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溪高元濬君鼎輯

上篇

經云:茶有千萬狀,鹵莽而言,如胡人鞾者蹙縮然,犎牛臆者廉襜然,浮雲出山者輪菌然,輕飚拂水者涵澹然。有如陶家之子,羅膏土以水澄泚之。又如新治地者,遇暴雨流潦之所經。此皆茶之精腴。有如竹籜者,枝幹堅實,艱於蒸搗,故其形簏簁然。有如霜荷者,莖葉凋沮,易其狀貌,故厥狀委瘁然。此皆茶之瘠老者也。

茶初巡爲停停邊婸十三餘,再巡爲碧玉破所年,三巡以來綠隂成矣。

湯有三大辨,十五小辨。一曰形辨,二日聲辨,三日氣辨。形爲丙辨,聲爲外辨,氣爲捷辨。如蝦眼蟹耶,魚眼連珠,皆爲萌湯。直至湧沸,如澄波鼓浪,水氣全淸,方是純熟。如初聲轉聲,振聲驟聲,皆爲萌湯。直至無聲,方是純熟。如浮氣一縷二縷三四縷,及縷亂不分,氤氲亂繞,皆爲萌湯。值至氣眞冲貫,方是純熟。

蔡君謨湯用嫩而不用老,葢因古人製茶,造則必碾,碾則必磨,磨則必羅,則茶爲飄塵飛粉矣。于是和臍印作龍鳳團,則見湯而茶神便浮,此用嫩而不用老也。今時製茶,不假羅磨,全具元體,此湯須純熟,元神始發也。故日:湯湏五沸,茶奏三竒。

或柴中之麩火,或焚餘之虛炭,本體盡而性且浮,浮則有終嫩之嫌。炭則不然,寔湯之友。

北方多石炭,南方多木炭,而蜀又有竹炭。焼巨竹爲之,易燃無煙,耐久,亦竒物。

探湯純熟,便取惒,先注少許壺中,袪蕩冷氣傾出,然後投茶,亦烹法之一也。

空中懸架,將茶瓶日朝下,以絶蒸氣。其說近是,伹覺多事耳。

人但知若葉可以藏茶,而不知多用能奪茶香氣。且若性峭勁,不甚帖伏,能無滲罅?一經滲罅,便中風濕,從前諸事廢矣。

陸處士論煮茶法,初沸水合量,調之以鹽味,是又厄水也。

用水洗茶,以𨚫塵垢,亦爲藏久設耳。如新制則不然,人但知湯候,而不知火候,火然則水乾,是試火先于試水也。吕氏春秋伊尹說湯五味,九沸九變,火爲之紀。

鳥蔕白合,茶之大病。不去烏蔕,則色黃黑;不去白合,則味苦涩。

茶始造則靑翠,收藏不法,一變至綠,再變至黄,三變至黑,四變至白。食之則寒胃,甚至瘠氣成積。

多置噐以藏梅水,投伏龍肝兩許,月餘取用,至益人。龍肝,竈心乾土也。或云乗熱投之。

種茶易,採茶難;採茶易,焙茶難;焙茶易,藏茶難;藏茶易,烹茶難。稱失法律,便减茶勲。

蔡君謨謂范文正日:公採茶歌云:黃金碾畔綠麈飛,碧玉甌中翠濤惒。今茶絶品,其色甚白,翠綠廼其下者耳。欲攺玉塵飛、素濤惒如何?希文日:善。

東坡云:茶欲其白,常患其黑,墨則反是。然墨磨隔宿則色暗,茶碾過日則香減,頗相似也。茶以新爲貴,墨以古爲佳,又相反也。茶可於口,墨可於目。蔡君謨老病不能飮,則烹而玩之。吕行甫好藏墨而不能書,則時磨而小啜之。此又可發來者一笑也。

