》一卷。《论前汉事》等作皆不传。史称亮未遇时,躬耕陇亩,好为《梁甫吟》。《梁甫吟》今传一首。“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只是一首很平常的咏史诗。
秦宓有《远游》一诗:“远游何所见?所见邈难纪。岩穴非我邻,林麓无知己。虎则豹之兄,鹰则鹞之弟,困兽走环冈,飞鸟惊巢起。”颇具稚气,难称名篇。宓字子敕,广汉绵竹人。刘备平蜀,以为从事祭酒。后为大司农。
黄初、正始之后,便来了太康时代。司马氏诸帝,虽非文人,且也非文人的卫护者,然而五言诗的成就,已臻于最高点,虽政局时时变动,文人多被杀害,终无损其发展。在秦汉久已蛰伏不扬的诗思,经过了建安诸曹的唤醒,便一发而不可复收了。三张,二傅,两潘,一左,相望而出,诗坛上现着极灿烂的光明。即在建安、正始时代寂无声息的东吴,这时也出现了陆氏兄弟。钟嵘说道:“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亦文章之中兴也。”五言诗体到了这时,已成为文坛的中心,诗体的正宗,正如《诗经》时代之四言,《楚辞》时代之骚赋。故陆张潘左诸诗人,皆可直谥之曰:五言诗人。
三张者:张华,张载,张协;二傅者:傅玄,傅咸;两潘者:潘尼,潘岳;二陆者:陆机,陆云;一左者,左思。张华(张华见《晋书》卷三十六),字茂先,范阳人。晋武帝受禅,以他为黄门侍郎。以力赞伐吴功,封广武侯,迁尚书。后进为侍中、中书监。尽忠匡辅,加封为公。元康六年拜司空。以与赵王司马伦及孙秀有隙,被他们所害。有《博物志》十卷,集十卷(《张茂先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华博学强记,当世无伦;历居要位,自身又是一位诗人,故对于文人们极为维卫。太康文学之盛,他是很有功绩的。关于他,颇有些不根的神话,像丰城剑气之类的传说。华的诗,钟嵘颇贬之,以为“置之中品疑弱,处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间矣”。其实,《诗品》的三品之分,本极可笑。华虽未必及陈王,至少可追仲宣。仲宣则列上品,茂先则并中品而不逮,何故?嵘又说:“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谢康乐云:‘张公虽复千篇,犹一体耳。’”然华诗实能以平淡不饰之笔,写真挚不隐之情。像他的《门有车马客行》:“门有车马客,问君何乡士?捷步往相讯,果是旧邻里。语昔有故悲,论今无新喜。”明白畅达,意近情深。这一类的诗,决不是谢灵运他们所能赏识的。他的《情诗》:“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拊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等也都是很佳妙可喜的。他所作,意未必曲折,辞未必绝工,语未必极新颖,句未必极秾丽,而其情思却终是很恳切坦白,使人感动的。
张载(张载、张协皆见《晋书》卷五十五),字孟阳,安平人。博学有文章。起家佐著作郎。累迁弘农太守。长沙王乂请为记室督。拜中书侍郎。复领著作。称疾归卒。有集七卷。载诗在三张之中,最为驽下,他没有深挚的诗情,也没有秾丽的诗语。如他所拟的《四愁诗》四首,较之张衡的原作来,真要形秽。
张协(张载、张协见《晋书》卷五十五),字景阳,载弟,齐名于时。辟公府掾,转秘书郎。累迁中书侍郎,转河间内史。时当诸王相攻,天下丧乱。协遂屏诸草泽,以属咏自娱,不复出仕。终于家。有集四卷。他富于诗才,不唯高出于兄,且也过于茂先。钟嵘《诗品》列之于上品,并论他道:“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调彩葱菁,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所作存者,仅《杂诗》十一首,《咏史》一首,《游仙诗》半首而已。兹录其《杂诗》一首于下:
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
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
