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诸家赠酬词(凡已收录于本书各卷之内者不重出)
水调歌头 上辛幼安生日
重午日过六,灵岳再生申。丰神英毅,端是天上谪仙人。夙蕴机权才略,早岁来归明圣,惊耸汉庭臣。言语妙天下,名德冠朝绅。 绣衣节,移方面,政如神。九重隆眷倚注,伟业富经纶。闻道山东出相,行拜紫泥飞诏,归去秉洪钧。寿嘏自天锡,安用拟庄椿。
水调歌头 呈辛隆兴
/杨炎正(见西樵语业)
杖屦觅春色,行遍大江西。访花问柳,都自无语欲成蹊。不道七州三垒,今岁五风十雨,全是太平时。征辔晚乘月,渔钓夜垂丝。 诗书帅,坐围玉,麈挥犀。兴方不浅,领袖风月过花期。只恐梅梢青子,已露调羹消息,金鼎待公归。回首滕王阁,空对落霞飞。
贺新郎 寄辛潭州
/杨炎正
梦里骖鸾驭,望蓬莱不远翩然,被风吹去。吹到楚楼烟月上,不记人间何处。但疑是蓬壶别所。缥缈霓裳天女队,奉一仙满把流霞举。如唤我,醉中舞。 醉醒梦觉知何许。问潇 湘今日谁与,主盟尊俎。无限青春难老意,拟倩管弦寄与。待新筑沙堤稳步。万里云霄都历遍,却依前流水桃源路。留此笔,为君赋。
满江红辛帅生日
海岳储祥,符昌运挺生贤哲。天赋与飘然才气,凛然忠节。颖脱难藏冲斗剑,誓清行击中流楫。二十年麾节遍江湖,恩威浃。 香穟直,云峰列,觞羽急,鲸川竭。共介公眉寿,赞公贤业。出处已能齐二老,功名岂止超三杰。待吾皇千载带金重,头方黑。
醉蓬莱 前题
/赵善括
正彩铃坠盖,玉燕投怀,梦符佳月。五百年前,诞中兴人杰。杖策归来,入关徒步,万里朝金阙。贯日忠诚,凌云壮气,妙龄英发。 名镇重湖,屡凭态栻;恩满西江,载分龙节。有志澄清,誓击中流楫。谈笑封侯,雍容谋国,看掀天功业。待与斯民,庆公华袞,祝公华发。
洞仙歌 寿稼轩
/杨炎正(见西樵语业)
带湖佳处,仿佛真蓬岛。曾对金尊伴芳草。见桃花流水,别是春风,笙歌里,谁信东君会老。 功名都莫问,总是神仙,买断风光镇长好。但如今经国手,袖里偷闲,天不管、怎得关河事了。待貌取精神上凌烟,却旋买扁舟,归来闻早。
鹊桥仙 寿稼轩
/杨炎正
筑成台榭,种成花柳,更又教成歌舞。不知谁为带湖仙,收拾尽壶天风露。 闲中得味,酒中得趣,只恐天还也妒。青山纵买万千重,遮不断诏书来路。
满江红 寿稼轩
/杨炎正
寿酒如渑,拚一醉劝君休惜。君不记济河津畔,当年今夕:万丈文章光焰里,一星飞坠从南极。便御风乘兴入京华,班卿棘。 君不是,长庚白;又不是,严陵客,只应是明王、梦中良弼。好把袖间经济手,如今去补天西北。等瑶池侍宴夜归时,骑箕翼。
好事近辛幼安席上
华屋翠云深,云外晚山千叠。眼底无穷春事,对杨枝 桃叶。 老来沉醉为花狂,霜鬓未曾镊。几许夜阑清梦,任翻成蝴蝶。
沁园春 寄辛承旨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沁园春 寄辛稼轩
/刘过
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神明机鉴,未必能诗。常衮何如,羊公聊尔,千骑东方侯会稽。中原事,纵匈奴未灭,毕竟男儿。 平生出处天知,算整顿乾坤终有时。问湖南宾客,侵寻老矣;江西户口,流落何之?尽日楼台,四山屏障,目断江山魂欲飞。长安道,算世无刘表,王粲畴依?
