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德国启蒙运动的历史背景
在十七、十八世纪,德国在欧洲几个主要国家之中还是最落后的。在十六世纪,马丁·路德领导的宗教改革终于走到和封建诸侯相妥协的道路,托马斯·闵采尔所领导的农民起义遭到了残酷的镇压而终于挫败。从此德国在经济上长期保留了农奴制,农业生产落后,租税负担又特重,农民过着穷困痛苦的生活,工商业的情况还更坏;在政治上长期处在分散状态,在日耳曼那块不算太大的土地上就有三百多个独立小国,这些小国公侯一方面摹仿法国宫廷的排场,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不得不向原来就极端穷困的人民进行残酷的剥削;另一方面又互相倾轧,经常进行着争权夺利的战争,这对于农工商业也起了破坏的作用。加以在宗教上,这些小国也分裂成为两个阵营,北部的“新教联盟”和南部的“天主教联盟”,双方斗争也很激烈。政治上和宗教上的分裂,加上英、法、荷兰、西班牙等外国势力的勾结利用,就酿成历史上一场破坏性极大的三十年战争(1618—1648)。战争的结果使德国人口减少了四分之三,农工商业的凋敝就可想而知了。三十年战争结束后,勃兰登堡公国就日渐强大起来,到了十八世纪初,它就成为普鲁士王国,在国王腓特烈二世的统治之下,训练出一支庞大的军队,它从此就逐渐成为一个军国主义的国家,政治经济的力量都掌握在军阀(容克贵族地主)手里。这就意味着封建势力在德国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加强了。
资产阶级的力量在当时德国还是很薄弱的。政治的分散和经济的凋敝都极不利于资产阶级的发展。但是既有三百多个小国,就会有为数更多的城市,所以单就数量来说,市民阶级在德国人口中还是占了很大的比例。由于他们的经济地位薄弱,他们在政治上的表现也就特别软弱。当英国资产阶级在十七世纪就已进行了革命,法国资产阶级在十八世纪启蒙运动时期也已在积蓄力量,准备发动大革命时,德国资产阶级却仍奴颜婢膝地依附公侯的小朝廷,聊求残羹剩汁。他们自私自利,苟且偷安,眼睛望不到比井口更大的天,所以谈不到革命和文化方面的远大理想。他们在德国造成一种范围很大而影响很深远的“庸俗市民”风气(庸俗市民在德国取得了Philister的称号),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讨论德国问题时,经常提到这种“庸俗市民”风气阻碍文化发展,甚至妨碍像歌德那样大的诗人能有较高远的理想。
从上述一些情况看,德国的条件对于开展启蒙运动是极端不利的。但是启蒙运动毕竟也在德国展开了,而且获得了相当显著的成绩。如果在政治上没有造成资产阶级革命,它至少为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和古典哲学作了准备,这种成就在实质上就是为资产阶级制造出一套意识形态,有助于将来德国民族的统一。启蒙运动本来一般是由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发动的。德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极端不利的条件下之所以能发动启蒙运动,显然有它的内因和外因。就内因来说,德国从中世纪以来,民间文学传统一直是很光辉灿烂的(德国是《尼伯龙根之歌》、《古德伦》、《帕齐伐尔》、《列那狐》以及许多民间抒情诗歌的发源和流行的区域),一些古老的大学(例如海德堡、古登堡、耶拿、莱比锡等)里学术研究的风气也一直是很活跃的。这种优秀的文化传统在德国资产阶级分子中不但养成了爱好文艺和爱好哲学思考的风气,而且也养成了民族思想和爱国思想。这都促使他们迫切要求改变当时社会的落后面貌。就外因来说,德国启蒙运动显然受到英法等国的外来影响。在拿德国和英法对比之下,德国当时经济政治文化各方面的落后就显得格外突出,格外不可容忍,这些邻国的先进知识分子所进行的革新运动也给他们树立了改革现状的榜样,引起他们急起直追。内部还没有资产阶级政治革命的条件,却有文艺和一般学术文化的优秀的传统,外部有文艺改革和思想促进的范例,这种情形就决定了德国启蒙运动所采取的独特的方向:它的直接目标还不在进行资产阶级革命而在德意志的民族统一,而它的领袖们都认为要达到民族统一,须通过建立统一的民族文化和民族文学;所以启蒙运动在德国主要是局限于文艺和文化思想领域以内的革新运动,尽管它也不可避免地要带有一些反封建反教会的色彩,却不像法国启蒙运动那样一开始就是一个很鲜明的反封建反教会的政治运动。当时德国思想家脱离现实厌谈政治的倾向一般还是很突出的。
单就文艺思想领域来说,德国启蒙运动还有两个特点。这两个特点都来自一个总的原因,就是在十七、十八世纪,德国还没有一个伟大的文艺创作实践的基础,它还拿不出像英国莎士比亚和弥尔顿或是法国的高乃依、拉辛和莫里哀那样伟大的诗人。因此,德国启蒙运动时期的文艺思想停留在抽象思考和抽象讨论上的倾向比较显著,戈特舍德的《批判的诗学》和鲍姆嘉通的《美学》都是很明显的例证。其次,复古的倾向在德国启蒙运动中也比较显著。不能说当时德国文艺理论家完全不结合实际,但是当前德国的实际仿佛无可结合,他们只好结合过去的实际,古希腊罗马或是德国的中世纪,以及当时较先进的英法等国。温克尔曼、赫尔德、莱辛以至于席勒这一系列的健将都可以为例。
二 几个先驱人物
德国启蒙运动是从一个新古典主义运动开始的。与法国新古典主义运动相始终的是一场“古今之争”大辩论,德国新古典主义运动也掀起了一场大辩论,问题却不在古今的优劣而在于德国文艺应该借鉴的是法国还是英国,这可以说是萌芽中的浪漫主义和即将没落的新古典主义在交锋了。戈特舍德是这场争论中的中心人物。
1.戈特舍德
戈特舍德(Gottsched,1700—1766)是莱比锡大学的教授,他的理论著作《批判的诗学》在十八世纪前半叶发生过相当大的影响,使他成为德国文学界的最高权威。这部著作可以说是布瓦洛的《论诗艺》的翻版。法国新古典主义文学在当时欧洲是大家公认的光辉的典范,戈特舍德对它景仰备至,以为要使德国文学脱离它原有的粗野奇怪的“巴洛克”(baroque)风格,踏上康庄大道,就必须把法国新古典主义搬到德国的土壤上,而法国新古典主义的信条和规则都具备在布瓦洛的《论诗艺》里,于是他就追随布瓦洛,写出他的《批判的诗学》,讨论了布瓦洛所讨论过的诗的一般原则,以及诗的分类,并且替每类体裁定下了详细的规则。我们姑举他对于悲剧情节结构所定的规则,聊见他的文艺观点的一斑:
诗人先挑选一个他要用感性形式去印刻在读者心中的道德主张。于是他拟好一个故事的轮廓,以便把这个道德主张显示出来。接着他就从历史里找出生平事迹颇类似所拟故事情节的有名人物,就借用他们的名字套上剧中人物,这样就使剧中人物显得煊赫。[157]
这显然是一种公式化的创作方法。
布瓦洛的哲学出发点,是笛卡尔的理性主义;戈特舍德的哲学出发点则是笛卡尔加上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和沃尔夫的理性主义(下文还要说明),都认为文艺基本上是理智方面的事,只要根据理性,掌握了一套规则,就可以如法炮制。像布瓦洛一样,戈特舍德讨厌一切出乎陈规常轨的新生事物,他不但对中世纪传奇文学和近代新起的带有神奇怪诞色彩的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罗兰》和弥尔顿的《失乐园》大肆攻击,就连莎士比亚也由于不顾传统规则而遭到他的厌恶。