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傅玄(傅玄、傅咸并见《晋书》卷四十七),字休奕,北地泥阳人。博学善属文,举秀才。晋王未受禅时,为常侍;及即位,晋爵为子,并为谏官;后迁侍中,转司隶校尉。免官卒于家。谥曰刚。有《傅子》百二十卷,集五十卷(《傅休奕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玄诗,钟嵘列之下品,与张载同称,且还以为不及载。(嵘曰:“孟阳乃远惭厥弟,而近超两傅”)实为未允。玄诗传于今者,佳篇至多,至少是可以和陆机、张协、左思、潘岳诸大诗人分一席地的,何至连张载也赶不上呢!他的诗有绝为清俊,绝为秀丽可爱者,如《杂言》及《车遥遥》篇等:
雷隐隐,感妾心。倾耳清听非车音。
——《杂言》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车遥遥篇》
玄子咸,字长虞。刚简有大节,风格峻整,识性明悟,好属文论。虽绮丽不足,而言成规鉴。颍川庾纯尝叹曰:“长虞之文,近乎诗人之作矣。”袭父爵。官至司隶校尉。有集三十卷。咸《七经诗》今传者凡六经,都不过是格言或集句而已。《与尚书同僚诗》诸作,也大半是韦孟《在邹》之遗风,离开真正的诗人之作,实在过于辽远。但像《愁霖诗》:“举足没泥泞,市道无行车。兰桂贱朽腐,柴粟贵明珠。”其朴质无文的作风,却不同于时流。
陆机、陆云(陆机、陆云并见《晋书》卷五十四),并称二陆。机字士衡,吴郡人,大司马陆抗之子。少有奇才,领父兵为牙门将。吴亡,入洛。张华深赏其才华。赵王伦辅政,引为参军。大安初,成都王颖等起兵讨长沙王义,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因战败为颖所杀。有集(机、云文集皆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四十七卷。张华说他:“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钟嵘《诗品》,置他于上品,称他说:“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然就机现在所遗存的诗篇上看来,他未必便是“高才绝代”的一个诗人。他的诗只是圆稳华赡而已,并无如何的骏逸高朗之致,缠绵深情之感。《拟古诗》十余首,如拟《明月何皎皎》等,情态虽毕肖,而藻饰已趋工丽。《猛虎行》诸作,宜可刚劲猋发,而亦乃靡弱工整,亦足见其才之所限。又如《为顾彦先赠妇》诗,宜可深婉悱恻,若不胜情,乃亦多泛泛之言。唯他《赠顾彦先》一作,虽仅存四语,却颇可注意:“清夜不能寐,悲风入我轩。立影对孤躯,哀声应苦言。”所创造的诗境乃是同时代的作品中所少见的。
陆云,字士龙,少与兄机齐名。吴平,偕机同入洛。后成都王司马颖表他为清河内史。机为颖所杀,云亦遭害。有《陆子新书》十卷。云在文藻方面,不能如机之缤纷,他的诗篇,更多冗长庸腐之作,如《大将军宴会被命作诗》等四言。唯《谷风》一作,殊为清隽,颇像陶渊明的篇什。
论者评潘岳、潘尼(潘岳、潘尼均见《晋书》卷五十五),每以岳为高出于尼远甚。实则岳唯哀悼之诗最为杰出耳(尼、岳集并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岳字安仁,荥阳中牟人。美姿仪。少时每出,妇人掷果满车。善属文,清绮绝世。举秀才为郎。后迁给事黄门侍郎。素与孙秀有隙。及赵王司马伦辅政,秀遂诬岳与石崇为乱,杀之。有集十卷。钟嵘《诗品》谓:“《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犹浅于陆机。谢琨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为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岳时有深情之作,故辞不求工而自工,不像陆机之情浮意浅,独赖绮辞以掩其浮浅。像岳的《悼亡诗》,陆机集中是不会有的。《哀诗》虽若旷达,实则悲绪更为深挚。“堂虚闻鸟声,室暗如日夕”(《哀》),这类的句取之于当前而不是出之以鍛炫的。潘尼,字正叔,挙秀才,为太常博士。后齐王冏起义兵,引尼为参军。事平,封安昌公,历中书令。永嘉中迁太常卿。有集十卷。尼诗,今存者多为应制及赠答,无多大的作用。