八声甘州 秋夜奉怀浙东辛帅
/张镃(见南湖集卷十)
领千岩万壑岂无人,唯见稼轩来。正松梧秋到,旌旗风动,楼观雄开。俯槛何劳一笑,瀚海荡纤埃。余事了凫鹜,闲咏命樽罍。 江左风流旧话,想登临浩叹,白骨苍苔。把龙韬藏去,游戏且蓬莱。念乡关偏怜霜鬓,爱盛名何似展真才。怀公处,夜深凝望,云汉星回。
洞仙歌 黄木香赠辛稼轩
花中惯识,压架玲珑雪,乍见缃蕤间琅叶。恨春风将了,染额人归,留得个、袅袅垂香带月。 鹅儿真似酒,我爱幽芳,还比酴醿又娇绝。自种古松根,待看黄龙,乱飞上苍髯五鬣。更老仙添与笔端春,敢唤起桃叶,问谁优劣。
六州歌头 送辛稼轩
/程珌(见洺水词)
向来抵掌,未必总谈空。难遍举,质三事,试从公:记当年,赋得一丘一壑,天鸢阔,渊鱼静;莫击磬,但酌酒,尽从容。一水西来他日,会从公,曳杖其中。问前回归去,已笑白发成蓬,不识如今,几西风。 蒙庄多事,论虱豕,推羊蚁,未辞终。又骤说,鱼得计,孰能通?叹如云网罟,龙伯啖,眇难穷。凡三惑,谁使我,释然融?岂是匏瓜者,把行藏尽付鸿蒙?且从头检校,想见迎公,湖上千松。
摸鱼儿 过期思 稼轩之居,曹留饮于秋水观,赋一词谢之
/章谦亨(见铅山志)
想先生跨鹤归去,依然上界官府。胸中丘壑经营巧,留下午桥别墅。堪爱处,山对起飞来万马平波驻。带湖鸥鹭,犹不忍寒盟,时寻门外,一片芰荷浦。 秋水观,环绕滔滔瀑布。参天古木奇古。云烟只在阑干角,生出晚来微雨。东道主,爱宾客梅花烂熳开樽俎。满怀尘土。扫荡以无余,□然如上,玉峤翠瀛语。
水龙吟 酹辛稼轩墓。在分水岭下
/张埜(见古山乐府)
岭头一片青山,可能埋得凌云气?遐方异域,当年滴尽,英雄清泪。星斗撑肠,云烟盈纸,纵横游戏。谩人间留得,阳春白雪,千载下,无人继。 不见戟门华第,见萧萧竹枯松悴。问谁料理,带湖烟景,瓢泉风味。万里中原,不堪回首,人生如寄。且临风高唱,逍遥旧曲,为先生醉。
感皇恩与客读稼轩乐府全集
/王恽(见秋涧乐府)
幽思耿秋堂,芸香风度,客至忘言孰宾主。一篇雅唱,似与朱弦细语。恍疑南涧坐,挥谈麈。 霁月光风,竹君梅侣,中有新亭泪如雨。力扶王略,志在中原一举。丈夫心事了,惊千古。
沁园春 酹稼轩故居
/张西岩(稼轩集钞存引自永乐大典)
乐府以来,继吾坡公,惟有稼轩。爱笔头神彩,全非近代;胸中才气,犹是中原。把百余年,秦 晁 贺 晏,前辈诸人都并吞。无能敌,放秋空一鹗,独自腾鶱。 声华旧塞乾坤。只留得清贫与子孙。叹时虽暂用,几回北望,人常见忘,万里南奔。谷变陵迁,故家零落,不见当年画戟门。樽中酒,望云山高处,遥酹英魂。
附录二 旧本稼轩词集序跋文
稼轩词序
/范开(稼轩词甲集)
器大者声必闳,志高者意必远。知夫声与意之本原,则知歌词之所自出。是盖不容有意于作为,而其发越著见于声音言意之表者,则亦随其所蓄之浅深,有不能不尔者存焉耳。
世言稼轩居士 辛公之词似东坡,非有意于学坡也,自其发于所蓄者言之,则不能不坡若也。坡公尝自言与其弟子由为文□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之所为。公之于词亦然:苟不得之于嬉笑,则得之于行乐;不得之于行乐,则得之于醉墨淋漓之际。挥毫未竟而客争藏去。或闲中书石,兴来写地,亦或微吟而不录,漫录而焚稿,以故多散逸。是亦未尝有作之之意,其于坡也,是以似之。
虽然,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故其词之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无他,意不在于作词,而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此又坡词之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昔宋复古、张乖崖方严劲正,而其词乃复有秾纤婉丽之语,岂铁石心肠者类皆如是耶。