从戈特舍德的基本主张看,他所领导的只是一种新古典主义运动。他具有布瓦洛的一切毛病,但是既没有布瓦洛的诗才,又没有布瓦洛可以依据的高乃依、拉辛和莫里哀,所以布瓦洛的毛病在他身上就只能变本加厉。新古典主义推崇理性、规则与明晰,这是符合拉丁民族传统与民族性格的。德国从中世纪以来的民族传统就偏在情感和想象以及表现的自由与奇特方面,所以戈特舍德移植法国新古典主义的企图是不符合德国民族特性的。不过事情往往有两方面,法国新古典主义文艺理想虽不符合德国民族传统,而对德国民族传统文学却起了补偏救弊的作用,从此德国文艺逐渐接近近代文明社会,开始走向规范化、统一化,语言文学开始纯洁化,特别是对于法国戏剧的宣扬引起了改革德国戏剧和建设戏剧理论的要求,为下阶段德国文学的发展铺平了道路。这些成就都不能不归功于戈特舍德。在这个意义上,戈特舍德虽是新古典主义的忠实信徒,却仍是启蒙运动的先驱。
但是时代风气毕竟在迅速地转变。戈特舍德所领导的新古典主义运动只是昙花一现,它马上就遭到了瑞士苏黎世的博德默尔(Bodmer,1698—1783)和布莱丁格(Breitinger,1701—1767)两人的联合驳斥,酿成所谓莱比锡派和苏黎世派的大争辩。这两派本来同属于启蒙运动初期的领导者行列,都相信艺术摹仿自然和艺术的教育功用,而且在不同程度上都受了莱布尼兹和沃尔夫的理性主义哲学的影响。他们的分歧主要在于互相关联的两点:第一,戈特舍德所承受的影响主要是法国的,心目中只有拉丁文学和法国新古典主义文学,不但轻视中世纪和近代英国文学,对他来说,就连荷马也还不够典雅。苏黎世派的审美趣味则正相反。博德默尔是一位最早的研究中世纪德国民间文学的学者。他把《尼伯龙根之歌》、《帕齐伐尔》和民间爱情诗歌发掘出来,编辑和印行了,这样就在德国开创了研究中世纪民间文学风气,对浪漫运动起了很大的作用。在外国文学方面,博德默尔和布莱丁格都推崇英国,他们把艾迪生的报刊短文的形式介绍到德国,并且翻译了弥尔顿的《失乐园》和英国民歌。特别是用《圣经》为题材的《失乐园》成了大争论中的一个中心问题,因为这部诗无论在精神,在题材还是在形式方面,都不合布瓦洛和戈特舍德的信条。苏黎世派对民间生活和带有浪漫风味的自然风景也特感兴趣。当时英国一些描写自然的诗如汤姆生的《四季诗》对他们发生了影响,他们因此提倡描绘自然风景的诗。这和新古典主义者心目中只有宫廷生活和煊赫人物,也是大不相同的。不过在提倡描绘诗方面,他们后来遭到莱辛的反对。
与审美趣味相关的是理论观点。苏黎世派的理论观点是在博德默尔的《论诗中的惊奇》(1740)和《论诗人的诗的图画》(1741)以及布莱丁格的《批判的诗学》(1740,和戈特舍德的著作同名)几部著作里阐明的。戈特舍德片面强调理性,而博德默尔和布莱丁格虽不否定理性,却更强调想象。理性和想象究竟应该侧重哪一边,这是新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分歧之一。我们记得笛卡尔是侧重理性而看轻想象的,他几乎用对数学的要求去要求文艺,布瓦洛在《论诗艺》里对想象竟一字不提。当时对想象与艺术关系的重视和研究是英国经验主义派休谟、艾迪生等人以及意大利受到经验主义影响的穆拉托里和维柯等人所引起的。在理论上对想象的侧重也反映出当时文艺创作实践已开始流露想象的色彩,博德默尔所推尊的《失乐园》就是一个例子。博德默尔和布莱丁格把从英国经验主义派关于想象的理论接受过来,并且结合到莱布尼兹的哲学思想上去,对艺术摹仿自然的原则提出了一个新的看法。他们认为“诗人所摹仿的是自然转化可能世界为现实世界的能力”,“诗的摹仿不是取材于现实世界而是取材于可能世界”。“可能世界”是莱布尼兹哲学中一个术语(他说,“这个世界是一切可能世界中的最好的一个”)。诗也要在一切可能世界中选择一个最好的来,用想象把它转化为艺术现实。因此,诗所表现的世界应该是奇特的,不平凡的,足以引起惊奇的,像《失乐园》那样。从此可知,苏黎世派不但把艺术想象和艺术理想化结合起来,而且从想象观点出发,辩护新古典主义者所厌恶的诗中的惊奇因素。两派的大争论是先由戈特舍德挑起的,他所攻击的正是博德默尔的《论诗中的惊奇》。从此两派遭遇过许多回合,结果戈特舍德遭到惨败,原来支持他的人也都转到苏黎世派了。
这场大辩论和它的结果标志着时代风气的转变。单就文艺本身来看,这是由法国影响优势到英国影响优势的转变,由新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的转变。但是这种转变反映出社会基础和阶级力量对比的转变。戈特舍德的文艺理想,正和布瓦洛的一样,还是基本上为封建宫廷服务的。他的《批判的诗学》一打开封面就是三页用特大字体印的献词,受献的是两位伯爵夫人和一位男爵夫人。莱辛曾讥笑他的诗集内容可分三类:第一类是献给国王和王室中人物的诗,第二类是献给公侯之类人物的诗,第三类是有关朋友来往的抒情诗。但是到了十八世纪四十年代,德国资产阶级力量逐渐加强了,苏黎世派所代表的更多地是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想象的自由表现是与个性自由伸张的要求密切相联的。这个分歧也就是新古典主义文学理想与浪漫主义文学理想的分歧。
2.鲍姆嘉通
在这场大辩论中,观点接近苏黎世派的还有一个人是美学史家所应特别注意的。这就是主张美学成为一个独立科学而且把它命名为“埃斯特惕卡”(Aesthetica),因而获得“美学的父亲”称号的鲍姆嘉通(Baumgarten,1714—1762)。他是普鲁士哈雷大学的哲学教授。哈雷大学在启蒙运动中是德国莱布尼兹派的理性主义哲学的中心,在那里任教的莱布尼兹派学者沃尔夫是启蒙运动中哲学思想方面的一个领袖,鲍姆嘉通是直接继承他的衣钵的。他的美学是建立在莱布尼兹和沃尔夫的哲学系统上的。要明了他的美学观点,就须约略介绍这个理性主义的哲学系统,特别是其中的认识论。
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是德国理性主义哲学家们的领袖。他的理性主义也是从笛卡尔继承来的,不过只发展了笛卡尔的唯心主义的方面。笛卡尔的唯物主义方面则由英国经验主义派洛克加以发展的。洛克把人心比作一张白纸,一切知识都是由感性经验在这张白纸上印下来的印象,理性认识则是总结和提高感性认识的结果,凡是没有先在感性认识中存在的东西在理性认识中就不可能存在。所以他否认一切先天的观念。他在《人类理解论》一书里阐明了这个观点。莱布尼兹写了一部《人类理智新论》,从理性主义观点对洛克进行批评。他认为人生来就有些先天的并且先经验的理性认识,一种“一般概念”,它们就像“隐藏在我们心里的火种,感官的接触就使它们迸射出像打钢铁时所迸射出的火花”。他把“连续性”原则(程度不同的事物由低到高是逐渐上升的,中间没有间隔)应用到人的意识,认为“明晰的认识”是认识的最高阶段,它的下面有不同程度的“朦胧的认识”,处在半意识或下意识状态,梦中的意识就属于这一类。“明晰的认识”又分“混乱的”(感性的)和“明确的”(理性的)两种。“明确的认识”要经过逻辑思维,把其中部分和关系分辨得很清楚。“混乱的认识”则认识到事物的笼统的形状,印象可以很生动,但未经分析,其中各部分的关系不能分辨得很清楚。莱布尼兹把这种“混乱的认识”又叫作“微小的感觉”(les petites perceptions)。他举大海的啸声为例,说这是由许多个别的小浪声组成的。“明晰的认识”就要在总的啸声中分辨出每个小浪声以及许多小浪声的分别和关系。“混乱的认识”则只听到总的啸声,虽没有分辨出其中许多个别小浪声,这些小浪声却对听觉发生了影响。这就是说,我们对于这些小浪声必然也有了“微小的感觉”,否则也就听不到总的啸声,“因为千百个‘无’不能加成一个‘有’”。[158]
莱布尼兹认为审美趣味或鉴赏力就是由这“混乱的认识”或“微小的感觉”组成的,因其“混乱”,我们对它就“不能充分说明道理”,他说:
画家和其他艺术家们对于什么好,什么不好,尽管很清楚地意识到,却往往不能替他们的这种审美趣味找出理由;如果有人问他们,他们就会回答说,他们不喜欢的那件作品缺乏一点“我说不出来的什么”(je ne sais quoi)。
