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自50岁起,做了12年七品县官,61岁后落拓民间。以卖字卖画度日。画、诗、书是板桥的“三绝”。他作为多才多艺的文人的名气远远盖过了他的七品芝麻官,是中国文化史上不可多得的名人,是中国传统文化一朵永开不败的鲜花,他的名字与他的画、诗、书一同流传千古。
说郑板桥怪,怪在何处?怪就怪在他狂。
自述:“板桥幼随其父学,无他师也。幼时殊无异人处,少长,虽长大,貌寝陋,人咸易之,又好大言,自负太过,谩骂无择。诸先辈皆侧目,戒勿与往来。”这大概就是郑板桥的狂状吧。
“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后来涉世深了,力求自我控制,“不求发泄,不畏凋残”。不管怎么样,骨子里仍少不了狂。有时失控,那就狂得无可奈何了。有一次,他按捺不住狂劲,写《沁园春》一首: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砍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郑板桥平时告诫自己不要“发泄”,这次借写这首词痛痛快快地发泄了一通。“毁尽文章抹尽名”,真是“颠狂甚”。
这首词的主题是“恨”。狂与恨是联系在一起的。有狂就有恨。恨是产生狂的根源。
“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这两句话表达了郑板桥一生的抱负。他50岁时当县令,假如说这时“得志”的话,也得志得太迟了。在这之前家境贫寒,四岁丧母,30岁丧父,寒窗苦读,科举考试,略尝人间艰苦。即使当了小县令,也当得不是滋味。他曾写道:
十年盖破黄绸被,尽历遍,官滋味。雨过槐厅天似水,正宜泼荒,正宜开酿,又是文书累。 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装傀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阑烛跋,漏寒风起,多少雄心退!
当官把他当得心灰意懒,他早就想掷掉乌纱帽。后因为民请赈得罪了大吏而被罢官,于是他就自此以后放浪江湖,以湖光山色和画、诗、字自娱,实际上心中很不平静。
坎坷的经历,使他产生了恨。
涉世之后,郑板桥知道了要实现自己的“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的抱负是极艰难的。他说,现今的知识分子,“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做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子、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当然,“束修自好者”,也不乏其人,但是,“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得捱人笑骂”。郑板桥任县令12年,据载,“于民事则纤悉必周,讼事则右窭子而左富商。……无留牍,无冤民。在潍县曾开仓捐廉以赈饥民,活人无算,故潍县人民极为感戴”。“去官之日,百姓遮道挽留,家家画像以祀。并为建生祠。”但是,实际上,事与愿违,并未达到拯救贫民的目的。郑板桥常为此而内疚。他曾这样表达他的心情说:“喝道排衙懒不禁,芒鞋问俗入林深。一杯白水荒途进,惭愧村愚百姓心。”郑板桥认为当官亦无法做到泽加于民,所以,他要决然离去。
概括起来,郑板桥要弃官有以下几点原因:
第一,他在工作中碰了壁,抱负不得施展。他回顾自己官场上的遭遇时写道:“半生图利图名,闲中细算,十件常输九。”为什么老输呢?因为自己书生气十足,不会圆通,不会逢迎,不会攀高,而且绝对不学那一套,“尽把黄金通显要,惟余白眼到清贫”;“此二竿者可以为箫,可以为笛,必须凿出孔窍;然世间之物,与其有孔窍,不若没孔窍之为妙也”。他宁可做赤条条竹竿,也不要“孔窍”。没有“孔窍”,直傻傻,总是被人耍弄,这就叫作:“跳尽猢狲妆尽戏,总被他家哄诱。”
第二,看透了官场的腐败。在他看来,官场上几乎没有一个干净的人。他写道:“贪者三其租,廉者五其息,即此悟官箴,恬退亦多得。”他要洁身自好,只得早早离去。
第三,无功无德,徒居官位,养尊处优,愧对天下贫民。他说:“妻孥绮縠,童仆鼎羹。何功何德,以安以荣?若不速去,祸患丛生。”
第四,看破红尘,视名利如粪土。他写《道情十首》的目的是:“若遇争名多利之场,正好觉人觉世。”道情中有这样的句子:“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结尾他写道:“风流家世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寄形骸于山水,过落拓生活:“乞食山僧庙,缝衣歌妓家。年年江上客,只是为看花。”
第五,性格不宜做官。他认为,陈后主、隋炀帝“有幸而为才人,不幸而有天位”,于是他吟出了:“风流不是君王派”这样的警句。实际上,他也将自己的经历和个性心理糅合进去了。他太刚直了。传说:“粤中有蛇,好与人比较长短,胜则啮人,不胜则自死,然必面令人见,不暗比也。山行见者,以伞具上冲,蛇不胜而死。”郑板桥以《比蛇》为题目诗曰:“好向人间较短长,截冈要路出林塘。纵然身死犹遗直,不是偷从背后量。”他称赞比蛇“不是偷从背后量”的性格,实际上也表露了他自己“屈强不驯”的秉性。又写有著名的《竹石》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更是他的自我写照。他反复对家人说,待人要宽容厚道,乃至达到善恶不分的地步。他说:“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夫天地生物,化育勋劳,一蚁一虫,皆本阴阳五行之气,氤氲而出,上帝亦心心爱念,而万物之性人为贵,吾辈竟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万物将何所把命乎?”又说:“蛇蚖蜈蚣豺狼虎豹,虫之最毒者也,然天既生之,我何得而杀之?若必欲尽杀,天地又何必生?”至于对恶人,更在他的宽容之内了,他曾写道:“夫彰善瘅恶者,人道也;善恶无所不容纳者,天道也。”他是奉信比“人道”更高的“天道”,他太清高了。郑板桥活到73岁,画了40多年的竹,这最能寄托他的清高和情趣。
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彼千金万金造园亭,或游宦四方,终其身不能归享。而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既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浸绿色。此时独坐其中,一柱芽庄香,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家僮扫地,侍女焚香,往来竹阴中,清光映于画,绝可怜爱。何必十二金钗,梨园万辈,须置身于清风静响中也。
郑板桥画竹最多,题竹也最多。在众多的题词中,出现多的词是:
清癯——其吾之清癯雅脱乎;
清瘦——写取一枝清瘦竹;
清光——清光留此照摊书;
清风——一般落落有清风;
绿茵——一片绿茵如洗;
青翠——一团青翠影离离;
青绿——满林青绿翠云湾;
坚韧——千磨万击还坚韧;
拂尘——栽竹拂枝,拂尘洒露。
诗云:“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郑板桥别无他求,只需留下“清瘦”,苦乐都在其中。如此等等,怎不足以表达他的清贫的一生呢?
