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舞台上,当到大家都进入了角色,全神贯注地叫呀,跳呀,哭呀,笑呀,有的人突然冷静了下来,悄悄地退出了热闹的场所,有的旁观者出于关心,劝说进入角色者。

这得从介子推说起。晋国内乱,公子重耳逃离在外颠沛20余年,跟随他风雨同舟的有赵衰、狐偃、咎犯、介子推等5人。最后,重耳在秦穆公的帮助下回晋国即位,称文公。晋文公照例封赏跟随他逃亡的有功之臣,但漏了介子推。有人为介子推抱不平,“悬书宫门”说:“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94)文公派人召之,介子推已逃入绵上山中,并终生不出,历代都将介子推视为不居功不请赏的典型。

在重耳渡河回晋的船上,咎犯试探性地对重耳说,臣跟君“周旋天下”,有不少过失,尤其是对君个人有许多不周,从现在起,臣可以离开了。重耳说,若能回到晋国不与子犯共天下,河神为证,即投璧河中,“与子犯盟”。此时介子推在旁讥笑地说,公子成功返国,是天意,而子犯“以为己功而要市于君,固足羞也,吾不忍与同位”。(95)

于是,在渡河入晋时,介子推隐起来了。到晋文公行赏时没有找他,他也不主动邀赏。这时,介子推又说:“窃人之财,犹曰是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冒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因此,他与母亲逃入山林,“至死不复见”。(96)

介子推为什么要逃入山林呢?仔细品味介子推的话,似乎是这样的意思:做君王的在成功时忘掉臣子的追随之功,做臣子的在成功时居功请赏,这样君与臣之间、臣与臣之间就很难相处了。简单地说,这就是介子推逃入山林的思想动机。假如君臣都能像介子推要求的那样,就不会有明争暗算了。因为介子推太理想化,实现不了,只有逃入山林。

在西汉初诸多老臣中,张良最淡泊于名利。刘邦称赞张良说:“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评价极高,不亚于萧何。故要张良“自择齐三万户”,而张良自谦说:“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97)别人都嫌封少,唯独张良嫌封多。张良说,他作为布衣,“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足矣。从此,“愿弃人间事”。(98)自洛阳返长安后,“即道引不食谷(99),杜门不出”。刘邦死,吕后劝他进食,张良很感慨地说:“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100)

张良本来是参政意识很强的人,他曾“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101)。曾与客狙刺秦始皇于博浪沙中,后来跟随刘邦,左右不离,刘邦事事问他,他事事为刘邦谋划,然而,刘邦称帝后,他却“杜门不出”,“愿弃人间事”。这前后,岂不是判若两人吗?张良是一位善于洞察世事的人,他目睹韩信、黥布、彭越的被杀,又目睹了宴会上、宫廷上争功的场面和诸将相与坐沙中语的情景,不能不深深地触动他的心灵,从而对人生作出新的思考。他思考的结果是超脱,淡泊于名利,淡泊于世俗,因之,他晚年走向了道家神仙术,“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这几句话最能表达他晚年心迹了,如果说介子推超脱,他还有愤怒,那么张良就超脱得心平气和,一点怨恨也没有。

张良引退是在王朝之初,也有的是在王朝后期,自昭宣之后,西汉外戚势力抬头了,使得宫廷斗争异常复杂,朝官有的维护皇权,有的攀附外戚,而外戚之间又争得你死我活,往往维护皇权者,言辞急切,行为激进,如宣帝时盖宽饶,他为人“刚直高节,志在奉公”,任司隶校尉,“刺举无所回避”,又“好言事刺讥,奸(即干)犯上意”。

有一次,皇后的父亲、皇太子的外祖平恩侯许伯举行庆乔迁的宴会,当朝臣无不将眼睛盯着皇帝的继承人时,无人不讨好许伯,丞相、御史、中二千石都来祝贺,唯独盖宽饶不到,许伯亲自请了才进场。他“从西阶上,东乡特坐”以表自尊不诎,许伯亲自为他斟酒说:“盖君后至。”盖宽饶说:“无多酌我,我乃酒狂。”丞相魏侯笑说:“次公(盖字)醒而狂,何必酒也?”“酒酣乐作”,长信少府檀长卿跳“沐猴与狗斗”舞以取媚,引得哄堂大笑,盖宽饶很不高兴,他仰头看着屋顶叹气说:“美哉!然富贵无常,忽则易人”,如同匆匆过客,“君侯可不戒哉!”说完不告而别,并上告跳“沐猴与狗斗”舞的长信少府“失礼不敬”。因此,“在位及贵戚人”都恨他。

太子庶子王生“高宽饶节,而非其如此”,怕他招祸,因写信劝他说:君“用不訾之躯,临不测之险,窃为君痛之。夫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诎。《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102)盖宽饶不听,结果达官贵人通过宣帝的手将他杀害了。然而,关于这一套“明哲保身”的道理,疏广、疏受则无人劝告而自通。

疏广、疏受叔侄与盖宽饶同时当场,疏广任太子太傅,疏受任少傅,“太子每朝,因进见,太傅在前,少傅在后。父子并为师傅,朝廷以为荣”(103)。他们在任五年,太子已12岁,疏广对其侄受说,“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104)今我们官至二千石,算是功成名立了,到了这个地步,不引退而去,恐怕就要后悔,不如我们叔侄双双出关,老归故乡,以求寿终,岂不好吗?疏广、疏受之所以要“功遂身退”,是他们看到外戚擅权的危机,而且他们处在太子的太傅、少傅这种位置上,也决定他们不得不卷入斗争的漩涡。实际上,疏广、疏受已开始卷入了。

仍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太子外祖父平恩侯许伯,因太子年少,请以他的弟弟中郎将舜“监护太子家”。宣帝就此问疏广,疏广回答说:“太子国储副君,师友必于天下英俊,不宜独亲外家许氏。”(105)这当然得罪了外戚许家,随着宣帝年老太子年长,这个矛盾就愈来愈尖锐,所以,疏广、疏受趁早走。走时,“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即饯行),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两”,送行者及道旁观看者都说:“贤哉二大夫!”(106)这大概是称赞他们主动退出争权夺利漩涡的明智吧!