这个“我说不出来的什么”在当时特别在法国成为美学家们的一种口头语,指的正是还不能认识清楚的美的要素。这其实是一种不可知论。值得注意的是莱布尼兹已把审美限于感性的活动,和理性活动对立起来。从他关于音乐的一句话(“音乐,就它的基础来说,是数学的,就它的出现(即出现于人的意识——引者)来说,是直觉的。”)来看,他已把审美活动看成一种直觉活动了。
莱布尼兹的世界观体现在他在《原子论》里所说的“预定的和谐”一个概念里。这世界好比一架钟,其中部分与部分以及部分与全体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成为一种和谐的整体,而上帝就是做出这种安排的钟表匠。在一切可能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是最好的。从美学观点看,它也就是最美的,因为它最完满地体现了和谐是寓杂多于整一的原则。像圣奥古斯丁一样,莱布尼兹认为部分的丑恶适足以造成全体的和谐。这种目的论固然表现出启蒙运动者一般都有的乐观主义,但是在实质上却是为现存秩序辩护,使人苟安现状,所以遭到了伏尔泰的尖锐的嘲讽(见他的小说《老实人》)。
沃尔夫(Christian Wolff,1679—1754)是莱布尼兹的忠实信徒,他的功绩主要在于对莱布尼兹的理性主义哲学加以系统化和通俗化,独到的见解不多。就美学思想来说,他特别着重“完善”(perfection)这个概念。他替美所下的定义是:“一种适宜于产生快感的性质,或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完善”,“美在于一件事物的完善,只要那件事物易于凭它的完善来引起我们的快感”。[159]这个定义是把客观事物的完善和它在主观方面所产生的快感效果作为美的两个基本条件。所谓“完善”指的是对象完整无缺,整体与各部分互相协调,近于莱布尼兹所说的和谐。
鲍姆嘉通接着沃尔夫对于莱布尼兹的理性哲学进行进一步的系统化。他看到人类心理活动既然分成知情意三方面,相应的哲学系统之中就有一个漏洞,因为研究知或理性认识的有逻辑学,研究意志的有伦理学,研究情感即相当于“混乱的”感性认识的却一直还没有一门相应的科学。他建议应设立一门这样的新科学,叫作“埃斯特惕卡”,这字照希腊字根的原义看,是“感觉学”。从此可见,这门新科学是作为一种认识论提出来的,而且是与逻辑学相对立的。莱布尼兹的“明晰的认识”所区分的“明确的认识”(理性认识)与“混乱的认识”(感性认识)于是在科学系统里都有了着落,前者归逻辑学而后者归美学。鲍姆嘉通在一七三五年发表的《关于诗的哲学沉思录》里就已首次提出建立美学的建议,到了一七五〇年他就正式用“埃斯特惕卡”来称呼他的研究感性认识的一部专著。从此,美学作为一门新的独立的科学就呱呱坠地了。
鲍姆嘉通在《美学》第一章里这样界定了美学的对象:
美学的对象就是感性认识的完善(单就它本身来看),这就是美;与此相反的就是感性认识的不完善,这就是丑。正确,指教导怎样以正确的方式去思维,是作为研究高级认识方式的科学,即作为高级认识论的逻辑学的任务;美,指教导怎样以美的方式去思维,是作为研究低级认识方式的科学,即作为低级认识论的美学的任务。美学是以美的方式去思维的艺术,是美的艺术的理论。[160](“感性认识的完善”实际上指凭感官认识到的完善。——引者)
从此可见,美学虽是作为一种认识论提出的,同时也就是研究艺术和美的科学。这两项任务之所以结合成为一个,是因为鲍姆嘉通把莱布尼兹的“混乱的认识”和沃尔夫的“美在于完善”两个概念结合在一起,认为美学所研究的对象是“凭感官认识到的完善”。[161]完善是事物的一种属性,它可以凭理性认识到,也可以凭感官认识到。凭理性认识到的完善,例如一个数学演算式的完善,是科学所研究的真;凭感官认识到的完善,例如一首诗或一朵花的完善,就是美学研究的美。
“感性认识”在莱布尼兹和沃尔夫的哲学中有独特的意义。它虽是“混乱的”,却是“明晰的”,“混乱”指未经逻辑分析,“明晰”指呈现生动的图像。它可以是对外在事物的直接感觉,例如看见面前的一朵花;可以是从记忆中回想起来的过去印象,例如记起从前看到的一朵花的形状;可以是对自己的心理活动的感觉,例如各种情感;也可以是想象虚构,例如把从自然中得到的许多印象综合成一件自然中所没有的东西。凭这些感性认识见出事物的完善,就是见出美;见出事物的不完善,就是见出丑。虽是感性认识,它究竟还是一种审辨美丑的能力,这种审辨力鲍姆嘉通称之为“感性的审辨力”(iudicium sensuum),即一般所谓“审美趣味”或“鉴赏力”。
这里还有一点要说明,鲍姆嘉通把“凭感官认识到的美”和“对象与物质的美”严格分清。他说:“丑的事物,单就它本身来说,可以用一种美的方式去想;较美的事物也可以用一种丑的方式去想。”[162]这就是说,通过艺术的处理,“对象和物质的美”或丑可以显得完善或不完善。从此可知,鲍姆嘉通承认离开认识主体的“对象和物质”本身可以有美,但认为美学所研究的是凭感官认识到的美,这种美不能脱离认识主体的认识活动。“美是凭感官认识到的完善”一个定义就同时顾到客观性质与主观认识。
鲍姆嘉通虽沿用沃尔夫的“完善”这一个概念,却灌输一些新的内容进去,他一方面沿用“完善”所本来具有的完整无缺,寓杂多于整一,寓同于异,整体与部分协调的意义,另一方面却把杂多意象的明晰生动看成“完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就是说,他非常重视审美对象的个别性和具体形象性。他说:“个别的事物是完全确定的,所以个别事物的观念最能见出诗的性质。”[163]所谓“完全确定”就是“极端具体”,所有的“定性”都由具体形象呈现出来,这朵花的红就是它所特有的红而不是抽象的一般性的红。从这个意义来说,个别事物在内容上要比普泛概念丰富得多。在鲍姆嘉通看来,一个观念或意象所含的内容愈丰富、愈具体,它也就愈明晰[他把这种明晰叫作“周延广阔的明晰性”(extensive clarior)][164],因而也就愈完善,愈美。所以“种的观念比总类的观念较富于诗的性质”(即较美),而“最富于诗的性质的是个别事物”。所以鲍姆嘉通称赞荷马在《伊利亚特》里对各参战国的战船的描写,认为贺拉斯用“棕榈”(等于我们的“锦旗”)而不用“胜利的奖品”,是用具体语言代替抽象语言的好例子。具体形象是达到生动明晰的手段之一,另外一种手段是使用情感饱和的形象。他说,“情感愈强烈,就愈明晰生动”,能激发情绪的观念或意象就富于诗的性质。[165]总之,完善要靠生动明晰,而生动明晰就要靠意象的内容丰富而具体,并且带有深厚的情感。这种意象才是诗所要求的寓杂多于整一的和谐整体:最完满的整一须调和最丰富的杂多。上文所说的“完善”的两个意义在鲍姆嘉通的思想中是统一起来的。这是对“寓杂多于整一”这个传统的原则的新看法。
鲍姆嘉通对于“艺术摹仿自然”这个传统的原则也有一种与过去不同的认识。他继承了莱布尼兹的“在一切可能的世界之中这个世界是最好的世界”的看法。所谓“最好”就是“最完善”,最丰富的杂多调和于最完满的整一。因此,艺术须摹仿自然,即表现自然呈现于感性认识的那种完善。这种完善当然带有内在的联系和规律,但是对于美学来说,这种内在的联系和规律不是由理性认识分析出来的,而是由感性认识把它作为感性形象而感觉出来的。所以诗也有它的真实,但是诗的真实不同于逻辑的真实。例如“诗人理解道德的真理,和哲学家所用的方式不同;一个牧羊人看日月蚀,也和天文学家所用的眼光不同”[166]。他把诗的真实看成可然的真实:
凡是我们在其中看不出什么虚伪性,但同时对它也没有确定把握的事物就是可然的,所以从审美见到的真实应该称为可然性,它是这样一种程度的真实:一方面虽没有达到完全确定,另一方面也不含有显然的虚伪性。
——《美学》,第四八三节
由此可以看出,鲍姆嘉通所指的可然性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按照可然律和必然律为可能的东西,过去对此有“近情近理”“逼真”“可信性”等称呼。由于认识到诗的真实是可然的,鲍姆嘉通不排斥虚构幻想,但是他毕竟认为虚构的世界只有一种“异样世界”(幻想世界)的真实(heterocosmic truth),没有自然(现实世界)的真实那样完善,因而对于诗和艺术是次要的。