有所恨,必有所爱。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小小的一首诗,对贫苦人民寄托无限深情,这就是郑板桥的爱。他当官,时时刻刻惦记着人民,他看破红尘寄形骸于山水之间,也不忘掉人民,他曾说:“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即是凡画一兰一竹一石,无不关情于人民。郑板桥的《逃荒行》,写逃荒人饿得皮焦骨折:“不堪充虎饿,虎亦弃不取。”《还家行》写改嫁妇女归故夫的悲惨的情景。“其妻闻夫至,且喜且彷徨。大义归故夫,新夫非不良。摘去乳下儿,抽刀割我肠。其儿知永绝,抱颈索阿娘。”《思归行》写他自己当官无补于民要归去的心情:
山东遇荒岁,牛马先受殃。人食之十三,畜食何可量。
杀畜食其肉,畜尽人亦亡。帝心轸念之,布德回穹苍。
东转辽海粟,西截湘汉粮。云帆下天津,朦艟竭太仓。
金钱数百万,便宜为赈方。何以未赈前,不能为周防?
何以既赈后,不能使安康?何以方赈时,冒滥兼遗忘?
臣也实不材,吾君非不良。臣幼读书史,散漫无主张。
如收败贯钱,如撑断港航。所以遇烦剧,束手徒周章。
臣家江淮间,虾螺鱼藕乡。破书犹在架,破毡犹在床。
待罪已十年,素餐何久长。秋云雁为伴,春雨鹤谋梁。
去去好藏拙,满湖莼菜香。
郑板桥的爱、恨、狂,是一个有序的整体。有了爱,才有恨;有爱与恨的撞击,则有狂。郑板桥的爱,恨,狂,与整个社会不协调,故称之为:“怪。”怪,是郑板桥爱和恨的表现形式,是郑板桥个性心理表现形式。
鲁迅说:“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写照了鲁迅自己,也概括了中国优良传统。可以说,那些堪称中华民族脊梁的人,都有这么点“怪”。源远流长,几千年一脉相承。今天仍要发扬它。
郑板桥的怪,固然与他的家庭出身、个人经历分不开。我觉得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因为他的治学方法、治学态度和知识结构与众不同。
郑板桥不仅酷爱读书,而且有异乎寻常的钻研精神。郑板桥自己说:“读书能自刻苦,自愤激,自竖立,不苟同俗,深自屈曲委蛇,由浅入深,由卑及高,由迩达远,以赴古人之奥区,以自畅其性情才力之所不尽。”他爱读书不受书的约束,而是求得自己“性情才力”的舒展。这样,“虽无帝王师相之权,而进退百王,屏当千古,是亦足以豪而乐矣”。郑板桥将书作为客体,自我作为主体,以主体去理解客体,驾驭客体,征服客体,延伸自我,他瞧不起那些没有主体意识的读书人,说他们:“不知书中有书,书外有书”,“为古人所束缚”而“无主张”,“为后世小儒所颠倒迷惑”。郑板桥读书追求的是“特识”。他说:“总是读书要有特识,依样葫芦,无有是处。”郑板桥的情与理也来自书本,更主要是社会和他个人的经历赋予他的判断力。他曾写诗云:
英雄何必读书史,直摅血性为文章。
不仙不佛不贤圣,笔墨之外有主张。
郑板桥尤其是不受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儒家学说的束缚,他说:“平生不治经学,爱读书史以及诗文词集,传奇说簿之类,靡不贤究,有时说经,亦爱其斑驳陆离,五色炫烂。以文章之法论经,非六经本根也。”
郑板桥的治学方法、治学态度是奇特的,知识结构也是奇特的。他的知识有书本的,有社会实际的,更主要是社会实际的。就他的书本知识而言,尤其与一般知识分子不同,“不治经学”,不以“六经”为“本根”。可以说郑板桥的知识是非正统的,因此,他的思想行为必然与社会正统相悖异。这不能不说是郑板桥之所以怪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