开久从公游,其残膏剩馥,得所沾焉为多。因暇日裒集冥搜,才逾百首,皆亲得于公者。以近时流布于海内者率多赝本,吾为此惧,故不敢独,将以祛传者之惑焉。
淳熙戊申正月元日门人范开序。
辛稼轩集序
/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九十八)
自昔南北分裂之际,中原豪杰率陷没殊域,与草木俱腐。虽以王景略之才,不免有失身苻氏之愧。
□建炎省方画淮而守者百三十余年矣,其间北方骁勇自拔而归,如李侯显忠、魏侯胜,士大夫如王公仲衡、辛公幼安,皆著节本朝,为名卿将。辛公文墨议论尤英伟磊落。乾道 绍熙奏篇及所进美芹十论、上虞雍公 九议,笔势浩荡,智略辐凑,有权书衡论之风。其策完颜氏之祸,论请绝岁币,皆验于数十年之后。符离之役,举一世以咎任事将相,公独谓张公虽未捷,亦非大败,不宜罪去。又欲使李显忠将精锐三万出山东,使王任、开赵、贾瑞辈领西北忠义为前锋。其论与尹少稷、王瞻叔诸人绝异。乌虖,以孝皇之神武,及公盛壮之时,行其说而尽其才,纵未封狼居胥,岂遂置中原于度外哉。机会一差,至于开禧,则向之文武名臣欲尽,而公亦老矣。余读其书而深悲焉。
世之知公者,诵其诗词,而以前辈谓有井水处皆倡柳词,余谓耆卿直留连光景歌咏太平尔;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 秦郎之下。余幼皆成诵。公嗣子故京西宪䅉欲以序见属,未遣书而卒,其子肃具言先志。恨余衰惫,不能发斯文之光焰,而姑述其梗概如此。
按:上文惟见后村大全集,而其中错讹特甚。如“完颜氏”作“元颜氏”,固为避钦宗嫌名,但“尹少稷”上衍“君”字,“公所作”误作“公所无”,“自有苍生以来所无”脱“无”字,则其误均显然可见。九议第六,有“以精兵锐卒步骑三万,令李显忠将之,由楚州出沭阳,鼓行而的”等语,序文括其意,而竟误作“又欲使显有大忠将精锐三万出山东”,兹亦据九议原文予以勘正。其余纰漏尚多,以无可参校,姑仍之。
论稼轩词
/陈模 子宏(见怀古录卷中)
蔡光工于词,靖康间陷于虏中。辛幼安尝以诗词参请之,蔡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故稼轩归本朝,晚年词笔尤好。尝作贺新郎云:“绿树听啼,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此恨,料不啼清泪空啼血。谁伴我,醉明月?”此词尽集许多怨事,全与太白 拟恨赋手段相似。又,止酒赋沁园春云:“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眩,气似奔雷。漫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生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去,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则去,招则须来’。”此又如宾戏、解嘲等作,乃是把古文手段寓之于词。赋筑偃湖云:“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点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四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说松而及谢家子弟,相如车骑,太史公文章,自非脱落故常者未易闯其堂奥。刘改之所作沁园春,虽颇似其豪,而未免于麄。
