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最高掌权者,都应是本阶级意志的集中代表。怎么集中呢?有的实行民主制,有的实行专制。民主制当然理想,但是,当主客观条件不具备,民主不仅不能建立一种秩序,而且还要带来无穷尽的混乱,在这时,与其要民主的混乱,不如要专制的秩序,于是定于一尊的思想和制度就产生了。
中国自秦王朝开始建立了封建专制主义的皇帝独裁制,自此延续了2000多年。皇帝独裁是否意味着一切都由皇帝一人自说自话,不听取任何人的意见,不与任何人谋划呢?当然不是。所谓皇帝独裁,是指最后决策权属于皇帝个人,而且没有法律的制约和执行制约权的机构。韩非是主张君主独裁的,但是,为了更好地行使这种独裁权,他也主张君主必须“以国视为视”“以国听为听”。
在信息不发达的社会,信息渠道极其狭窄,统治阶级高度重视君主的纳谏和进谏,将此作为获得信息的唯一正当的渠道,作为独裁的基础。有人问,这种纳谏和进谏算不算民主?这里含有民主的因素,因为封建阶级的意志可以通过这种形式表达,并借以左右皇帝最后的决断;但是,这远非民主制,因为这种议政的方式没有法律约束力和法律的保障,皇帝可以听也可以不听,臣子可以进谏,也可以不进谏,皇帝可以凭自己情感的好恶以言治罪,杀戮忠言者。
没有民主的皇帝的决断,总是要偏离阶级意志和利益的,历史上有些皇帝就是因此而遭到唾骂。地主阶级为了避免阶级利益受损太大,总是竭力提倡君臣之问的纳谏和进谏,以纳谏和进谏作为专制独裁的补充。大凡在专制主义独裁统治有传统的国度里,提倡纳谏和进谏之风就特别盛,因为纳谏和进谏是专制主义独裁制的派生物。纳谏者谁,皇帝;向谁进谏,皇帝。皇帝,不会因纳谏和进谏而丧失了主宰者的地位,相反的是因此而得到加强。君纳谏最难,臣进谏最险,因此,韩非称进谏为批“逆鳞”。唐太宗李世民在纳谏方面做了极大努力,鼓励他的大臣批“逆鳞”,他的大臣魏征等确实也表现出了批“逆鳞”的胆识。
唐太宗李世民既英勇善战,又颇通文史,留心于盛衰兴亡的经验,特别是以亡隋为鉴,他曾说:“朕每临朝,欲发一言,未尝不三思,恐为民害,是以不多言。”(135)李世民未必完全照着说的做,但是,他在相当长的时间保持了这种谨慎为政的意识,这就促使李世民要求自己不要犯或少犯自己所认为的错误。
避免犯错误的主要办法,一是重视健全三省制。李世民曾对黄门侍郎王珪说,设置中书、门下两省是为了相互“检察”,中书起草诏敕“或有差失”,门下应当“驳正”。各人见解“互有不同”,反复磋商,是为了“务求至当”。(136)后来,发现执行中书、门下相互“检察”有流于形式的弊病,他批评说,中书省,门下省是机要部门,诏敕有不妥当处,都应讨论,近来只看到照办“顺从”,听不到不同意见。假如是这样“行文书”(137),谁都可以做,何必挑选人才来干呢?
二是重视纳谏和进谏,在这方面唐太宗李世民,经常以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为鉴,他说:“人欲自见其形,必资明镜,君欲自知其过,必待忠臣。”隋炀帝“愎谏自贤”,虞世基等“阿谀顺旨”,结果隋炀被弑、虞世基等身亡,“诏事炀帝以保富贵”(138)的群臣的目的也落空了。又说,不能像对隋炀帝那样,“顺一人之颜情,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国之政也”(139)。唐太宗李世民认为隋文帝杨坚“事皆自决,不任群臣”,“不明而喜察”,也不足取。他说,天下那么大,皇帝日理万机,即使“劳神苦形”也不会事事处理得好。何况,“不明则照有不通,喜察则多疑于物”。皇帝不信任群臣,群臣一切都按旨意办,即使皇帝的主张错了,也“莫敢谏争”。(140)这就是隋二世而亡的原因。杨坚杨广父子的共同缺憾就是不重视纳谏和进谏,李世民要汲取这个教训。
从历史记载看来,魏征等人确实敢于对李世民提出不同的意见,而李世民也接纳了一些不同意见,有时君臣之间几乎是当面辩驳和顶撞,如,吏部尚书长孙无忌曾“不解佩刀入东上阁”,触刑,尚书右仆射封德彝“以监门校尉不觉,罪当死;无忌误带入,罚铜二十斤”。李世民同意此判。而大理少卿戴胄反驳说:“校尉不觉与无忌带入,同为误耳。”为什么一个处以死刑,一个罚铜呢?李世民只得说:“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也。何得以无忌国之亲戚,便欲阿之?”(141)在戴胄的坚持下,校尉得以免死。又如李世民曾得一“佳鹞”,放在臂上耍,突然见到魏征来了,来不及躲藏,就“匿怀中”,魏征装作没有看见,“奏事”久留不走,“鹞竟死怀中”。(142)从皇帝嘴里说出“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也”。多么难得!皇帝畏避自己的大臣,如此约束自己的行为,真是罕见!