左思(左思见《晋书》卷九十二),字太冲,齐国临淄人。征为秘书郎。齐王司马冏命他为记室。辞疾不就。因得以疾终于家。当时诸王争权,日寻兵戈,陆、潘诸贤,皆不得免,唯思见机,得以善终。有集(《左太冲集》有《汉魏六朝名家集初刻》本)五卷。钟嵘《诗品》列思于上品。他说:“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谢康乐尝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沈德潜颇不以他此言为然,以为:“钟嵘评左诗,谓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此不知太冲者也。太冲胸次高旷,而笔力又复雄迈。陶冶汉、魏,自制伟词,故是一代作手。岂潘、陆辈所能比埒。”德潜之推尊太冲,并非无故。太康之诗,大都辞有余而意不足,文深而情浅,乏劲苍之力,而多藻饰之功。即陆机、潘岳也都不免此讥。独思之作,辞意并茂,肉骨皆隽,情固高旷不群,力亦健俊莫追。太康之际,实罕其俦。“一代作手”之称,诚当舍潘、陆、张、傅而推思。思之所作存者不多,却没有一首不是很隽好的。他的《悼离赠妹诗》凡二首,虽运以四言,而深情转鬯:“以兰之芳,以膏之明,永去骨肉,内充紫庭。至情至念,惟父惟兄。悲其生离,泣下交颈。”“将离将别,置酒中堂。衔杯不饮,涕洟纵横。会日何短,隔日何长!仰瞻曜灵,爱此寸光。”(第二)太冲与妹素友爱,妹亦有文采,乃被诏入宫,生离亦同死别。“此其悼离”之情,所以更与寻常之别不同。他更具豪迈不群之气概,高旷难及的意绪。我们一读他的《咏史》《杂诗》《招隐》诸作,未有不为其傲倔之风格所动的。此种风格,在五言诗里,曹操以外,惟太冲具之耳。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
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
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
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咏史》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咏史》
他的《咏史诗》并非专咏一人一事者,只是借历史上的人物以抒己怀而已。“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其雄气是足吞数十百辈小诗人于胸中,曾不芥蒂的。
思妹名芬,即被征入宫者。少好学,善缀文。武帝闻而纳之。泰始八年,拜修仪,后为贵嫔。姿陋无宠,唯以才德见礼。她的诗存者仅二首,其中一首《感离诗》,即答思《悼离赠妹》之作者。虽文藻非甚丽,却也是至情流露之作。
三
太康诗人,还不止三张、两傅、二陆、一左、两潘十人而已。荀勖(荀勖见《晋书》卷三十九),字公曾,颍川人。初辟曹爽掾,晋武帝受禅,领著作秘书监,封济北郡公。太康中迁尚书令。成公绥(成公绥见《晋书》)卷九十二),字子安,东郡白马人。少有俊才,辞赋甚丽。张华雅重绥,荐为太常博士,迁中书郎,泰始九年卒。嵇喜,字公穆,谯国铚人,嵇康之兄。入晋拜扬州刺史,迁太仆宗正。嵇康子绍(嵇绍、嵇含见《晋书》卷八十九),字延祖,亦能诗,甫十岁而康死,事母孝谨。仕至散骑常侍。晋惠帝败于荡阴,百官左右皆奔,唯绍不去,以身卫帝,遂以见害。嵇含,字君首,绍从子。以家于巩县毫丘,自号亳丘子。举秀才,除郎中。惠帝时,官至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程晓,字季明,为昱之孙。嘉平中为黄门侍郎,迁汝南太守,有集二卷。晓常与傅玄赠答,其《嘲热客》一作,却多俚语俗言,与时流之竞为典雅艰深之语者有殊。可算是古代诙谐之作中很重要的一个篇什:
平生三伏时,道路无行车。闭门避暑卧,出入不相过。
今世褦襶子,触热到人家。主人闻客来,颦感奈此何!
谓当起行去,安坐正咨嗟。所说无一急,𠴲唅一何多!
