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绿林赤眉起义后,天下未定,真是“不知多少人为帝”?刘、刘秀兄弟就是竞夺者之一。在争夺中,刘被刘玄所害,刘秀只得以计摆脱刘玄的控制,逃到河北另辟天地,另拉队伍,另立班底,自谋称帝。刘秀称帝是定了,但是,什么时候正式称帝有个时机问题。跟随刘秀的文官武将,一时听到王郎称帝,一时听到刘婴称帝,一时又听到公孙述称帝,就有点耐不住气了,也纷纷起来进劝刘秀称帝,刘秀总以为时机未到。有一次行军至南平棘的地方,将领又一次坚决劝进,刘秀被逼急了,只得吐露真情地说,“寇贼未平,四面受敌”,何必这样快地亮出旗子呢?你们出去吧,不要讲了!本来刘秀对于称帝的想法并不想让人得知,现在只得公开说明,我不是不要称帝,只是时机未到。众将走后,耿纯单独留下向刘秀进言,他说,“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跟着“大王”冒“矢石”,出生入死,都是为了“攀龙鳞,附凤翼”,以求达到自己的追求,现在时机已到,“大王”再不称帝,大家就要“望绝计穷”,离“大王”而去,“大众一散,难可复合”(59),“大王”的事业也就完了。耿纯言辞真诚恳切,刘秀深为感动,随即正式称帝了。
“攀龙鳞,附凤翼”,出自扬雄《法言》,经耿纯这样一引用,此后“攀龙附凤”就成为随附主子打天下,以求荣华富贵的“美称”了。
辅佐秦始皇统一天下的李斯,原是楚国上蔡人,年轻时做一“郡小吏”,很不得志。有一次,他上厕所看见老鼠在吃不干净的东西,而且惊恐不安,时时怕人与犬走近它,又在仓库里看到老鼠吃堆积如山的粟,而且安安稳稳,无“人犬之忧”。于是,李斯感叹地说,人的贵贱高低如同这两种处境不同的老鼠一样,什么高低贵贱,都是因为各自所处的境遇不一样。两种处境不同的老鼠,诱发了李斯心底蕴藏的私欲,他悟出了一个门道,即他要改变自己当小吏的卑微的地位,就必须改变自己的处境,换句话说,也要找一个可以攀附的主子。
举目四望,李斯走向哪里?山东六国都衰落了,没有可以建大业的人,自己的楚国也无可足以辅佐的人,只有秦国还可以去看看。临走之前,李斯辞别他的老师荀卿说,当今秦王政欲统一天下,成称帝之大业,这正是“布衣”施展才能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不能用自己的才能取得“荣贵”,那是枉活了,简直如“禽兽”般,我以不能改变我今天“卑贱”的地位而耻辱,我要去秦国奉事“强主”(60)了。异曲同工,李斯是用自己的语言表达了他的“攀龙附凤”的心态。
攀龙附凤,是一种臣子选择主子的过程。这种选择是要极其慎重的,如刘备三顾草庐就是诸葛亮选择主人极其慎重的结果,一旦臣子选定了自己要追随的主人,就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一生的事业和前途全托付给他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能不慎重呢?
这种选择有的是始终如一的,有的是有始无终的,有的是摇摆不定的。
如萧何选择汉高祖刘邦,房玄龄选择唐太宗李世民,赵普选择宋太祖赵匡胤,李善长选择明太祖朱元璋等都属于始终如一之类。要做始终不渝的追随者是很不容易的。
萧何辅助刘邦,忠心耿耿,精心尽意,刘邦想到的他想到了,刘邦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刘邦进兵咸阳,诸将争着抢“金帛财物”,唯独萧何为刘邦坐天下着想,“入收”秦丞相御史所掌握的“律令图书”,后来,刘邦之所以知晓户口多少,民间疾苦,各地强弱贫富,地势的险要,就是因为萧何收藏了“秦图书也”(61)。刘邦与项羽坚持三年的楚汉战争,刘邦在前方,萧何坐镇关中,“计户口转漕给军”,补充军卒不辍,没有萧何所治理的后方全力支持,刘邦要战胜项羽是不可想象的。连刘邦自己也承认萧何为他立了“万世之功”(62),即使如此忠心耿耿、精心尽意的萧何,汉高祖刘邦也没有放过对他的猜疑。在刘邦与项羽争夺得最紧张、最激烈、最困难的时候,刘邦最害怕他后院起火,最害怕萧何背叛他,因此对萧何提防、猜疑。刘邦多次派人慰劳萧何,萧何身边的鲍生看出了刘邦的用意,对萧何说,汉王这样做,“有疑君心也”(63)。萧何对此是以诚释疑,于是,听鲍生的建议,将自己的子孙及昆弟,凡是能打仗的都送到前线去。因此,刘邦放心了。
