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皇帝刘彻——他的伟大的时代——汉赋内容的空虚——诗人的落寞——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严助等——王襄、张子乔——扬雄——后汉的辞赋作家们——班固、崔驷等——张衡——蔡邕

从汉武帝以后到建安时代之前,我们称之为辞赋时代。汉武帝是一位雄才大略的人,在文学上,他也是一位雄才大略的人。自文、景以来,汉民族经过了几十年的休养生息,经济的能力已足以使他们向外发展了,政治又已上了轨道。幸运儿的汉武帝恰恰生在此时,便反守为攻,使唤着许多名将向北方进兵。把千年来的强敌匈奴,攻打得痛深创巨,再不敢正眼儿南窥。这是秦始皇所未竟的功,也是汉高、文、景所不敢想望的事业。同样的政治与经济的安定与发达,使文学也跟着繁盛起来。

这个大时代,就文学而言,有两个大倾向。一个倾向是弘丽的体制,缦诞的叙述,过度的描状,夸张的铺写。这一方面的代表人是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别一个倾向是规模伟大的著作,吞括前代一切知识、成绩,而给他们以有系统有组织的叙状。这一方面的代表人是司马迁刘安。这是必然的一种结果。生活上多了余裕的富力与时间,便自然地会倾向于精细的雕饰的文采一方面去。同时碰上了这样的一个大时代,也自然而然的会有将前代的种种事物告一个总结的雄心。

汉赋是体制宏伟的,是光彩辉煌的,但内容却是相当空虚的。我们远远地看见了一片霞彩,一道金光,却把握不到什么。他们没有什么深挚的性灵,也没有什么真实的诗的隽美;他们只是一具五彩斑斓的中空的画漆的立柜。他们不是什么伟大的创作;他们的作者们也不是什么伟大的诗人们。从贾谊枚乘以来,汉代辞赋家便紧跟着屈原宋玉们走去。但获得的不是屈、宋的真实的诗思,却是他们的糟粕。我们可以说,两汉的时代,乃是一个诗思消歇,诗人寥寞的时代。

汉赋作者们,对于屈、宋是亦步亦趋的;故无病的呻吟便成了骚坛的常态。又沿了《大招》《招魂》和荀卿赋的格局而专以“铺叙”为业。所谓“赋”者,遂成了遍搜奇字,穷稽典实的代名词。这是很有趣味的。几位重要的辞赋作家,同时便往往也是一位字典学者;像司马相如曾作《凡将篇》,扬雄芸著《方言》

汉赋虽未必是真实伟大的东西,却曾经消耗了这三百年的天才们的智力。他们至少是给予我们以若干弘丽精奇的著作。刘彻(汉武帝)他自己是一位很好的诗人。在这个时代而有了像刘彻这样的一位真实的大诗人,实不仅是“慰情聊胜无”的事。他为当时许多无真实诗才的诗人的东道主,而他自己却是一位有真实的诗才者。他一即位,便以蒲车安轮去征聘枚乘,不幸乘道死。他读了司马相如的赋,自恨生不同时,而不意相如却竟是他的同时代的人。《汉书·艺文志》载其有自造赋二篇。今所传之《李夫人歌》:“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及《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落叶哀蝉曲》:“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以及其他,都是很隽美的。又有《李夫人赋》:“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见于《汉书外戚传》。集合于他左右的赋家有司马相如、东

方朔、严助、刘安、吾丘寿王、朱买臣诸赋家。大历史家司马迁也善于作赋(《汉书艺文志》载司马迁赋八篇)。

司马相如(司马相如见《史记》卷一百十七,《汉书》卷五十七),字长卿,蜀郡成都人(前179—前117)。初事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所好。后客游梁,著《子虚赋》(《司马相如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梁孝王死,相如归,贫无以自业。至临邛,富人卓氏女新寡,闻相如鼓琴,悦之,夜亡奔相如。卓氏怒,不分产于文君。于是二人在临邛买一酒舍酤酒。文君当垆,相如则着犊鼻裈涤器于市中。卓氏不得已,遂分与文君童百人,钱百万。相如因以富。武帝时相如复在朝,著《天子游猎赋》。后为中郎将,略定西夷。不久病卒。所著尚有《大人赋》《哀秦二世赋》《长门赋》等。相如之赋,其靡丽较枚乘为尤甚。《子虚赋》几若有韵之地理志,其山川则什么,其土地则什么,其南则什么,所有物产地势,无不毕叙。像《子虚赋》:“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峰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什么都被拉牵上去了;不问是否合于实际。后来的赋家,像班固、张衡、左思诸人受此种影响为最深。

东方朔(东方朔见《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曼倩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齐人,也善于为赋。他喜为滑稽之行为。作《七谏》《答客难》等。其与相如诸赋家异者,为在相如诸人的赋中,绝不能见出他们自己的性格,而朔的赋则颇饱含着浓厚的个性。他的《答客难》一作,尤为著名,引起了后人无数的拟作。所谓曼倩的滑稽的风趣,颇可于此见之。他本是谩骂,却写成了冷笑的自解。他“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而“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自己也不知怎么解释,便只好以“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今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与不肖,何以异哉!”为无可奈何的托词。大政治家刘彻对于严安、主父偃等的待遇,和文人东方朔、枚皋等是不同等级的;其间的作用,颇可测知。

严助(严助、吾丘寿王、朱买臣均见《汉书》卷六十四),为忌的族子。作赋三十五篇,今一篇无存。又刘安作赋八十二篇,吾丘寿王作赋十五篇,朱买臣作赋三篇(皆见《汉书·艺文志》),枚皋作赋百二十篇。传于今者也绝少。刘安为汉宗室,曾封淮南王,所作《招隐士》曾被编入《楚辞》中,但乃是他的门客所为,并非他作。