依过去的习惯,鲍姆嘉通在《美学》里所讨论到的还主要是诗;《美学》里许多见解都是他早年的《关于诗的哲学沉思录》的发挥。不过他声明过,美学所研究的规律可以应用于一切艺术,“对于各种艺术有如北斗星”[167]。
鲍姆嘉通的《美学》是用一种生硬的拉丁文写的,过去长久没有近代文的译本,所以遭到误解和忽视。例如鲍桑葵在他的《美学史》里竟怀疑到一个意象既然是“明晰的”,何以又是“混乱的”,猜想“混乱的”意象就是“语言所不能再现的”,并且指责“完善或寓整齐于整一的形式原则”和“世界的巨大的个别的富丽景象”之中有一条鸿沟。[168]克罗齐在他的《美学史》里则指责鲍姆嘉通由于坚持莱布尼兹的“连续性”原则,没有彻底地把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分开,因此对他的《美学》作了很低的估价。他说“这个将要出世的婴儿从他手里受到时机还未成熟的洗礼,得到了一个名称,而这名称就流传下来了。但是这个新名称没有新内容”[169]。很多人附和这种估计,认为鲍姆嘉通对于美学的功劳只在替它定了一个名称。
这种估价是否公允呢?首先,命名本身意味着美学作为一门独立科学的开始,这并不是一件小事,而且鲍姆嘉通在把美学对象限定为感性认识,把它和研究理性认识的逻辑学对立起来,这就决定了由康德到克罗齐本人的在西方占势力最大的一个美学派别的发展方向。这一派美学一向都以为审美和艺术活动都只关感性认识(康德把它叫作“观照”,克罗齐把它叫作“直觉”),与理智无关。鲍姆嘉通的基本观点的毛病倒不在克罗齐所说的感性认识还没有和理性认识彻底分开,而在把这两项分开过于彻底,艺术仿佛就绝对没有理性的内容。
鲍姆嘉通的《美学》究竟有没有“新内容”呢?这问题须结合到戈特舍德与苏黎世派大辩论以及它所反映的当时欧洲文艺实践和文艺思想的总的动向来看。这个动向,我们已经指出,是由封建性的新古典主义到资产阶级性的浪漫主义的转变。在这个转变中鲍姆嘉通是站在新生事物方面而不是站在垂死事物方面。他在新古典主义者所标榜的理性之外,把想象和情感提到第一位,在新古典主义者所标榜的普遍人性和类型之外,把个别事物的具体形象提到第一位。这些都是重大的观点转变,这种观点转变是当时全体文化界的事,当然不能只归功于鲍姆嘉通个人。和他所同情的苏黎世派一样,他虽然一只脚还停留在莱布尼兹和沃尔夫的理性主义的圈子里,另一只脚却已踏上浪漫主义的岸边了。就重视想象来说,艾迪生、穆拉托里和维柯等人都已走在他前边;就屈类型而尊个性来说,他却走在许多人的前面。他的《美学》是适应新时代的要求而产生的,所以不可能没有新内容,同时,它也是在莱布尼兹和沃尔夫的哲学基础上产生的,所以也不可能没有旧时代的遗痕。例如他的《美学》中“完善”这个基本概念是与莱布尼兹的“预定和谐”那种目的论分不开的。康德虽然否定了鲍姆嘉通的美在完善的看法,却仍坚持审美活动中的内外对应见出天意安排的目的论,多少还是受到鲍姆嘉通所继承的莱布尼兹和沃尔夫的理性主义哲学的影响。鲍姆嘉通在上文所说的孤立感性认识上以及在目的论上,对后来西方美学思想发展的影响虽是巨大的,却不完全是健康的。
3.温克尔曼
在近代欧洲,温克尔曼(Winckelmann,1717—1768)是最早对古希腊造型艺术开始进行认真研究,并且加以热情赞赏的一个学者,因而掀起了崇拜希腊古典艺术的风气,对文艺理论和实践以及美学思想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他在一七五五年发表了一篇论文《关于在绘画和雕刻中摹仿希腊作品的一些意见》。这部早年论文已含有他后来在《古代艺术史》里所提出的一些美学观点的雏形。他指出“无论是就姿势还是就表情来说,希腊艺术杰作的一般优点在于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他说,“希腊人的艺术形象表现出一个伟大的沉静的灵魂,尽管这灵魂是处在激烈情感里面;正如海面上尽管是惊涛骇浪,而海底的水还是寂静的一样”。在他所描绘的作品之中有“拉奥孔”雕像群。他认为拉奥孔身体上的极端痛苦“表现在面容和全身姿势上,并不显出激烈情感”;“身体的痛苦和灵魂的伟大仿佛经过衡量,均衡地分布于全体结构”。同时,在这篇论文里温克尔曼还提出诗画一致说。“有一点似乎无可否认,绘画可以和诗有同样宽广的界限,因此画家可以追随诗人,正如音乐家可以追随诗人一样。”这些论点后来成为莱辛的名著《拉奥孔》的一个起因。
这篇论文博得了赞赏,萨克森国王出钱送他到罗马去研究古代艺术。他在一七六四年发表了他的名著《古代艺术史》。这种工作在当时还是一种垦荒的工作。温克尔曼认识到艺术史的正确方向,这就是艺术史必须根据对艺术作品的直接接触和亲切体会,而且一个民族和一个时代的艺术必须看作与它的物质环境和社会背景有血肉联系。他在导言里这样说明了目的:
艺术史的目的在于叙述艺术的起源、发展、变化和衰颓,以及各民族各时代和各艺术家的不同风格,并且尽量地根据流传下来的古代作品来作说明。
他总结他对希腊艺术研究的结果说:
希腊艺术达到卓越成就的原因,一部分在于天气的影响,一部分在于希腊人的政治体制和机构以及由此产生的思想情况……[170]
这里所说的“天气”指的是地理环境。法国启蒙运动者孟德斯鸠和美学家杜博斯都强调过“天气”对文艺的影响(后来丹纳发挥此说),温克尔曼直接从孟德斯鸠那里得到了启发。他认为希腊半岛风和景明,容易使人体得到完美的发展。“就希腊的政治体制和机构来说,古希腊艺术的卓越成就的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自由。在希腊,自由随时都有它的宝座”;“由于自由,全民族的思想得到提高,有如干强枝茂”,“正是自由……在人初生时仿佛就已播下了高贵性情的种子”。这番话未免美化了希腊奴隶社会,但是温克尔曼的用意是在把古希腊描绘成为一个理想的文艺环境,来和当时德国封建小朝廷统治下的令人窒息的庸俗腐朽的气氛作对比。他对于自由的渴望反映出启蒙运动中资产阶级对精神解放的迫切要求。“自由”从此就成为德国作家和理论家的一个口头禅。
温克尔曼替艺术史带来了一种初步的发展观点,见出艺术随时代变迁而具有不同的风格,美不是只有一种。他把希腊艺术史分为四个时期。第一,在雕刻家菲迪阿斯(公元前五世纪)以前,希腊艺术还仅在初步尝试阶段,素描的线形很有魄力,但仍嫌生硬;在衣褶细节方面往往很细致,但不很秀气,还没有抓住美的形式。其次,到了菲迪阿斯时代,希腊艺术就达到了造型艺术的最高阶段,显出“崇高的或雄伟的风格”,特征在于纯朴和完整,但是还不以美见长。第三是雕刻家普拉克西特(公元前四世纪)时代,技巧已达到高度成熟,艺术才具有“美的风格”,才显出圆润清秀典雅之类特色。最后到了亚历山大时代以后,希腊艺术就失去了过去的蓬勃的朝气和活力,专从事摹仿,风格特色在于折衷主义,就是把过去不同的风格杂糅在一起。这是文艺在衰颓时期的特点。