近时作词者只说周美成、姜尧章等,而以稼轩词为豪迈,非词家本色。潘紫岩 牥云:“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此说固当,盖曲者曲也,固当以委曲为体;然徒狃于风情婉娈,则亦不足以启人意。回视稼轩所作,岂非万古一清风也哉。或曰:“美成、尧章,以其晓音律,自能撰词调,故人尤服之。”
辛稼轩词序
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 颂入郑 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尽卮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然陈同父效之,则与左太冲入群媪相似,亦无面而返。嗟乎,以稼轩为坡公少子,岂不痛快灵杰可爱哉,而愁髻龋齿作折腰步者阉然笑之。敕勒之歌拙矣,风吹草低之句,与大风起句高下相应,知音者少顾。稼轩胸中今古,止用资为词,非不能诗,不事此耳。
斯人北来,喑呜鸷悍,欲何为者;而谗摈销沮,白发横生,亦如刘越石陷绝失望,花时中酒,托之陶写,淋漓慷慨,此意何可复道,而或者以流连光景、志业之终恨之,岂可向痴人说梦哉!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英雄感怆,有在常情之外,其难言者未必区区妇人孺子间也。世儒不知哀乐,善刺人,及其自为,乃与陈若山等。嗟哉伟然,二丈夫无异。吾怀此久矣,因宜春 张清则取稼轩词刻之,复用吾请。清则少游杭浙,有奇志逸气,必能仿佛为此词者。
批点稼轩长短句序
/李濂
稼轩 辛忠敏公 幼安,历城人也。少与党怀英同师蔡伯坚。筮仕,决以蓍,怀英得坎,因留事金;稼轩得离,遂浩然南归。绍兴末,屡立战功。尝作九议暨美芹十论上之,皆切中时务。累官兵部侍郎、枢密都承旨。晚年解印绶归,侨寓铅山之期思,带湖 瓢泉,渚烟溪月,稼轩吟啸于其间,亦乐矣哉。
今铅山县南二里许,有稼轩书院,而分水岭下,厥墓在焉。
余家藏稼轩长短句十二卷,盖信州旧本也,视长沙本为多。序曰:
稼轩有逸才,长于填词,平生与朱晦庵、陈同父、洪景卢、刘改之辈相友善。晦庵 答稼轩启有曰:“经纶事业,股肱王室之心;游戏文章,脍炙士林之口。”刘改之气雄一世,其寄稼轩词有曰:“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后百余年,邯郸 张埜过其墓而以词酹之曰:“岭头一片青山,可能埋得凌云气?”又曰:“谩人间留得,阳春白雪,千载下,无人继!”观同时之所推奖,异代之所追慕,则稼轩人品之豪,词调之美,概可见已。晦庵之没也,时党禁方严,稼轩独为文哭之。卒之日,家无余财,仅遗平生著述数帙而已。乌虖,贤哉!
长短句凡五百六十八阕,余归田多暇,稍加评点,间于登台步垅之余,负耒荷锄之夕,辄歌数阕,神爽畅越,盖超然不觉尘思之解脱也。惜乎世鲜刻本。开封贰郡历城王侯诏读而爱之,曰:“余忝为稼轩乡后进,请寿诸梓,愿惠一言以为观者先。”余聊摭稼轩之取重于当时后世者如此。其中妙思警句,则评附本篇云。
嘉靖丙申春二月嵩渚山人李濂川父书于碧云精舍。
跋六十家词本稼轩词
/毛晋
蔡元工于词,靖康中陷虏庭。稼轩以诗词谒见,蔡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故稼轩晚年卜筑奇狮,专工长短句,累五百首有奇。但词家争斗秾纤,而稼轩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宋人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善评也。古虞 毛晋记。
