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志固常在”吗?
陶渊明一生,经历了家居—出仕—归田三个阶段。从这三个阶段的嬗递发展,大略可见陶渊明“猛志”的承继性与变异性。
青少年时期的陶渊明并不是小老头,他和一般年轻士子一样,有豪情也有猛志,还自信有将之付诸实现的勇气和力量。他心中的歌是:“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但年轻的心也幽幽地发出另一种曲调:“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这两种风格不一的曲调,在陶渊明的心灵深处是矛盾的统一。因为“猛志”有多种,也可有“无适俗韵”的“猛志”。“爱丘山”是个性自由的寄托,而追求个性自由正是“猛志”的重要内容之一。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然而,这两种意向,毕竟还是有差异的。“少时壮且历”,陶渊明的青少年时代,当然是以激昂慷慨的格调为主要倾向的。
陶渊明后来几次出仕,但他说“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做官是为穷所逼。在那种把官看作无上荣耀的社会,抽掉了当官的志向,还谈得上什么“猛志”?从小“爱丘山”的人,怎么会有“猛志”?这是一般人的思想逻辑。而陶渊明的奇特之处,就在于他背离了常人的思想逻辑,不将自己的“猛志”与当官混为一体,更不把出仕作为实现自己“猛志”的唯一途径。
由“性本爱丘山”到被迫“投耒去学仕”,陶渊明别别扭扭上了路,别别扭扭当了五六年官,精神的折磨比身体的折磨更痛苦。陶渊明,将动乱不已的社会和污浊不堪的官场,视为“樊笼”“尘网”,这与他真率、自然、纯朴的本性格格不入。官场社会,与他“相违”“多忤”,在这里他无立足之地。“五斗米”何足惜?“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可追”,迷途知返还来得及。于是他,依然离开污浊的官场和乱哄哄的社会,走得痛快,一去不回。陶渊明从官场彻底退下来了,他不再想当官了,彻底不想了。朱熹说得好:“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淡,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是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
然而这一退,他的“猛志”还在吗?“志”固然在,可是“猛”不见了。从这方面看,可以说是“此心稍已去”也。鲁迅先生说:陶渊明有“猛志固常在”一面,也有“悠然见南山”的一面。自从他弃官归田后,“悠然见南山”的一面,自然就升起了。陶渊明年轻时血气方刚,每见不平心不平。后来踏入社会,在官场混过了,一切看得多了惯了,心情也就平静了下来。他回归田园后,在农村过着且耕且读,以诗酒为伴的生活,处在湖光山色之中,受着大自然的陶冶,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情趣,如何“猛”得起来呢?
归田后的陶渊明,第一步是求自食其力。他在《西田获早稻》诗中写道:“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陶渊明是否完全自食其力且作别论,而他能够想到这一点就极不容易,这表明他不愿意做一个剥削者,不愿当那种压迫和剥削人民的官老爷。第二是避开喧闹的官场,不愿再“心为形役”,“行者无津”,“颇回故人车”,都是陶渊明所企求的。有诗,有酒,有山水,有“近邻”,有朴实的农民为友,他并不感到寂寞孤独,而是感到“复得返自然”,他的一颗“童心”复归了。第三是安贫乐道,“甘贫贱以辞荣”。清贫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他自然是安心的。
归田之初,田园生活也确实给了陶渊明不少乐趣。当时,陶渊明的家庭经济还可以,“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自给自足而且还有余。这种田园生活,自然是他感到悠然自得,所以他唱出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绝句。这个时期的园田居,不仅没有什么痛苦,而且是甜滋滋的,他慢悠悠地品尝其中之道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里所说的“真”就是“道”。至于“道”是什么?缥缈得很,陶渊明自己似乎也说不清。真的说不清吗?也不见得。不过,真的是,人隐了,“道”也隐了。不是不存在了,而是躲在后面去了,表现形式改变了。它不在于文字上,而在于陶渊明所恪守,并且身体力行自己实践的“道”中。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自食其力,远离市井官场,没有你争我夺尔虞我诈,虽然苦一点但无祸患侵凌。陶渊明对这种田园生活心满意足,“但愿如此”。然而,这种桃花源式的田园之乐是不可能长久的,陶渊明归田的后期遭到了厄运,由于天灾人祸的袭击,“收敛不盈廛”。“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这样凄惨的处境,要“安贫乐道”是极难极难的。“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陶渊明却以超人的思想和毅力与贫困抗争,仍然居贫守道穷且益坚。虽然也愠忿,但他大体还能调整自己失去平衡的心理,“贫贱常交战,道胜无戚颜”,“何以慰吾怀,来古多此贤”,便是他固穷守真的写照。
陶渊明不仅顶住了贫困,而且在贫困的剧烈煎熬中思想产生了飞跃。生活教育了他,是他认识到现实中的“桃花源”不可能存在。心目中的“桃花源”在哪里?只能在世外。所以,他写下了名篇《桃花源记》。他反暴政,反不了;在现实中,避也避不了。只有隐居到与现实完全隔离的桃花源“绝境”中去。那里无政府无官吏,无剥削无压迫,“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人们自种自收,不需缴纳赋税,个个过得怡然自乐。所以,历来人称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表达的理想是“世外桃源”。可见无论怎么艰难困苦,陶渊明从未丧“志”,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有时,他将“志”藏在“悠然见南山”背后,这正是“猛志固常在”与“悠然见南山”的矛盾统一的表现。
《桃花源记》中所表达的理想,有美好的一面,也有落后的一面,而主要是寓美好于落后;有抗争现实的一面,也有超脱现实的一面,而主要是寓抗争于超脱;因而,追求美好,抗争暴虐,是其基本精神,从主导方面来说,是陶渊明“志”的升华,我们无权苛求古人,我心中留下的只有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