这种阶段区分可能对黑格尔的美学史观点发生了一些影响,至少是黑格尔也以静穆为古典艺术风格的最高表现。崇高和美的区分曾由英国柏克详细讨论过,温克尔曼用历史发展阶段证实了这个区分,后来在康德美学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在四阶段之中,第二阶段,即崇高风格阶段,是温克尔曼所最赞赏的,因为它符合他在早年论文里所提出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那个最高艺术理想。他虽然认为美是第三阶段的特征,第二阶段的特色还不在那种秀美,可是他又说崇高的风格才能见出“真正的美”。这种真正的美,依他看,“就像从清泉里汲出来的最纯洁的水,愈没有味道就愈好,因为它不掺杂质”。它应该单纯到不表现什么感觉、情感乃至于意义的程度。“最高美的观念像是最单纯、最容易的,用不着顾到情绪的表现。”这里我们不禁要问:这种不表现感觉、情感和意义的(也就是没有个性没有内容的)艺术作品里面究竟有什么呢?那岂不只剩下抽象的线条所组成的形式?在这里我们涉及西方美学史中一个很基本的问题,即美在内容,在形式还是在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从毕达哥拉斯学派以后,经过新柏拉图派,文艺复兴时代探求美的比例的数学公式的艺术家们,到康德以及后来形形色色的形式主义派,美在形式的看法一直在占上风。内容与个性的侧重乃是近代的事,而且势力一直不很大,所以鲍姆嘉通对内容和个性的强调,实在是一种很重要的进展。这两派分别有些美学史家(例如鲍桑葵)用“形式派”和“表现派”两个标签去标志出来。温克尔曼在这个问题上是自相矛盾的。他承认“无所表现的美就会没有性格,不美的表现就会不能使人愉快”,并且明白声称崇高风格的美并不只是花瓶轮廓或几何图案的美而是表现出沉静的心灵的美。但是在第一卷第四章里讨论美的本质时,他先讨论美(主要是美的形式),后来把表现分开来谈。这样把美和表现割裂开来,足见他认为美和表现是两回事。就温克尔曼的一般论调来看,他是倾向于美仅在形式的看法。他在第一卷第四章里说得很明白:
一个美的身体的形式是由线条决定的,这些线条经常改变它们的中心,因此绝不形成一个圆形的部分,在性质上总是椭圆形的,在这个椭圆性质上它们类似希腊花瓶的轮廓。
由此可见,“椭圆的线条”是组成美形式的因素。结合到“静穆”的理想,这些线条就只能表示平衡、静止和稳定,不宜表示运动、动作和激动的姿态。实际上温克尔曼确实认为情感和个性的表现是损害静穆美的。“静穆”据说是希腊神(特别是日神和文艺神阿波罗)的特质,温克尔曼对静穆理想的宣扬说明了他在思想深处是一个新柏拉图主义者(还有许多其他例证,这里不能详举)。他说希腊艺术“表现出伟大的沉静的灵魂”。所谓“沉静的灵魂”就是不表现情感和动作的灵魂。所以这句话表面上像是肯定表现,而实质上则否定了表现。就美学思想发展说,他比鲍姆嘉通还倒退了一步。就这种思想所反映的政治态度来说,这反映出德国庸俗市民的妥协气质和对于冲突斗争的畏惧。在这个意义上,当时德国文化界崇拜古典的风气有一个消极方面,那就是逃避现实。显出这个消极方面的并不只温克尔曼一人,歌德和席勒也在所不免。
当时德国知识界对于希腊古典的看法,颇近似我们过去对于陶潜的看法,仿佛陶潜也是浑身静穆,只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一面,没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一面。究竟希腊古典是否一味静穆,一味追求形式美,如温克尔曼所想的呢?另一位比温克尔曼晚一代的德国考古学家希尔特(Hirt)在他的《古代造型艺术史》里却提出不同的意见:
我和我的前辈温克尔曼和莱辛以及我的同时人赫尔德和歌德的看法都有冲突。客观的美被看成是古代艺术的原则。我的看法却相反,我凭着亲眼见到的一些古迹证明这些作品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有最美的,也有最平凡的甚至于最丑的,它们的对表情的刻画总是符合性格和动机。所以我认为古代艺术的原则不在客观的美和表情的冲淡,而只在在个性方面有意义的或足见出特征的东西……[171]
希尔特又回到鲍姆嘉通的强调个性和内容的立场了。他与温克尔曼的争论是重要的,因为黑格尔就是从批判这两个对立的观点出发,得出了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结论。
无论作为艺术史看还是作为理论著作看,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都是久已过时的。作为艺术史家,他所看到的大半是希腊晚期作品的罗马复制品,不可能从此作出全面的正确的结论。作为美学家,他过分信任主观印象,缺乏逻辑的思考力,他的理论往往自相矛盾,而且他的新柏拉图主义的成见很深,这也妨碍他对艺术作品进行真正的科学的分析。但是在事实上他对德国文化却发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也并不是偶然的。就美学范围来说,温克尔曼有四点主要贡献:第一,过去新古典主义所推崇的只是拉丁古典主义,温克尔曼引导欧洲人进一步追寻拉丁古典主义的源头,即希腊古典主义,从而对真正的古典主义逐渐有较深广的理解。第二,过去的美学几乎等于诗学,很少有人认真地考虑到造型艺术,温克尔曼和莱辛引导了西方美学家注意到造型艺术方面的问题。因此推广了美学的视野,加强了不同种类艺术的比较研究。第三,就文艺进行史的研究,这个风气在德国也是由温克尔曼首创的。后来赫尔德、施莱格尔和黑格尔等人在这方面都受到了他的影响。历史的研究逐渐加深了文艺方面的历史发展的观点。最后,温克尔曼对古代艺术确实有亲切的感受和强烈的爱好,他用生动热烈的文笔把一些古代造型艺术作品(例如“拉奥孔”雕像群,赫拉克勒斯的残雕,阿波罗的雕像等等)描绘出来,对读者有极大的感染力。他的印象主义式的批评虽然是片面的,主观的,却往往是深刻的。这对于当时的审美教育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引导人朝深处感受,朝深处思想,扭转了新古典主义时代的那种斤斤计较规则的呆板浮浅的风气。因此,温克尔曼虽然是一个古典主义者,对于将要到来的浪漫运动也起了一些推动的作用。
4.莱辛
德国启蒙运动到莱辛才算达到了高潮。莱辛(Lessing,1729—1781)处于普鲁士在腓特烈二世统治下迅速进行军国主义化的时代,亲历过德国在英国怂恿和支援之下打法国的七年战争(1756—1763)。当时德国封建势力的残酷和腐败日益暴露,资产阶级也日益觉醒。他以高度的要求改革现状的爱国热忱、坚忍不懈的努力和犀利的文笔,向德国腐朽势力进行全面的进攻:在《爱米丽亚·迦洛蒂》剧本里揭露德国封建主的荒淫和残暴,在《明娜·冯·巴恩赫姆》剧本里“鞭挞专制制度最致命的地方”(梅林语),即普鲁士的军国主义的残酷;在《反歌茨》论文和《智者纳旦》剧本里攻击路德正统派的教义,提出当时资产阶级的在宗教上的“宽容”和团结的理想;在《文学书简》和《汉堡剧评》里痛击戈特舍德从法国贩来的新古典主义。他毕生不遗余力地做“启蒙”的工作,特别是企图通过民族戏剧的建立,来唤醒当代德国人,为扫除旧势力和民族统一进行准备。
就美学领域来说,莱辛的贡献主要在两方面:首先是通过他的名著《拉奥孔》,他指出诗和画的界限,纠正了苏黎世派提倡描绘体诗的偏向和温克尔曼的古典艺术特点在静穆的片面看法,把人的动作提到首位,建立了美学中人本主义的理想。其次,通过他的《文学书简》和《汉堡剧评》,和法国启蒙运动领袖狄德罗互相呼应,建立了市民戏剧的理论和一般文学的现实主义的理论。现在先介绍《拉奥孔》。
(a)《拉奥孔》,诗和画的界限
《拉奥孔》的副标题是“论绘画和诗的界限”,一七六六年出版。莱辛从比较拉奥孔这个题材在古典雕刻和古典诗中的不同的处理,论证诗和造型艺术的区别,从具体例证抽绎出关于诗和造型艺术的基本原则。
拉奥孔(Laokoon)是一五〇六年在罗马发掘出来的一座雕像。它描绘一位老人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被两条大蛇绞住时苦痛挣扎的情形。据希腊传说,拉奥孔是特洛伊国日神庙的司祭。特洛伊国王子巴里斯访问希腊,带着希腊著名的美人海伦王后私奔回国。希腊人动员全国人组成远征军去打特洛伊,打了九年不下。第十年上,希腊一位将领奥德修斯想出了一个诡计,把一批精兵埋伏在一匹大木马的腹内,放在特洛伊城门外。特洛伊人好奇,把木马移到城内,夜间伏兵跳出把城门打开,于是希腊兵一拥而入,把特洛伊城攻下。在特洛伊人把木马移入城时,司祭拉奥孔曾极力劝阻,触怒了偏爱希腊人的海神,海神于是遣两条大蛇把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绞死。拉奥孔雕刻所用的就是这个题材。