刘邦的大将韩信是萧何全力向刘邦推荐的,刘邦称帝,吕后杀韩信又是“用萧何计”,韩信死后,刘邦升萧何为相国,加封五千户,增派五百士兵守卫相国府。布衣召平对萧何说,这不是好兆头,高祖用兵在外,君又不在前方打仗而是守着平静的关中,为什么要给君增设守卫的人呢?是因为新近韩信在关中反,而引起皇帝“疑君心矣”。萧何又以诚释疑,听从召平的建议,不仅辞让封赏不受,而且“悉以家私财佐军”(64)。汉高祖刘邦再一次放心了。
继杀韩信、陈豨后,刘邦又亲自带兵镇压黥布。刘邦临走前探听萧何的动向,左右人回答说,相国和过去一样,在兢兢业业安抚百姓,“悉以所有佐军”(65)。萧何以为这样可以消除刘邦对他的猜疑。然而,有客对萧何说:君治理关中十余年,深“得百姓心”,加上“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君还要像往常一样治理国家,那不是更“得百姓心”?所以皇上多次问君的情况,这是“畏君倾动关中”,君有灭族的危险。如今君为什么不压低价格购买田地,以败坏自己的声誉?萧何这样做了,于是刘邦又一次放心。
西汉王朝建立,刘邦登上了龙基,这时刘邦害怕功臣宿将夺他刘家天下,功劳愈大,威望愈高,他愈加猜疑和提防。因此,他害怕功臣宿将继续治理国家,功劳更大,威望更高,这叫作“威高震主”。相反,你用做坏事的办法来败坏自己的声誉,他刘邦愈高兴。这就叫“有善归主,有恶自与”(66)。为了巩固家天下,不惜鼓励大臣做损害平民利益的事,这是专制主义统治固有的腐败。
在西汉初的宿臣中,萧何的功劳最大,威望最高,而结局也最理想,其原因就在于萧何遭疑不怨,以诚释疑。
另有一类,如韩信选择汉高祖刘邦,侯君集选择唐太宗李世民。
韩信与萧何是两个不同类型的人物。韩信功名心极强而且不加掩饰。当他是穷困潦倒的布衣时,他就有争当万户侯之志。母亲死,因“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67)。司马迁游韩信母亲墓地,就知韩信所蓄志向。韩信确实有军事才能,西汉初可谓猛将如云,但是唯独韩信堪称有勇有谋、独当一面的军事战略家(68),他的智勇都超过了项羽,刘邦要夺天下非韩信不可。(69)而韩信自视清高,他瞧不起人,“羞与绛、灌等列”,甚至当着刘邦的面也出言不逊:“陛下不过能将十万。”“臣多多而益善耳。”(70)功名心极强而又自视极高的韩信,可以不与没有社会地位或他瞧不起的人相计较,可以受“胯下之辱”,也很讲义气,但是,就是挫伤不得他的功名心,故韩信对待刘邦是矛盾心理:一方面刘邦压抑他的功名心,“居常鞅鞅”,有背叛的企图;另一方面,又觉得刘邦对他有知遇之恩,不忍背叛。刘邦对待韩信也是矛盾心理:一方面认为韩信是大将之才,可用;另一方面又顾虑韩信的存在对刘家天下的威胁。韩信处于可叛与不可叛之间,刘邦处于可杀与不可杀之间。随着事态的发展,矛盾在转化,当可叛与可杀转化为矛盾的主导面,悲剧就酿成了。
最初,韩信投奔项梁、项羽,得不到重用,因此改为投靠刘邦,他跟随刘邦入汉中,因为不为刘邦所赏识,从而留下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佳话,这都说明韩信这人才高不得屈用,一屈用就受不了,就要“逃”。
后来,刘邦听萧何的建议,筑坛拜韩信为大将,韩信心情舒畅,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军事才干,尤其在井陉口背水一战,取得了击毁项羽的决定性胜利,从此,韩信名声大震。当韩信在井陉口打了大胜仗准备南下取齐时,刘邦却在荥阳被困,此时,韩信派人到刘邦那里,要求封他为“假王”,刘邦十分恼怒地骂道:“我被困在这里,日夜望你韩信来支援我,而你却要自立为王。”脱口而出露真情,在旁边的谋士张良、陈平怕刘邦因此得罪了举足轻重的韩信,马上踩刘邦的脚以暗示,刘邦反应快得很,当即改口讲假话:“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71)当时,刘邦虽然对韩信无可奈何,不能发作,但这件事不能不给刘邦很深的印象,留下猜疑防备之心。