稼轩词提要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词曲类
稼轩词四卷(江苏巡抚采进本),宋 辛弃疾撰。弃疾有南烬纪闻,已著录。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观其才气俊迈,虽似乎奋笔而成,然岳珂桯史记弃疾自诵贺新凉、永遇乐二词,使座客指摘其失,珂谓贺新凉词首尾二腔语句相似,永遇乐词用事太多,弃疾乃自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其刻意如此云云,则未始不由苦思得矣。
书录解题载稼轩词四卷,又云:“信州本十二卷,视长沙本为多。”此本为毛晋所刻,亦为四卷,而其总目又注原本十二卷,殆即就信州本而合并之欤。其集旧多讹异,如二卷内丑奴儿近一阕,前半是本调,残阙不全,自“飞流万壑”以下则全首系洞仙歌,盖因洞仙歌五阕即在此调之后,旧本遂误割第一首以补前词之阙,而五阕之洞仙歌遂止存其四。近万树词律中辨之甚明,此本尚未及订正。其中“叹轻衫帽几许红尘”句,据其文义,“帽”字上尚有一脱字,树亦未经勘及,斯足证扫叶之喻矣。今并详为勘定。其必不可通而无别本可证者,则姑从阙疑之义焉。
稼轩集钞存序
/法式善
万载 辛子敬甫,奇士也。尝携一砚来游京师,礼邸 汲修主人雅爱重之,荐以馆,不就。与予议论古今上下,辄以宋 辛忠敏公著作散佚为念。予尝于播芳大全文粹、铁网珊瑚、各郡县志、宋人诗话诸书录出稼轩诗文十余首,敬甫并词刻之,冠以所编年谱,殿尾则反复千余言,辨述作之真伪是非,既详且尽,而益求所谓稼轩集者不已。会朝廷开唐文馆,予效编纂之役,约同事见公诗文胥签识,补从前陋略。金匮 孙平叔编修适亦以是诿予,盖其识敬甫有日矣。
忠敏之在当时也,陈同父谓与朱子、子师同系四海之望,至谢叠山则直以圣贤之学归之。公豪迈英爽过东坡,乃于朱子、南轩诸贤,尊崇悦服,违禁忌不顾,此非笃于道、得于心者不能也,岂特节义文章为不朽哉。
兹从永乐大典各韵中采得诗文及词若干首,皆世所未有。敬甫汇前编,统名曰稼轩集钞存,刻以行世,足以慰天下学者慕望之心,而其心则尚未有已也。
敬甫先世出东平,于公为别派,合并书之。
嘉庆十五年七月朔日,日讲起居注官唐文馆总纂官左春坊左庶子梧门 法式善拜手序。
编辑稼轩集钞存记
/辛启泰
忠敏公 稼轩集,史莫详卷数,刻本既亡,各体文字流传殊少。新城 王氏仅于后邨诗话见其诗一首,四库全书有美芹十论、词四卷,外间亦不多得。启泰曾从法时帆先生借汲古阁词本于杨蓉裳员外,重刻之,附以诗十首,文二首,将借以求全集也。既欲购唐荆川 史纂右编钞录十论,适时帆先生有撰集唐文之役,孙平叔太史亦雅以公文字为汲汲,相与集散篇于永乐大典中,得奏议及骈体文共二十八篇,古今体一百十首,较前已十倍过之,而史所谓思陵诏跋、朱子祭文皆不及见。且此所得长短句凡五十首多出四卷外,则全集遗佚不少也。
庚午,启泰教习期满,冒暑往来二先生家,次第钞录其稿。适南旋,锓板于豫章,因合前刻编次之,统名曰稼轩集钞存。又杂采各集中有关于公者,附录以备览。
窃维公全集,灵爽冯之,世必有宝而藏之者。顾文章之出,待时抑待人,好古阐幽如二先生,诚足感也已。
嘉庆十六年春仲万载后学辛启泰谨志。
跋元大德刻稼轩词
/黄丕烈
余素不解词,而所藏宋 元诸名家词独富。如汲古阁 珍藏秘本书目所载原稿皆在焉。然皆精钞旧钞,而无有宋元椠本。顷从郡故家得此元刻稼轩词,而叹其珍秘无匹也。