这个题材罗马诗人维吉尔在他的史诗里也用过(见《伊利亚特》第二卷,第199—249行),维吉尔的诗和在罗马发现的雕刻有没有关系呢?它们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是诗根据雕刻,还是雕刻根据诗,还是二者同根据一个较早的来源?莱辛花了很大篇幅来讨论这些考古学上的问题。温克尔曼认为雕刻是希腊亚历山大大帝时代的作品,所以比维吉尔较早。莱辛却以为是罗马皇帝提图斯时代的作品,所以比维吉尔较晚,而且受到维吉尔的诗的影响。现代考古学家在罗得斯(Rhodes)岛上发现一些碑文,证明雕刻是公元前五十年左右刻成的。维吉尔的诗是公元前十七年(当他死后)出版的。所以温克尔曼和莱辛的看法都不准确。
莱辛拿雕刻和诗比较,发现一个基本的异点:拉奥孔的激烈的痛苦在诗中尽情表现出来,而在雕刻里却大大地冲淡了。例如在诗里拉奥孔放声哀号,在雕刻里他的面孔只表现出叹息;在诗里那两条长蛇绕腰三道,绕颈两道,在雕刻里它们只绕着腿部;在诗里拉奥孔穿着司祭的衣帽,在雕刻里父子都是裸体的。
为什么同样题材在诗和雕刻里有不同的处理呢?我们在上文已经提过,温克尔曼认为古典艺术要表现一种“静穆的伟大”,所以“拉奥孔”雕像群避免表现过分激烈的痛苦表情。莱辛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认为希腊造型艺术的最高法律不是“静穆的伟大”而是美。图画和雕刻不宜表现丑,而剧烈痛苦所伴随的面部扭曲却是丑的。拉奥孔雕刻不同于维吉尔诗篇的地方都说明雕刻家要表现美而避免丑。莱辛认为诗不适宜于表现物体美,但是在表现物体丑时,效果却不像在造型艺术里那么坏。莱辛的结论见于《拉奥孔》的第十六章和第二十一章。他是从三个观点来考虑诗画异同问题的。首先是从媒介来看,画用颜色和线条为媒介,颜色和线条的各部分是在空间中并列的,是铺在一个平面上的;诗用语言为媒介,语言(例如一段话)的各部分是在时间雕刻中先后承续的,是沿着一条直线发展的。这是第一个差别。其次是从题材本身来看,题材有静止的物体,有流动的动作:而物体各部分也是在空间中并列的,动作也是在时间中先后承续的,因此画的媒介较适宜于写物体,诗的媒介较适宜写动作。这是第二个差别。第三是从观众所用的感官来看,画是通过眼睛来感受的,眼睛可以把很大范围以内的并列事物同时摄入眼帘,所以适宜于感受静止的物体;诗是通过耳朵来接受的,耳朵在时间的一点上只能听到声音之流中的一点,声音一纵即逝,耳朵对听过的声音只能凭记忆追溯印象,所以不适宜于听并列事物的胪列,即静止物体的描绘,而适宜于听先后承续的事物的发展,即动作的叙述。这是第三个分别。其实这三个分别根本只是一个分别,即德国美学家们一般所说的“空间艺术”和“时间艺术”的分别。
莱辛并不否认在一定程度上诗也可以描绘物体;画也可以叙述动作。画叙述动作只能通过物体来暗示,只能在动作发展的直线上选取某一点或动作期间的某一顷刻。这一顷刻必须选择最富于暗示性的,能让想象有活动余地的,所以最好选顶点前的顷刻。拉奥孔雕刻正是运用这个手法。诗描绘物体也只能通过动作去暗示,只能化静为动,不能罗列一连串的静止的现象。化静为动有三种主要的方法:第一种是借动作暗示静态,例如用穿衣的动作来暗示一个人的衣着。这是中国诗所常用的技巧,例如“红杏枝头春意闹”,“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这些诗句中加重点的字都表示动作而实际上所描写的是静态。第二种是借所产生的效果来暗示物体美,莱辛举的例子是荷马所写的特洛伊国元老们见到海伦时私语赞叹的场面。中国诗用这种手法的也很多,例如古诗《陌上桑》: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绡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归来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这就比这首诗的上文“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那一段静止现象的罗列要生动得多。第三种是化美为媚,“媚是在动态中的美”。莱辛举的例子是阿里奥斯托写的美人阿尔契娜,其实《诗经·卫风》里有一个更能说明问题的例子: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前五句历数静态,我们实无法把这些嫩草(柔荑)、浓油(凝脂)、蚕蛹(蝤蛴)、瓜子(瓠犀)之类东西拼合起来,造成一个美人的形象。但是后两句便是化美为媚,化静为动,把一个美人的姿态神情很生动地描写出来了。
以上是莱辛的基本论点,围绕着这些基本论点,他对于美、丑、可笑性(喜剧性)、可怖性等美学范畴提出了一些独到的见解,并且用生动的例证来说明他的见解。《拉奥孔》可以说是德国最早的一部最富于吸引力和启发性的美学著作,莱辛善于就具体事例作具体分析,不是从抽象概念出发。在他的分析中,他一方面着重各门艺术在题材方面和媒介方面的特点,另一方面更特别着重作品对于观众或听众的心理效果。这种研究方式对后来资产阶级的美学和文艺批评的发展产生了一些健康的影响。
关于诗和画的关系问题,历来美学家们和文艺批评家们较多地着重诗画的共同点。莱辛在序言中所引的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的“画是无声的诗,而诗则是有声的画”一句话,我国宋朝画论家赵孟溁也说过,几乎一字不差。苏东坡称赞王维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是诗画同源说的一个常引用的例证。罗马诗人贺拉斯在《论诗艺》里所说的“画如此,诗亦然”,在西方也已经成为文艺界的一个信条。近代资产阶级美学家克罗齐特别强调各门艺术的共性而否定每门艺术的特性,甚至否定艺术可分类。这种在传统中比较占优势的诗画同源的看法是和莱辛的看法相对立的。莱辛也并不否认诗和画就其同为艺术而言,确有它们的共同点(摹仿),但是他更强调它们的特点。按照辩证的看法,这两说是相反相成的,必须统一起来看,才能达到全面的看法。莱辛的功绩在于突出指出诗和画的特点,即向来比较被忽视的一面。
莱辛之所以要严格辨清诗和画的界限,是和他所进行的启蒙运动分不开的。在这里他所进行的是两条阵线的斗争。一条阵线是反对戈特舍德所提倡的法国新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者仍然坚持贺拉斯的“画如此,诗亦然”的信条,特别强调诗和画的共同点而忽略它们各自的特点。就当时宫廷文艺实践来说,诗歌中仿古牧歌诗体和田园诗体的作品颇流行,侧重自然景物的描绘;绘画中侧重宣扬封建社会英雄理想的历史题材以及宣扬封建道德理想的寓言体裁。这种诗和画都受封建文艺信条的束缚,呆板无生气,为着革新诗和画,就必须弄清楚它们各自的界限。另一条阵线是反对苏黎世派和温克尔曼的片面的看法。他们虽然都反对戈特舍德,却仍相信诗画一致,提倡英国汤姆生和杨等人带有感伤气氛的描写自然的诗。这本是资产阶级趣味的表现,但是这种诗与画的混淆也遭到莱辛的反对,因为他坚信亚里士多德的诗摹仿人的行动的看法。这种看法在启蒙运动中是有积极意义的,因为它把人提到首位,把动作提到首位,是有利于革命斗争的。也就是由于这个缘故,莱辛不赞同温克尔曼的静穆理想。
《拉奥孔》是从文艺摹仿自然这一基本信条出发的。莱辛就“自然”这个笼统的概念进行了分析,指出自然有静态与动态之分,由于所用媒介不同,诗只宜于写动态而画则宜于写静态。摹仿自然就要服从自然的规律;诗与画的这种界限就是一条自然规律。所以就总的精神来说,《拉奥孔》是唯物主义的,现实主义的。