韩信占有齐地后,项羽派武涉说韩信说,在楚王与汉王之间,足下举足轻重,投汉王则汉胜,投楚王则楚胜,汉胜楚,则汉下步就是消灭足下,不如足下中立,使汉楚连和,足下“三分天下”而王。韩信说,我跟着项王,“官不过郎中”,“言不听,画不用”。我投汉王,“授我上将军印”,“统数万众”,“言听计用”,我才有今天。汉王深亲信我,我背叛他“不祥”,虽死我不后悔。(72)
武涉走后,蒯通又来以同样道理劝说韩信保持中立,三分天下。韩信说,“汉王遇我甚厚”,我为了私利而背叛他不义。蒯通又说:文种等人辅佐越王勾践灭了吴国复兴了越国,结果是“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而且“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我曾知道有这样两句话:“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希望“足下深虑之”。韩信恃己“功多”,“仍不忍倍(背)汉”。(73)
韩信最终没有背叛刘邦是因为讲义气的思想支配了他,而且相信刘邦也会和他一样讲义气,念他“功多”,不至于加害于他。事实上,韩信在军事上是大才,在处理君臣关系上却是太天真了。
正如武涉和蒯通所说的那样,韩信的价值存在于楚汉之争中,楚汉战争一结束,刘邦与韩信之间的猜疑加深,裂痕扩大。从不叛走向叛,从不杀走向杀。
楚汉战争结束后,曾有人上书汉高祖刘邦告韩信反,刘邦用陈平计表面上说是“游云梦”,实际上是袭擒韩信。当韩信得知,处于欲反与不反之间,犹豫不决。一时“欲发兵反”,一时“自度无罪,欲谒上”,一时“恐见禽”。最后,韩信为了保存自己,用旧友钟离眛的头求媚于刘邦。这种杀友求媚的做法,不正是暴露了韩信自己吗?钟离眛在自刭前指责韩信说:“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当韩信捧着钟离眛的头去见刘邦时,立即被缚放在后车,带往洛阳,韩信怨愤地说,果然如人所说“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74)!这次刘邦将韩信降为淮阴侯,释放了。韩信不是以诚释疑,先是卖友求媚,暴露自己的不可信,后是发怨言表明自己悔不早反的心迹,加深了刘邦对他的猜疑。所以,刘邦后来终于杀了韩信。
韩信能不能避免杀身之祸?假如刘邦以诚待韩信,不轻信谣传,不“畏恶其能”,不将韩信从王降为侯,增加他的怨望,增添他的疑虑,就会强化韩信的感知遇之恩不忍反叛的观念,但是,这是作为皇帝的刘邦所做不到的。因为皇帝有随便猜疑臣子的权力,即使是无根据的怀疑所造成的一切严重后果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又假如韩信像萧何那样能做到遭疑不怨,以诚释疑,也可能化险为夷。但是,韩信的性格个性决定了他做不到,所以韩信必死。
在专制主义制度下,怀疑臣子是君主的特权,而臣子对君主的怀疑却没有不满、怨愤、反抗的权利,只有被怀疑的权利,只有遭疑不怨、以诚释疑的权利。君主愈怀疑,臣子愈要示之以诚,示之无怨,君主愈是耍虎威,臣子就愈要拿出听任被吃的奴性。韩信本无反意,也无反抗的行动,后来有反抗的情绪、反抗的怨言和反抗的企图,也是刘邦的所作所为“诱逼”(75)出来的,韩信为什么经不起“诱逼”呢?作为臣子,天生就应该有抗“诱逼”的能耐,没有这种能耐就不配当臣子。韩信之死“不亦宜乎”!
是臣子,总得要攀龙鳞,附凤翼,但是这种攀附是不容易的,有多少人从龙凤身上摔跌下来,坠毁谷底。这惨景吓坏了多少人,他们只有以奴性乞避厄运,像萧何那样。尽管这条活路是屈辱的狭窄的,然而在各条活路都被堵死的情况下,毕竟也算一条活路。
在我国历史上有这样的传统:赞美萧何的奴性,贬责韩信的个性,连自我意识很强的司马迁都不免为这传统所宥。请看,司马迁评价韩信说:“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76)
也许专制主义统治太险恶了,太无路可走了,不能责怪哪一个人,完全在于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