茶色貴白,古今同然。白而味覺甘鮮,香氣撲鼻,乃爲精品。葢茶之精者,淡固白,濃亦白,初潑白,久貯亦白,味足而色白,其香自溢,三者得則俱得也。

茶味以甘潤上,苦澁下。羅景綸山靜日長一篇,膾炙人口,至兩用烹苦茗,不能無累。

茶有眞香,有蘭香,有清香,有純香。表裏如一日純香,不生不熟日清香,火候均停曰蘭香,雨前神具日眞香。

色味香俱全,而飲非其人,猶汲泉以灌蒿萊,罪莫大焉。有其人而未識其魎,一吸而盡,不暇擇味,俗莫甚焉。

鴻漸有云:烹茶於所産處無不佳,葢水土之宜也。此誠玅論,况旋摘旋瀹,兩及其新耶。茶諳云:蒙之中頂茶,若獲一兩,以本處水烹服,卽能怯宿疾是耶。

北苑連屬諸山,茶㝡勝北苑,前枕溪流,北涉數里,茶皆氣弇,然色濁,味尢薄惡,况其遠者乎?亦猶橘過淮爲枳也。

每歲六月興工,虛其本,焙去其滋蔓之草、遏欝之木,令本樹暢茂。一以遵生長之氣,一以糝雨露之澤,名曰開審。唯桐木眢焉。桐木之性,與茶相宜。

松蘿山以松多得名,無種茶者。休志云:遠麓有地名榔源,産茶。山僧偶得製法,托松蘿之名,大噪一時,茶因涌貴。僧旣還俗,客索茗于松蘿,司牧無以應,往往贋售。然世之所傳松蘿,豈皆榔源產歟?

世所稱蒙茶,是山東蒙隂縣山所生石蘚,亦爲世珎,但形非茶,不可烹。蒙頂茶,乃蜀雅川,卽古蒙山郡。圖經云:蒙頂有茶,受陽氣之全,故茶芳香。方輿、一統志土產俱載之。

茶至今日稱精,倘哉唐宋研膏蠟靣,京挺龍團,杷握纖㣲,眞錢數萬,珎重極矣。而碾造愈工,茶性愈失,矧襍以香物乎?曾不如今人止精于炒焙,不損本眞。故桑苧翁第可想其風致,奉爲開山。其春碾羅,則諸法存而不論可也。

讀蠻甌志:陸羽採越江茶,使小奴子㸔焙,奴失睡,茶燋燥不可食,怒以鐡索縳奴而投火中。葢其專致此道,故殘忍有不恤耳。

李德裕奢侈過求,在中書時,不飲京城水,悉用恵山泉,時謂之水遞,清致可嘉,有損盛德。

貢茶一事,當時頗以爲病,蘇長公有前丁後蔡之語,殊不知理欲同行異情,蔡主敬君,丁主媚上,不可一槩論也。

下篇

小齋之外,别搆一寮,兩椽蕭踈,取明爽高燥而巳。中置茶爐,伤列茶噐,興到時活火新泉,隨意烹啜。幽人首務,不可少廢。

品茶㝡是淸事,若無好香在爐,遂乏一段幽頽。焚香雅有逸韵,若無名茶浮碗,終少一畨勝緣。是故茶香兩相爲用,缺一不可。

山堂夜坐。手烹香茗,至水火相戰,儼聽松濤。傾溤入甌,雲光縹緲,一段幽頽。故難與、俗人言。

山谷云:相茶瓢與相邛竹同法,不欲肥而欲瘻,但須飽風霜耳。

箕踞斑竹林中,徙倚靑石几上。所有道笈梵書,或校讐四五字,或叅諷一兩章。茶不甚精,壺亦不燥。香不甚良,灰亦不死。短琴無曲而有絃,長歌無腔而有音。激氣發于林樾,好風送之水崖。若非羲皇以上,定亦嵇阮兄弟之間。

三月,茶笋初肥,梅風未困。九月,尊鱸正美,秫酒新香。勝客晴窻,出古人法書名畵,焚香評賞,無過此時。

吳人于十月朵小春茶,此時不獨逗漏花枝,而尢喜月光晴暖,從此蹉過,霜凄雁凍,不復可堪。

茶如佳人,此論雖玅,但恐不宜山林間耳。昔蘇子贍詩從來佳茗似佳人,㑹茶山詩移人尤物衆談誇是也。若欲稱之山林,當如毛女麻姑,自然仙風道骨,不浼煙霞可也。必若桃臉柳腰,宜亟屏之銷金帳中,無俗我泉石。

搆一室,中祀桑苧翁,左右以盧玉川、蔡君謨配饗,春秋祭用苛茗。是日,約通茗事數人爲鬬茗,㑹畏水厄者不與焉。

取諸花和茶藏之,奪味殊甚。或以茉莉之屬浸水瀹茶,雖一時香氣浮碗,然於茶理終舛。但斟酌時,移建蘭、素馨、薔薇、越橘諸花於几案前,茶香與花香相襍,差助淸况。唐人以對花啜茶爲殺風致,未爲隹論。

茶記言:養水置石子於甕,不惟盆水,而白石淸泉,㑹心不遠。夫石子須取其水中表裏瑩徹者佳,白如截肪,赤如雞冠,藍如螺黛,黃如蒸栗,黑如玄漆,錦紋五色,輝映甕中,徙倚其側,應接不暇,非但益水,亦且娛神。