但是莱辛未免对诗与画的界限过分加以绝对化,因而导致一些不正确的结论。首先是对于美的形式主义的看法。根据从罗马西塞罗以来的西方长久的传统,莱辛所了解的美只是物体美,而物体美只能在形式上见出,所以他才作出美只限于绘画而不宜表现于诗歌的结论。这就无异于否认诗所写的行动和思想感情可以美,即内容意义可以美。因此,内容意义对造型艺术就无关宏旨,正如美对于诗也无关宏旨一样。从此可见,莱辛还是和温克尔曼一样,把艺术中表现(内容意义)和形式(美所在)割裂开来,陷入形式主义了。
《拉奥孔》从批评温克尔曼开始,容易使人误解莱辛和他有什么基本上的分歧,实质上这两人的美学观点是很接近的。在读过《古代艺术史》之后,莱辛准备写《拉奥孔》的续编,在续编的稿子里有这样一段话:
身体美的表现就是绘画的目的,所以身体的最高美就是艺术的最高目的。但是身体的最高美只有人才有,而人之所以有这种最高美是由于理想。这种理想只以较低级的形式存在于动物界,植物界或无生命的自然界都见不出这种理想。
这也正是温克尔曼的看法。这“理想”究竟是什么?它只能是精神或“灌注生命于物质”的灵魂,以精神的表现多寡来衡量美的高低,这也正是新柏拉图派的看法。新柏拉图派因此认为精神克服了物质,才能有美。这种思想在温克尔曼心里是存在的。莱辛多少也采取了这种看法,后来还影响到黑格尔。这种看法有人本主义的一方面,也有唯心主义的一方面。
莱辛在《拉奥孔》里也认真地讨论了丑。他的结论是:丑可以入诗,由于并列的形体已转化为在时间上承续的东西,丑“就比较不那么令人起反感,所以就效果说,丑已仿佛失其为丑”;通过对比,丑在诗里还可以加强喜剧的可笑性和悲剧的可怖性;至于画却不然,因为“形象完全摆在眼前,它所产生的效果并不比在自然里减弱多少”,所以“就画作为摹仿来说,它可以表现丑;就画作为美的艺术来说,它却不肯表现丑”,“画只用能引起快感的那种可见的事物”。莱辛不大赞成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艺术可以化丑为美的看法,认为丑须分“无害的”与“有害的”两种。“无害的丑”可以增强喜剧性,但是“不能长久地显得可笑,不愉快的感觉会逐渐占上风”;“有害的丑无论在绘画里还是在自然里都会引起惊骇”;总之,绘画还以不用丑为妙。在讨论丑的第二十三和第二十四两章里,莱辛进行了一些很富于启发性的心理效果的分析,但是他的结论仍然带有很大的片面性。像对于美的看法一样,莱辛所了解的丑也主要地是物体形式的丑,但就丑能增强喜剧性和悲剧性来说,我们很难看出这种丑怎样能脱离它的内容意义来看。至于绘画能不能用丑的问题实质上就是画能不能表现反面形象的问题。如果真正不能,绘画就不能作为揭露丑恶的工具。就艺术史所供的例证来看,不但近代绘画中一些杰作,例如英国的布莱克以但丁的《地狱篇》为题材的作品,就连古希腊的关于林神、牧羊神、蛇神之类丑怪形象的描绘,也都证明造型艺术并不排除丑的材料。还不仅此,应该怎样去看真实人物的画像和雕像呢?是否原人物美,作品就美,原人物丑,作品就丑呢?荷兰伦勃朗的一些丑人物的画像对这问题已作了答复。希腊留下来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两位哲学家的雕像面貌也都很丑陋,但仍不失为成功的艺术作品,足见绘画的“最高法律”是美而美又仅限于物体形式的看法是大有问题的。
问题的关键仍然在内容意义和个性特征描绘的真实是否有助于产生美的效果;这也就是在艺术中内容应该占什么地位的问题。莱辛对这方面简直是忽略过去了。黑格尔在《美学》序论里引了歌德的一句话说,“古人的最高原则是意蕴,而成功的艺术处理的最高成就就是美”。这才是表现和形式辩证统一的看法。[172]
(b)《汉堡剧评》,建立市民剧的理论基础
莱辛在建立市民剧方面所进行的理论和实践的工作,和狄德罗在法国所做的工作是大致相同而且是互相呼应的。要建立市民剧,就要扫清戈特舍德所宣扬的法国新古典主义戏剧的障碍。所以苏黎世派反对戈特舍德的大辩论又由莱辛在新的情况下再掀起来。这新的情况是德国资产阶级有了进一步的觉醒,德国文艺界对希腊古典戏剧的创作和理论有了比过去较深入的认识。莱辛所面临的问题还是苏黎世派所面临的那个老问题:究竟德国戏剧应采取法国典范还是英国典范。莱辛所向往的是英国典范,是莎士比亚的浪漫型戏剧,像《伦敦商人》之类的市民剧以及感伤主义的小说。在戏剧理论方面,莱辛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和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一样颠扑不可破”。所以他的理论工作的课题是:怎样证明符合亚里士多德的戏剧规律的是莎士比亚所代表的浪漫型戏剧,而不是高乃依和拉辛的新古典主义型的戏剧,以及德国戏剧应该取法的是莎士比亚而不是高乃依和拉辛。我们知道,莎士比亚型的戏剧是不能凭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来分析和辩护的。这是莱辛的矛盾。所以尽管他对亚里士多德怀着无比的崇敬,终于不得不按照新时代的要求,来对《诗学》里关于戏剧的论点作了一些新的解释。这可以说是一种“托古改制”。
《诗学》根据希腊实践,只提到悲剧和喜剧两个类型。莱辛心目中的市民剧实际上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而是一种由莎士比亚型的悲喜混杂剧演变出来的法国的“泪剧”和英国的“市民悲剧”。他对于这些已经存在的新型剧种作了如下的说明:
我想谈一谈戏剧体诗在我们的时代所发生的变化。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都没有逃脱这种变化。喜剧提高了若干度,悲剧却降低了若干度。就喜剧来说,人们想到对滑稽玩艺的嬉笑和对可笑的罪行的讥嘲已经使人腻味了,倒不如让人轮换一下,在喜剧里也哭一哭,从宁静的道德行为里找到一种高尚的娱乐。就悲剧来说,过去认为只有君主和上层人物才能引起我们的哀怜和恐惧,人们也觉得这不合理,所以要找出一些中产阶级的主角,让他们穿上悲剧角色的高底鞋,而在过去,唯一的目的是把这批人描绘得很可笑。喜剧的变化造成提倡者所称的打动情感的喜剧,而反对者则把它称为啼哭的喜剧。悲剧经过变革,成为市民的悲剧。……前一种变化是法国人造成的,后一种变化是英国人造成的。我敢说这两种变化都起于这两个民族的特殊习性。法国人的习性是想显出自己比实际较伟大一点,而英国人的习性却欢喜把一切伟大的东西拖下来,拖到自己的水平。法国人不喜欢看到自己老是在滑稽可笑的一方面被人描绘出来,他骨子里有一种野心驱遣他把类似他自己的人物描绘得比较高贵些。英国人则不高兴让戴王冠的头脑享受那么多的优先权,他认为强烈的情感和崇高的思想不见得就只属于戴王冠的头脑们而不属于他自己行列中的人。[173]
从此可知,莱辛从戏剧在英法已发生的变化中看出古典型的悲剧和喜剧的圈子已经在被打破,这已成的事实是应该接受的,尽管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里未必找得到根据。他自己想在德国建立的市民剧也正是英法所已有的那两种。
上面引文里有两句话特别值得注意。一句是关于喜剧的,“在喜剧里也哭一哭,从宁静的道德行为里找到一种高尚的娱乐”。这也正是莱辛的市民喜剧的理想(和狄德罗的也相同),喜剧应该表现市民阶级,用道德行为的范例去感动他们,教育他们,不应一味打诨逗笑。一句是关于悲剧的,强烈的情感和崇高的思想不见得只属于君主而不属于中产阶级。这是要求用中产阶级人物代替君主和上层人物做悲剧的主角,其中有很明显的阶级意识。从此可以看出市民剧的建立为什么是反封建斗争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莱辛在《汉堡剧评》第十四篇里有一段话也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公侯们和英雄们的名字能够给一个剧本以华丽和威严,但它们不能感动。周围环境和我们环境里最接近的人的不幸,自然会最深地打动我们的灵魂。如果我们同情国王,那么我们不是把他当作国王,而是把他当作一个人来同情。[174](着重号引者加)