作为开国皇帝,欢迎的是张良那种引退的。但是在开国的功臣宿将中像张良的毕竟是少数,为此有的开国皇帝就要用一种办法或者用一种计谋,强使功臣宿将不得不引退。

秦汉以来都是“资战力”夺取政权的,在战争中“武人屈起(犹勃起)”,出身贫贱的将领,在胜利之后,或“崇以连城之赏”,或授以丞相之权。然而,“势疑则隙生,力侔则乱起”。文臣武将权重势大,君臣之闻则相疑了。结果是“萧、樊且犹缧绁,信、越终见葅戮”(107)。

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刘秀总结这段历史的教训,将“退功臣,进文吏”定为国策。西汉后期三公权很大,使得皇权旁落,刘秀虽然没有废除三公,但将三公权收归皇帝,一些老臣当上荣誉极高的三公职称,只是徒有虚名而无实权。皇帝下面设尚书台,仅作为皇帝的办事机构,一切事项都由尚书台办理,一般功臣宿将不得入台(108),入台主持事情都是老诚的“文吏”。因此,东汉初确实避免了杀功臣的悲剧的重演。但是,这是以相权的削弱、君主专制的加强为代价的。所以,仲长统评论说,光武皇帝恼恨西汉皇帝大权旁落而强臣窃权当道,于是,他“政不任下,虽置三公,事归台阁”。这是“矫枉过直”(109)。

刘秀外表和善,谈吐儒雅,自己也声称以“柔”治天下,其实他对臣下是很忮刻的。大凡桓谭所信任和重用的人,或“宽仁恭爱”,或“谨信质朴”,很少有自我意识很强的人。即使有个别人也不为他所容,如桓谭,他应是东汉初学识卓越的知识分子。有一次刘秀与群臣议事,对桓谭说,我想以“谶决之”,怎么样?桓谭想了半天才回答说:“臣不读谶。”刘秀问是什么原因,桓谭“极言谶之非经”。刘秀“大怒”说:“桓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桓谭“叩头流血”(110)乃得免。至今人们还不理解桓谭怎么“非圣无法”,这只有法的化身的皇帝才知道。

还有韩歆,跟随刘秀“攻伐有功”,“封扶阳侯”,侯霸死,他接替为大司徒。“好直言,无隐讳”,每为刘秀所不容。刘秀曾在朝会上宣读与隗嚣、公孙述的来往信件,借以宣扬自己的才华,韩歆却大煞风景地说:“亡国之君皆有才,桀纣亦有才。”刘秀大怒,当即削职“归田”。(111)刘秀犹不解怒,又派人逼韩歆及其子自杀。

另一例,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杯酒释兵权”。

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宋太袓赵匡胤一举登上龙座。赵匡胤本人是靠兵变上台的,当然深知兵权的厉害。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原是赵匡胤的老朋友,后又跟着赵匡胤打天下,屡建战功,现“典禁卫兵”,军权掌握在他们手上,是“老朋友”,过去平起平坐,如今有君臣之分,心理会不会失去平衡?“屡立战功”,会不会居功自傲?“典禁卫兵”,军权在手,会不会重演“黄袍加身”?这是赵匡胤很忧虑的事。他与谋臣赵普想到一块了,赵匡胤还一时割不断老朋友的交情,赵普说,不是石守信等人背叛不背叛的问题,而是他们非统御之才,一旦军伍中有人作乱,他们也就身不由己了(112)。赵匡胤有时说:朕待他们厚,岂忍负耶?赵普回答说:“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赵匡胤无言以对,只得“默然”。(113)

赵匡胤借着晚朝的机会,宴请石守信等人,“酒酣”,赵匡胤说,我没有你们就不可能达到今天这个地步,然而做天子还不如做节度使舒坦,我几乎每天晚上睡得不安稳。石守信听到这里连忙跪下叩头说,今天下已定,有谁还敢有“异心”。陛下为什么“出此言”呢?赵匡胤说,哪个人不想富贵,哪个人不想坐我这个位置,一旦黄袍加到你们当中谁的身上,虽然不想要,也不行呀!石守信说,臣愚笨没有想这一层,唯有求陛下“哀矜”我们。赵匡胤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尔”,不如多积蓄金银,买田宅,留给子孙,让“歌儿舞女”陪伴,“以终天年”。我们“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114)

张良告诫自己:“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赵匡胤劝诫臣下:“人生如白驹过隙。”君臣之间不是走到一条思路上去了吗?君主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天下要别人退出名利场,做臣下的看清楚了形势和看空了人生,也愿意退出。由此看来,在这种社会条件下,用“一切皆空”的观点去看待人生总是有的,道家思想总会在儒家、法家留下的空隙中存留着。

总之,不管是急流勇退,还是明哲保身,都是专制主义高压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