这两个小小的例子意义不大,但说明唐太宗李世民确实是封建帝王中的佼佼者。
魏征“犯颜苦谏”,有时激怒了李世民;而他自己却仍然神态自若,面不改色;有时李世民不听他劝谏,他就不应李世民的话。为此,李世民曾问他,朕与卿说话,为什么“不应”?魏征说,臣以为不可做的事,才谏,陛下不从,而臣应声了,不是事情还要做下去了吗?李世民说,先应了然后再谏,有什么关系呢?魏征说,臣不敢口是心非地“面从”(143)。
有一次房玄龄等路遇少府少监窦德素,顺便问近来北门在搞什么建筑,窦德素将此事报告给李世民。于是,李世民怒责房玄龄等说,卿只管料理南牙政事,北门小的“营缮”,干君何事!房玄龄等当即“拜谢”。而魏征却说:臣不知陛下为什么要责备房玄龄等,而房玄龄等又为什么要谢?房玄龄等是“陛下股肱耳目”,对于里外的事哪有不应知道的?做得对的,“当助陛下成之”;做得不对的,“当请陛下罢之”。房玄龄向有关人询问情况,是理所当然的。结尾,魏征还加重语气强调地说:“不知何罪而责,亦何罪而谢也!”问得李世民“甚愧之”。(144)魏征的胆识要高出房玄龄等一筹,这不仅表现在上面所提到的那件事情上,在其他方面也多有表露。
李世民曾经要长孙无忌等人当面指出他的缺点,长孙无忌不但没有提缺点,而且借机吹捧说,陛下的“武功文德”,超过了前人,后来的人也没有赶得上的,陛下“发号施令”,无往而不胜,臣顺从陛下的旨意都来不及,哪还看到陛下的缺点和过失呢?李世民听后说,朕是希望听到缺点,而公却乱说一通阿谀取悦的话。李世民说,长孙无忌的特点就是“善避嫌疑”(145)。这既是褒,也是贬,或说褒中有贬,相比之下,魏征可谓铮铮者,难怪《旧唐书》说,唐代的“诤臣”唯魏征“一人而已”(146)。
唐太宗李世民的纳谏和魏征的进谏,虽然历来被誉为封建君臣不可企及的高度,但是,他们都没有超越他们所处的时代,没有超越专制主义制度。
首先,无论魏征怎么“抗直”,“无所屈挠”,他也要注意掌握好君尊臣卑这个分寸。如魏征向李世民解释他为什么不能“面从”,说得多有分寸,他说,古时候舜告诫群臣:“尔无面从,退有后言。”若是臣面从陛下而后再谏,岂不是“退有后言”了吗?这哪里是辅佐尧、舜?刘洎也算是“敢言”的大臣,但不能掌握分寸,没有给人以“妩媚”之感。李世民亲自带兵“征辽”,临行前,他嘱咐刘洎说,我现在远征去了,让卿辅佐太子,将重任交给卿了,卿应领会我的意思。刘洎回答说,希望陛下放心,大臣有过失,“臣谨即行诛”。李世民认为他讲话没有分寸,“妄发”,感到惊异,故对刘洎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卿性疏而太健,恐以此取败,深宜诫慎,以保终吉。”不久果招祸,被李世民赐“自尽”(147)。魏征不同于刘洎,之所以能得以善终,就是因为他善于掌握君尊臣卑这个分寸。
其次,魏征像其他封建大臣一样,不可能有安全感,他也不能从专制主义统治的阵地上寻找安全岛。曾有人告魏征“阿党亲戚”,御史大夫温彦博经过调查,宣布无此事,但温彦博建议责魏征“须存形迹,远避嫌疑”。李世民派温彦博执行,改日,魏征“入奏”说,“不存公道,唯事形迹”。若君臣之间都照这样办,那还有什么“君臣协契,义同一体”呢?如此国家的兴衰也未可知,魏征又说:“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什么叫“良臣”与“忠臣”?魏征解释说:“良臣,稷、契、咎陶是也。忠臣,龙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疆。忠臣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148)魏征是做良臣还是做忠臣,最后的决定权是在李世民手中,是决定于李世民怎么行使他手中的生杀予夺之权。皇帝是“喜怒无常”、不可摸捉的,魏征应深知之,他经常伴随在皇帝身边,他对自己的命运也无以把握,出于此,他才讲这番话的。从总体上讲,李世民是比较理智的一位皇帝,但是,他的情感也在变化,而且有时出现情感失控的情况。