陸處士品水㨿,其所嘗試者二十水耳,非謂天下佳泉水盡于此也。

陸處士能辨近崕水非南零,非無旨也。南零洄洑淵停,清激重厚,臨岍故常流水耳。且混濁逈異,嘗以二噐貯之自見。昔人能辨建業城下水况零崕,故淸濁易辨,此非妄也。

昔時之南零,卽今之中冷。往時金山屬之南崕,江中惟二冷,葢指石簰山南流北流也。自金山淪入江中,則有三流水,故昔之南冷乃列爲中冷爾。中冷有石骨,能停水不流,澄凝而味厚。今山僧憚汲險,鑿西龍井代之,輒指爲中冷水,非也。

山厚者泉厚,山竒者泉竒,山清者泉清,山幽者泉幽,皆佳品也。不厚則薄,不竒則蠢,不清則濁,不幽則喧,必無佳泉。

八功德水,在鍾山靈谷寺。八功德者,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淨、七不噎、八除痾。昔山僧法喜,以所居乏泉,精心求西域阿耨池水,七日掘地得之。後有西僧至云:本域八池,巳失其一。

國初遷寶誌塔,水自從之,而舊池遂涸,人以爲靈異。謂之靈谷者,自琵琶街鼓掌相應,若彈絲聲,且志其徙水之靈也。陸處士足迹未至,此水尚遺。品錄。

鍾山故有靈氣,鍾隂有梅花水,手掬弄之,滴下皆成梅花,此石乳重厚之故。又一里景也。

括地圖日:負丘之山上有赤泉,飮之不老。神宫有英泉,飮之眠三百歲乃覺,不知死。

梁景泰禪師居恵州寶積寺,無水,師卓錫于地,泉湧數尺,名卓錫泉。東坡至羅浮,入寺飲之,品其味,出江水遠甚。

柳州融縣靈巖上有白石,巍然如列仙靈夀。溪貫巖下,淸響作環佩聲。

武夷御茶園中有喊山泉,仲春縣官詣茶塲致祭,水漸蒲,造茶畢,水遂涸。此與金沙泉事相類(名泉有難條偶舉,殫述上數靈異耳)。

山木固欲其秀而䕃,若叢惡則傷泉。今雖未能使瑤草瓔花披拂其上,而脩竹幽蘭自不可少也。

山居接竹引水,承之以竒石,貯之以淨缸,其聲尤琮琮可愛,眞清課事也。駱賔王詩刳木取泉遙,亦椄竹之意。

雪爲五榖之精,故宜茗飲。陶榖嘗取雪水烹團茶。又丁謂詩:痛惜藏書篋,堅留待雪天。李虛巳詩:試將鿄苑雪,煎動建溪雲。是古人煮茶多用雪也。但其色不甚白,故處士置諸末品。

泉中有緞蟹孑䖝,極能腥味,亟宜淘淨之。僧家以羅濾水而飮,雖恐傷生,亦取其潔也。包㓜嗣詩濾水澆新長,馬戴詩濾泉侵月惒,僧簡長詩花壺濾水添是也。

山居之人,水不難致,但佳泉尢當愛惜,亦作福事。章孝標松泉詩注:瓶雲毋滑,潄齒茯苓香。野客偸煎茗,山僧惜淨牀。夫言偷言惜,皆爲泉重也,安得斯客斯僧而與之爲鄰耶?

徐獻忠水品一書,窮究天下源泉,載福州南臺山泉清冷可愛,而不知東山聖泉、鼓山喝水巌泉、北龍腰泉尢佳。龍腰泉在北郊城隅,無沙石氣。端明爲郡曰試茶,必汲此泉。側有苔泉二字,爲公手書。

吾郡四唾,惟東南稍通朝汐,餘皆依山,無斥鹵之患。天寶以來,諸峰蒼蔚,林木與石滯交加,在處淸越。郡內泉佳者曰東井,其源深厚而紺冽,在紫芝峰麓,其下禪宇奠焉。出叢林稍拆而西,又有泉曰嚴壇,郡人多汲取甘鮓,溫美似勝東井。余謂得此以佐龍山新茗,足稱䨇絶。

夫逹人朗士,其襟期恒寄諸詩酒,而時或闌入焚香煮茗塲中,詩近憤,酒近豪,香近幽,而總於茶事有合。余性懶,不能効蘇子美之豪舉,讀漢書以斗酒爲率,間置一小齋,粗足容香爐茶鐺二事,而爲巿煙奪去,惟是七碗成癖,在處足舒,其迦何茶乗以行,復摉其緖義,以完此一段公案。時在殘菊花際,霏霜雁候,夜靜閑吟,視鼎鑣中雪濤浪翻,乳花正熟,且覺香風馥馥,惒四座間矣。黄如居士。

高元濬識。

茶乗拾遺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