疲倦向之久,甫问君极那。摇扇髀中疾,流汗正滂沱。
莫谓为小事,亦是一大瑕。传戒诸高明,热行宜见呵。
枣据(枣据见《晋书》卷九十二),字道彦,颍川长社人,善文辞。贾充伐吴,请为从事中郎。军还,徙黄门侍郎,太子中庶子,卒。挚虞(挚虞、束晰并见《晋书》卷五十一),字仲治,京兆长安人。才学通博。举贤良。官至光禄勋、太常卿。世乱年荒,虞竟以馁卒。虞所著述甚富,有《三辅决录注》七卷,《文章流别志论》二卷,集十卷。束晰,字广微,阳平元城人,博学多闻。性沉退,不慕荣利。张华诸人辟之,为尚书郎。赵王伦欲请为记室,晰辞疾罢归。晰以著《补亡诗》六首有名。司马彪,字绍统,晋之宗室。少薄行,为父所责,不得嗣爵。由是专精学习,博览群籍。泰始中为秘书郎。后拜散骑侍郎。惠帝末卒。何劭,字敬祖,陈国阳夏人,曾子。晋武帝践阼,以他为散骑常侍;赵王伦篡位,以他为太宰。永宁元年卒。谥日康。张翰,字季鹰,吴郡人。有清才,纵任不拘。时人称为江东步兵。齐王冏辟为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思吴中菰饭、羹、鲈鱼鲙,叹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因作《思吴江歌》,命驾而返。夏侯湛,字孝若,谯国人。幼有盛才,文章宏富。泰始中举贤良,拜郎中。惠帝即位,湛为散骑常侍,元康初卒。王赞,字正长,义阳人。博学有俊才。辟司空掾,历散骑侍郎卒。孙楚(孙楚见《晋书》卷五十六),字子荆,太原中都人。少负才气,多所陵傲。初为石苞骠骑参军,以不和去。后扶风王骏起为征西参军。惠帝初拜冯翊太守卒。石崇(石崇见《晋书》卷三十三),字季伦,渤海人。年二十余,为城阳太守。伐吴有功,封安阳乡侯。累迁侍中。出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致富不赀。颇因此为人所侧目。有爱妓绿珠,孙秀使人求之,不得。绿珠坠楼而死。崇亦因之被杀,且族其家。崇在当时,以豪富雄长于侪辈,俨然为一时文士的中心,其家金谷园每为诗人集合之所。崇自己也善于诗,其《王明君辞》尤有声于世。又有《思归引》《思归叹》诸作,屡兴“思归引,归河阳;假余翼,鸿鹤高飞翔”“感彼岁暮兮怅自愍,廓羁旅兮滞野都,愿御北风兮忽归徂”之思,然而他的地位却已使他欲归不得,终于及祸。曹摅,字颜远,谯国人。笃志好学,参南国中郎将,迁高密王左司马。流人王道等侵掠城邑。遇战,军败死之。更有郭泰机,河南人,与傅咸为友;郑丰,字曼季;孙拯,字显世,吴郡富春人;又夏靖诸人,皆与陆机、陆云兄弟相赠答。其赠答诸诗,今并存于残本《文馆词林》中。
最后,更应一提苏伯玉妻的《盘中诗》。伯玉被使在蜀,久而不归。其妻居长安,思念之,因作此诗。关于此诗时代,论者颇滋纷纭。冯惟讷的《古诗纪》,径题为汉人作,固已有人纷纷驳之。《玉台新咏》次此诗于傅休奕诗后,则她当是太康之际的人物。此诗情意至为新隽:“当从中央周四角”一类的体裁,固邻于游戏,然殊无害于此诗的完美。
山树高,鸟鸣悲。泉水深,鲤鱼肥。
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稀。
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
还入门,中心悲。
北上堂,西入阶。急机绞,杼声催。
长叹息,当语谁。君有行,妾念之。
出有日,还无期。结巾带,长相思。
君忘妾,天知之。妾忘君,罪当治。
汉、魏之际,智人颇喜弄滑稽,作隐语;若蔡邕之题《曹娥碑》后,曹操之叹“鸡肋”,成了一时的风气,至晋未衰。由文字的离合游戏,进一步而到了“当从中央周四角”一类的文字部位的游戏,乃是极自然的趋势。更进一步而到了苏若兰《回文诗》的繁复的读法,也是极自然的趋势。
参考书目
一、《古诗纪》 明冯惟讷编,有明刊本。
二、《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 丁福保编,有医学书局铅印本。
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明张溥编,有明刊本,清长沙翻刊本。
四、《文选》 梁萧统编,坊刊本极多。有胡克家仿宋刻本,《四部丛刊》本。
五、《玉台新咏》 陈徐陵编,有通行本,《四部丛刊》本。
六、《古诗源》 清沈德潜编,有原刊本,有商务印书馆铅印本。
七、《乐府诗集》 郭茂倩编,有汲古阁刊本,湖北书局刊本,《四部丛刊》本。
九、《诗品》 梁钟嵘著,有《历代诗话》本。近人陈延杰有《诗品注》(开明书店),又古直也有《诗品注》。
十、《文馆词林》(残本)有《古逸丛书》本,《佚存丛书》本,杨守敬校刊本;三本各有多寡。张钧衡曾并合三本,除其重复,刊为一册。又武进董氏亦有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