稼轩词卷帙多寡不同,以此十二卷者为最善,毛氏亦从此钞出,惜其行款体例有不同耳。据毛钞以增补阙叶,非凭空撰出者可比,而洞仙歌中缺一字,钞本亦无,因以墨钉识之。其十一卷中四之五一叶,亦即是卷七之八一叶之例,非文有脱落而故强就之也。是书得此补足,几还旧观。至于是书精刻,纯乎元人松雪翁书,而俗子不知,妄为描写,可谓浮云之污。甚至强作解事,校改原文,如卷十中为人庆八十席上戏作有云:“人间八十最风流,长贴在儿儿额上。”校者云:“下儿字当作孙。”以为儿儿或是奴家之称,二语之意,当以八字作眉字解。如此则改儿为孙,岂不大可笑乎。本拟灭此几字,恐损古书,故凡遇俗手描写处,皆不灭其痕,后之明眼人当自领之。
嘉庆己未黄丕烈识。
又
/顾千里
文献通考:“稼轩词四卷。陈氏曰:‘信州本十二卷,视长沙为多。’”此元 大德间所刊,以卷数考之,盖出于信州本。宋史 艺文志云:“辛弃疾 长短句十二卷。”亦即此也。嘉庆己未,荛圃买得于骨董肆内,缺三叶,出旧藏汲古阁钞本,命予补之,因拾卷中所有之字集而为之,所无者仅十许耳。既成,遂识数语于后。七月二十二日书。
校刻稼轩词记
/王鹏运
光绪丁亥九月,从杨凤阿同年假元 大德 信州书院十二卷本,校毛刻一过。按毛本实出元刻,特体例既别,又并十二卷为四,为不同耳。元本所缺三叶,毛皆漏刻,又无端夺去新荷叶、朝中措各一阕。尤可笑者,元本第六卷缺处,丑奴儿近后半适与洞仙歌飞流万壑一首相接,毛遂牵连书之,几似丑奴儿近有三叠,令人无从句读。又鹊桥仙寿词“长贴在儿儿额上”句,校者妄书“下儿字当作孙”,为黄尧圃所嗤,毛刻于此正改作“儿孙”,是以确知其出于此也。中间讹夺,触处皆是。然亦有元本讹夺而毛刻是正之处。顾跋谓元本夺叶用汲古阁钞本校补,何以此本缺处又适与元刻相符,殊不可解。
往年刻双白 漱玉词成,即拟续刊苏 辛二集,以无善本而止。今此本既已校正,闻凤阿家尚有宋椠眉山乐府,倘再假我以毕此志,其为益为何如耶。
又,稼轩词向以信州十二卷者为足本,莫子偲 经眼录有跋万载辛氏编刻稼轩全集云:“词五卷,校汲古阁本增多三十六阕。”按毛本虽云四卷,实并十二为四,并非不足。其间缺漏,亦只校元本共少十阕,不知辛氏所补云何。附志以俟知者。
先冬三日半塘老人记。
校刊稼轩词成率成三绝于后
/王鹏运
晓风残月可人怜,婀娜新词竞筦弦。何似三郎催羯鼓,夙酲余秽一时捐。
层楼风雨黯伤春,烟柳斜阳独怆神。多少江湖忧乐意,漫呼青兕作词人。
信州足本销沉久,汲古丛编亥豕多。今日雕镌拨云雾,庐山真面问如何。
校刊稼轩词成再记
/王鹏运
是刻既成,适同里况夔笙孝廉周仪来自蜀中,携有万载 辛启泰编刻稼轩全集,其长短句四卷,悉仍毛刻,诗文四卷,词补遗一卷,则云自永乐大典钞出。补词共三十六阕,内唯洞仙歌寿叶丞相一阕已见元刻。近又见明人李濂评点稼轩词,为万历间刻本,始知毛刻误处皆沿袭于此。安得荛圃所云毛钞旧本一为雠勘也。半塘再记。
按:上四跋俱见四印斋刻稼轩长短句。
跋四卷本稼轩词
/梁启超
文献通考著录稼轩词四卷(宋史艺文志同),而引直斋书录解题注其下云:“信州本十二卷,视长沙为多。”或误以为此四卷者即长沙本,实则直斋所著录乃长沙本,只一卷耳。十二卷之信州本,宋刻无传,黄荛夫旧藏之元 大德间广信书院本,今归聊城 杨氏,而王半塘 四印斋据以翻雕者,即彼本也。可见稼轩词在宋有三刻:一为长沙一卷本,二为信州十二卷本,三即四卷本。明 清以来传世者惟信州本,毛刻六十一家词亦四卷,实乃割裂信州本以求合通考之卷数,毛氏常态如此,不足深怪,而使读者或疑毛 王二刻不同源、而毛刻即通考与宋志之旧,则大不可也。