这段话除掉说明戏剧主角应采用中产阶级人物的主张以外,还说明了莱辛对于悲剧情感的看法:戏剧应引起人对人的同情,也就是说,应体现人道主义。
这就牵涉到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定义中悲剧“引起哀怜和恐惧,从而导致这些情感的净化”一句话所引起的争论。法国新古典主义者高乃依认为这里指的是哀怜或恐惧之类的情感,悲剧可以只引起一种情感,哀怜,恐惧或是其他,例如欣羡;“净化”指的是通过善恶报应的道德教训,使观众趋善避恶。莱辛反对这种解释,认为哀怜和恐惧是悲剧所特有的两种互相联系的情感,悲剧描绘类似我们自己的人因小过错而遭大灾祸,使我们不免想到自己也可能遭到类似的灾祸,所以产生哀怜和恐惧。这种哀怜仿佛不只是对剧中主角,恐惧也不只是为自己,而是在通过对主角命运的观照,把自己的命运和同类人的命运等同起来,觉得人有可能遭到这种命运,是一件可惧可悯的事。在观剧中,哀怜和恐惧经常得到发泄,它们的力量便日渐减弱到适中合宜的程度,所以“净化不是别的,只是把情感转化为符合道德的心习”(《汉堡剧评》,第七十八篇)。
这里可以看出莱辛关于戏剧的两个基本思想:第一,悲剧应唤起人对同类人的同情,人仿佛要通过戏剧把自己的小我和人类的大我同一起来,对共同的命运起共同的哀怜和恐惧。莱辛有时把悲剧的心理效果描写成很类似崇高事物的心理效果。所以他的悲剧观点带有人道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色彩。其次,莱辛特别强调戏剧的道德内容和道德影响。他说,“一切种类的诗都应使人变得较好些,可叹的是连这一点还要证明,更可叹的是有些诗人对这一点还在怀疑”(《汉堡剧评》,第七十七篇)。着重道德内容和道德影响与否,是当时资产阶级文艺与封建文艺的分歧之一。我们记得,狄德罗在这方面也和莱辛是一致的。不过莱辛反对高乃依的从善恶报应见道德教训那种道学家的窄狭观点,认为通过情感的净化,人可以更好地得到提高。
莱辛的另一个基本思想是戏剧和一般文艺都要有理性和真实性。他说,“谁能正确地推理,谁也就能正确地创造;谁要想创造,谁就要懂得推理”(《汉堡剧评》,第九十六篇)。创造需要天才,天才的特征就在发现事物的内在联系,而戏剧作品里所要揭示的也正是这种内在联系:
天才只管互相联系的事件,只管因和果的锁链。从果追溯到因,用因来衡量果,到处都排斥偶然机会,要使凡是发生的事都不得不像它那样发生,这就是天才的任务。
——《汉堡剧评》,第三十六篇
这是对亚里士多德的“近情近理”(“逼真性”“可信性”)的要求所作的一段精辟的解释。莱辛坚信亚里士多德关于诗的真实不同于历史的真实的名言,他把诗的真实叫作“内在的逼真”,认为诗的虚构之所以可取信于观众,就是由于这种“内在的逼真”而不是由于历史的真实。“在剧院里我们所关心的并不只是某一个人物做了什么事,而是具有某种性格的人物在某种环境里照理会做什么事。”(《汉堡剧评》,第十九篇)这里可以见出他已认识到人物性格和环境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因此,他反对高乃依的凭历史和传说就可以取信于观众的说法。他说:
诗人并不满足于把可信性建立在历史权威上,而是要设法把人物的性格塑造出来,使得推动这些人物去行动的一系列事件都顺着必然的次序互相衔接着,并且设法按照每个人物的性格去测定他们的情感,使这些情感逐步表现出来,让观众随时都见到事态的发展是最自然的,最寻常的。
——《汉堡剧评》,第三十二篇
莱辛在这里所要说明的就是:诗的真实是要通过诗人的集中化、典型化和理想化的功夫才能显出的。所以他认为戏剧的世界是“另一世界”,“一种天才的世界”,这位天才“把现实世界中的一些零星片段加以移动和增损,从而形成一个符合他的意旨的整体”(《汉堡剧评》,第三十四篇)。趁便指出,莱辛在这里所主张的是诗要以人物性格为纲,与亚里士多德所主张的动作或情节为纲并不符合,但是他反映出近代叙事作品(戏剧和小说)侧重人物性格的倾向。
莱辛虽然强调天才,但也不否定规则,因为规则是根据自然规律的,他批判了当时流行的“天才超越规则”和“规则压抑天才”之类说法(《汉堡剧评》,第九十六篇)。规则须是合理的,例如法国新古典主义者认为应严格遵守的三一律,只有情节的整一才是亚里士多德所要求的,时间与地点的整一则须服从于情节的整一。三一律之所以产生,原来是为着要求真实;如果机械地遵守三一律,使得剧情发展反而不真实,如伏尔泰在《梅罗珀》剧本里所做的那样,那就不如“忘掉这些书呆子的勾当”(《汉堡剧评》,第四十六篇)。
(c)结束语
莱辛的文艺观点大概如上所述。他促成了德国启蒙运动的高潮,他的《拉奥孔》树立了具体分析古典文艺作品的典范,引导当时欧洲人特别是德国人对古典文艺获得较深广的了解,因此对德国民族文艺的繁荣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他的戏剧创作和《汉堡剧评》在德国建立了资产阶级所需要的市民剧。在这两方面他的基本立场是反封建反教会的,他的基本观点是唯物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他处在由新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的过渡时期,是这个大转变中的一个重要枢纽。由于当时德国历史情况的局限,他在推翻旧的事物和建立新的事物两方面都还表现出不彻底性,例如就美学观点来说,他还没有摆脱在欧洲长期占统治地位的形式主义。不过总的来说,他对德国文学艺术和美学的发展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的影响也并不限于德国,俄国的平民革命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写过《莱辛,他的时代、生平和著作》)对他进行过深入的研究,表示出极高的崇敬。马克思主义者梅林在《莱辛的传说》里批判了资产阶级学者对于莱辛的歪曲,对莱辛作了很高的评价,并且指出他的文化遗产是无产阶级所应当继承的。
作为莱辛功绩的见证,我们在这里引两段话。一段是歌德在《诗与真》里所说的:
我们必须回到青年时代,才能体会到莱辛的《拉奥孔》对我们产生了多么深刻的影响,这部著作把我们从一种幽黯的直观境界引导到思想的宽敞爽朗的境界。
这就是说,《拉奥孔》对当时德国青年一代起了解放思想的作用,使他们由直观转到自由思想。另一段是马克思说的。马克思在青年时代对《拉奥孔》进行过深入的钻研,并且作过一些摘录,[175]后来对莱辛作过这样的评价:
如果一个德国人回顾一下他的历史,他会发见莱辛以前德国政治发展迟缓和文学情况凄惨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所谓“有资格的作家们”,各守门户,享有特权的专行学者们、博士们和其他权威人士们,十七、十八世纪大学里一些没有性格的作家们,披着浆过的假发,卖弄他们的学问,写作他们的分辨毫发的小论文,就是这些人是站在人民和精神之间,生活和科学之间以及自由和人之间的障碍物。创造我们德国文学的是些“没有资格的作家”。在戈特舍德和莱辛之中,谁是“有资格的作家”,谁是“没有资格的作家”,由你去选择吧![176]
这说明了莱辛在德国文化界是扭转风气的人,也是近代德国文学的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