此后的辞赋作家,有王褒、张子乔诸人。张子乔官至光禄大夫,曾作赋三篇,今也无一篇见存。王褒(王褒见《汉书》卷六十四)​,字子渊,为谏议大夫,作赋十六篇(​《王子渊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其《洞箫赋》​《圣主得贤臣颂》​《四子讲德论》​《甘泉宫颂》等皆有名于时。其《九怀》一篇,则被王逸选入《楚辞》中。但那时最重要的赋家却要算是扬雄。雄(扬雄见《汉书》卷八十七),字子云,蜀郡成都人(前53—公元18)。他是典型的一位汉代作家,以模拟为他的专业。既没有独立的思想,更没有浓挚的情绪,他所有的仅只是汉代词人所共具有的遣丽辞用奇句的工夫而已。然韩愈诸人却以他为孔、孟道统中承前启后的一员,真未免过于重视他了。雄所作,几乎没有一书一文不是以古人为模式的(《扬子云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古人启发了他的文趣,也启发了他的思想。他读了《易》,便作《太玄经》;读了《论语》,便作《法言》;读了《楚辞》,便作《反离骚》《广骚》《畔牢愁》;读了东方朔的《答客难》,便作《解嘲》。甚至《论语》十三篇,他的《法言》也是十三篇。而雄的赋如《甘泉》《羽猎》《长杨》等,也是以司马相如诸赋为准则,除堆砌美辞奇字,行文稳妥绚丽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后汉的辞赋作家,也完全不脱西京的影响;西京有什么,东京的作家一定是有的。司马相如有《子虚赋》,班固便有《两都赋》;东方朔有《答客难》,班固便有《答宾戏》,张衡便有《应间》;枚乘有《七发》,张衡便有《七辩》。两汉人士模拟之风本盛,而以东京为尤甚,而辞赋作家则尤为甚之甚者。许许多多的辞赋,皆可以一言而蔽之曰:“无病而呻”;而其结构布局,更有习见无奇的。

东京的第一个重要辞赋作家是班固。固(班固见《后汉书》卷七十),字孟坚(公元32一公元92),扶风安陵人。年九岁,能属文,为兰台令。述作《汉书》,成不朽之业。其所著之赋,以《两都赋》为最著(《班孟坚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两都赋》之结构,绝似《子虚赋》。先言西都宾盛夸西都之文物地产以及宫阙之美于东都主人之前,东都主人则为言东都之事以折之,于是西都宾为其所服。又作《答宾戏》,则为仿东方朔《答客难》者。永元初(公元89年),大将军窦宪出征匈奴,以固为中护军。后宪败,固被捕,死于狱中。

同时有崔骃(崔骃见《后汉书》卷八十二)也善为辞赋,所作《达旨》仿扬雄《解嘲》。其他《反都赋》诸作,今已散逸。冯衍(冯衍见《后汉书》卷五十八),字敬通,京兆杜陵人,亦以能作赋名,王莽时不仕,更始立,衍为立汉将军。光武时为曲阳令。所作有《显志赋》及《书铭》等。张衡(张衡见《后汉书》卷八十九),字平子,南阳西鄂人(公元78—公元139)。所作有《西京赋》《东京赋》《南都赋》《周天大象赋》《思玄赋》《冢赋》《髑赋》等;又有《七辩》《应间》,仿枚乘、东方朔之作(冯、张诸人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此种著作在现在看来,自不甚足贵,其足以使他永久不朽者,乃在他的《四愁诗》: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兮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此诗之不朽,在于它的格调是独创的,音节是新鲜的,情感是真挚的。杂于冗长浮夸的无情感的诸赋中,自然是不易得见的杰作。衡并善于天文,为太史令,造浑天仪、候风地动仪,精确异常,乃是中国古代最大的一位天文家。后出为河间相,有政声,征拜尚书,卒。

李尤(55?—137?)(李尤见《后汉书》卷一百十),字伯仁,广汉雒人。初以賦进,拜兰台令史与刘珍等撰《汉记》,后为乐安相,卒。有《函谷关賦》《东观赋》等。其《九曲歌》余二句:“年岁晚暮时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车”(下阙),却已显其宏伟的气魄。

马融(79—166)(马融见《后汉书》卷九十),字季长,扶风茂陵人。为汉季之大儒,但亦工于作赋。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所作以《笛赋》为最著(《马季长集》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

王逸(王逸见《后汉书》卷一百十),字叔师,南郡宜城人,元初中举上计吏,为校书郎。顺帝时为侍中。其不朽之作为《楚辞章句》一书,他自己之《九思》亦列入其中。此外尚作《机赋》《荔枝赋》等。

蔡邕(133—192)(蔡邕见《后汉书》卷六十九),字伯喈,陈留圉人。为汉末最负盛名之文学者。召为议郎,校正《六经》文字,自书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后免去。董卓专政,强迫邕诣府,甚敬重之,三日之间,周历三台,拜左中郎将。卓被杀,邕竟被株连死狱中。所作文甚多(《蔡中郎集》有明兰雪堂活字本;聊城杨氏刊本;《四部丛刊》本;《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本),赋以《述行》为最著。有诗名《饮马长城窟行》者,辞意极婉美: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

编邕集者多把她列入。《文选》则题为无名氏作。

参考书目

一、《文选》梁萧统编,有胡克家刊本,《四部丛刊》本。

二、《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清严可均编,有王氏刊本,医学书局印本。三、《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明张溥编,有原刊本,长沙刊本。

四、《汉魏六朝名家集》丁福保编,医学书局出版。

五、《历代赋汇》清康熙间敕编,有扬州书局刊本,有石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