近武进 陶氏景印宋 元本词集,中有稼轩词甲乙丙三集,其编次与毛王本全别,文字亦多异同,余读之颇感兴趣,顾颇怪其何以卷数畸零,与前籍所著录者悉无合也。嗣从直隶图书馆假得明 吴文恪 讷所辑唐宋名贤百家词,其稼轩集正采此本,而丁集赫然在焉,乃拍案叫绝,知马贵与所见四卷本固未绝于人间也。甲集卷首有淳熙戊申正月元日门人范开序,称“开久从公游,暇日裒集冥搜,才逾百首,皆亲得于公者。以近时流布于海内者率多赝本,吾为此惧,故不敢独,将以祛传者之惑焉”。范开贯历无考,然信州本有赠送酬和范先之之词多首,而此本凡先之皆作廓之,盖一人而有两字,开与先与廓义皆相属,疑即是人,诚从公游最久矣。戊申为淳熙十五年,稼轩四十九岁,知甲集所载皆四十八岁以前作。稼轩年寿虽难确考,但六十八岁尚存,则集中有明证,乙丙丁三集所收,则戊申后十余年间作也。其是否并出范开裒录,抑他人续辑,下文当更论之。
此本最大特色,在含有编年意味。盖信州本以同调名之词汇录一处,长调在先,短调在后,少作晚作,无从甄辨。此本阅数年编辑一次,虽每首作年难一一确指,然某集所收为某时期作品,可略推见。
考稼轩以二十九岁通判建康府,三十一岁知滁州,三十五岁提点江西刑狱,三十七岁知江陵府,三十八岁移帅隆兴(江西),仅三月被召内用,旋出为湖北转运副使,四十岁移湖南,寻知潭州兼湖南安抚,四十二三岁之间转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五十间(?)以言者落职,久之主管冲佑观,五十二岁起福建提点刑狱,旋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五十四岁被召还行在,五十六岁落职家居,五十九岁复职奉祠,六十一二岁间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六十五岁知镇江府,明年乞祠归,六十七岁差知绍兴府又转江陵府,皆辞免,未几遂卒。其生平仕历大略如此。以上所考,据本传,参以本集题注等,虽未敢谓十分正确,大致当不谬。
此本甲集编成在戊申元日,明见范序,其所收诸词,皆四十八岁前官建康 滁州 湖北 湖南 江西时所作,既极分明。乙集于宦闽时之词一首未见收录,可推定其编辑年当在绍熙二年辛亥以前,所收词以戊申己酉庚戌等年为大宗,亦间补收丁未以前之作。丙集自宦闽词起收,其最末一首为辛酉生日,盖壬子至辛酉十年间、五十三岁至六十二岁之作,中间强半为落职家居时也。丁集所收词,时代颇广漠难辨,似是杂补前三集之所遗。惟有一点极当注意者,稼轩晚年帅越、帅镇江时诸名作,如登会稽蓬莱阁、京口 北固亭怀古诸篇,皆未收录。北固亭怀古词云:“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稼轩于绍兴三十二年以忠义军掌书记奉表归朝,以嘉泰四年知镇江府,相距恰四十三年。作此词时年六十六,几最晚作矣。此决非弃而不取,实缘编集时尚未有此诸词耳。然则丁集之编,当与丙集略同时,其年虽不能确指,要之四集皆在稼轩生存时已编成,则可断言也。若欲为稼轩词编年,凭借兹本,按历年游宦诸地之次第,旁考其来往人物,盖可什得五六。就中江西一地,稼轩家在广信,而数度宦隆兴(南昌),故在江西所作词及赠答江西人之词,集中最多,其时代亦最难梳理,略依此本甲乙丙三集所先后收录,划分为数期,而推考其为某期所作,虽未能尽正确,抑亦不远也。
惟四集中丙丁集所甄采,似不如甲乙集之精严,其字句间与信州本有异同者,甲乙集多佳胜,丙丁集时或劣误,似非同出一手编辑。若吾所忖度范廓之即范开之说果不谬,则似甲乙集皆范辑,丙丁集则非范辑。盖辛 范分携,在绍熙元二年间,廓之赴行在,稼轩起为闽宪,故丙集中即无复与廓之往还之作。廓之既不侍左右,自无从检集箧稿,他人因其旧名而续之,未可知也。