魏征曾指出李世民在纳谏方面的情感的变化,他在贞观十二年说,陛下在贞观之初,“恐人不谏”,常诱导和启发人进谏,闻谏则喜;今天则不同,对臣下进谏,虽勉强从,犹面有“难色”(149)(在这之后,李世民的情感还在变异)。李世民对魏征的情感也有波动起伏,有次李世民“罢朝”回内宫,大发雷霆地说:“会须杀此田舍翁。”皇后问皇上讲谁,李世民说:“魏征每廷辱我。”皇后劝说:“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征直,由陛下之明故也。”(150)皇后也有劝君的窍门,先肯定“明君”才肯定“臣直”,或者说肯定“臣直”是为了肯定“君明”。皇后这番话说得李世民乐滋滋,怒气消了。
李世民晚年也犯了疑心病。太子右庶子杜正伦“以罪黜”,侯君集以“犯逆伏诛”,(151)更加使他犯疑。他曾说,为人主的只有一颗心,而攻他的人却“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从四方八面“攻之”。只要懈怠,“而受其一”,就招来“危亡”,(152)这就是做人主的难处呀。魏征死时,李世民十分悲痛,亲自为之撰碑文书写碑刻,并说:“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征没,朕亡一镜矣!”(153)后来李世民得知魏征将“自录前后谏诤言辞往复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154)的事,又联系到杜正伦、侯君集的过失和叛逆,就怀疑魏征了。于是,下诏停止公主下嫁魏家,并且“仆所为碑”(155)。假如魏征迟死几年,他做不了“良臣”,而要在九泉之下做“忠臣”去了。
人云:“武战死,文谏死。”就是说臣子要向皇帝犯颜直谏就要做好死的准备。
明朝到了嘉靖晚年已日益衰落,呈现出各种腐败现象,当时朝廷又弥漫着“无敢言时政”的气氛。任户部主事的海瑞面对这“万马齐喑”的局面,实在耐不住了,他向嘉靖上了措词激烈的疏文。他说,今日天下是“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而皇帝还昏昏然做太平盛世的梦,这是因为“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皇帝用人“必欲其唯言莫违”,于是,“陛下误举之,而诸臣误顺之,无一人肯为陛下正言者,谀之甚也”。所以,皇帝要担负起治理天下的重任,“惟以责寄臣工,使尽言而已”。(156)海瑞在疏中大声疾呼:“洗数十年之积误”,“洗数十年阿君之耻”。
嘉靖皇帝看了疏大怒,将疏甩在地下,对左右说,快去捉拿此人,不让他逃掉了,侍立在旁的宦官黄锦说,海瑞这个人“素有痴名”,听说他在上疏时,就知道他会“触忤当死”,他已“市一棺,诀妻子,待罪于朝”(157)了。不是逃跑,而是准备死。
魏征是争取做“良臣”不做“忠臣”,海瑞是要做诤臣,也就准备做“忠臣”。这都说明在专制主义统治下向皇帝进谏要冒杀身灭族的风险。臣子的生命本来就操在皇帝手里,是死是活全凭皇帝一句话,丝毫无法律保障,以无法律保障的生命去冒杀身灭族的风险,岂不是险上加险。难怪海瑞抬着棺材去谏嘉靖皇帝,难怪魏征有他的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