信州本共得词五百七十二首,此本四集合计,除其复重,共得四百二十七首,但其中却有二十首为信州本所无者,内四首辛敬甫补遗本有之。丙集有六州歌头一首,丁集有西江月一首,皆谀颂韩平原作。西江月之非辛词,吴礼部诗话引谢叠山文已明辨之;六州歌头当亦是嫁名。本传称:“朱熹殁,伪学禁方严,门生故旧至无送葬者,弃疾为文往哭之。”时稼轩之年已六十一矣,其于韩不惮批其逆鳞如此,以生平淡荣利尚气节之人,当垂暮之年而谓肯作此无聊之媚灶耶?范序谓惧流布者多赝本,此适足证丙丁集之未经范手厘订尔。
戊辰中元,新会 梁启超。
跋稼轩集外词
/梁启超
此所谓集外者,谓信州十二卷本稼轩长短句所未收也。其目如下:
生查子和夏中玉(一天霜月明)
满江红 (老子当年)
菩萨蛮 (稼轩日向儿曹说)此首亦见稼轩词甲集。
菩萨蛮和夏中玉(与君欲赴西楼约)
一剪梅(尘洒衣裾客路长)
一剪梅(歌罢尊空月坠西)
念奴娇谢王广文双姬词(西真姊妹)
念奴娇三友同饮借赤壁韵(论心论相)
念奴娇赠夏成玉(妙龄秀发)
江城子戏同官(留仙初试砑罗裙)
惜奴娇戏同官(风骨萧然)
南乡子赠妓(好个主人家)此首亦见稼轩词乙集。
糖多令(淑景斗清明)此首亦见乙集。
眼儿媚妓(烟花丛里不宜他)
踏歌(厥看精神)此首亦见甲集。
鹧鸪天和陈提干(剪烛西窗夜未阑)
如梦令赠歌者(韵胜仙风漂渺)
□□□ 出塞春寒有感(莺未老)
踏莎行春日有感(萱草齐阶)
鹊桥仙送粉卿行(轿儿排了)
谒金门和陈提干(山共水)
好事近(花月赏心天)
好事近春日郊游(春动酒旗风)
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客子久不到)
好事近(春意满西湖)
贺新郎和吴明可给事安抚(世路风波恶)
水调歌头巩采若寿(泰岳倚空碧)
霜天晓角赤壁(雪堂迁客)
渔家傲湖州幕官作舫室(风月小斋模画舫)
绿头鸭七夕(叹飘零离多会少)
苏武慢雪(帐暖金丝)
品令(迢迢征路)
乌夜啼戏赠籍中人(江头三月清明)
右三十三首,见辛敬甫启泰辑稼轩集(朱氏彊邨丛书稼轩词补遗本),皆采自永乐大典者。原辑共三十六首,内洞仙歌寿叶丞相一首已见信州本,鹧鸪天二首(天上人间酒最尊、有个仙人捧玉卮)则误采朱希真 樵歌,今皆删去。
南歌子(万万千千恨)
右一首见稼轩词甲集(陶氏涉园景宋本,乙丙集同)。甲集本有三首为信州本所无,内菩萨蛮一首(稼轩日向儿曹说)踏歌一首(厥看精神)皆已见辛辑,不复录。
浣溪沙赠子文侍人名笑笑(侬是嵚崎可笑人)
鹊桥仙赠人(风流标格)
行香子(归去来兮)
一剪梅(记得同烧此夜香)
虞美人(夜深困倚屏风后)
右五首见稼轩词乙集。乙集原有八首为信州本所无,内糖多令一首(淑景斗清明)南乡子一首(好个主人家)鹊桥仙一首(轿儿排了)皆已见辛辑,不复录。
六州歌头(西湖万顷)
西江月题阿卿影像(人道偏宜歌舞)
清平乐(春宵睡重)
菩萨蛮赠周国辅侍人(画楼影蘸清溪水)
右四首见稼轩词丙集。
祝英台近(绿杨堤青草渡)
鹧鸪天(一片归心拟乱云)
鹧鸪天(欲上高楼去避愁)
西江月(堂上谋臣帷幄)
右四首见稼轩词丁集(吴文恪唐宋名贤百家词钞本)。
金菊对芙蓉重阳(远水生光)
右一首见草堂诗余。
凡四十八首,散在各本,可最收缮写。稼轩词自陈直斋即已推信州本为最备,信州本有词五百七十二首,益以此所录,都为六百二十首,辛词传世者尽是矣。惟此四十八首在辛词中价值何若,则有更待评量者。案稼轩甲集 范开 序称“近时流布于海内者率多赝本”,甲集编成于淳熙戊申,时稼轩方在中年,而范开已有慨于赝本之混真,此后尚二十年,稼轩齿益尊,名益盛,则嫁名之作益多,盖意中事耳。丁集所收西江月“堂上谋臣帷幄”一首,谢叠山已明辨其为京师士人所作,不容以冤忠魂(见吴礼部诗话)。考韩侂胄下诏伐金,在开禧二年,此西江月决当作于彼时(据词中“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与曰可”及“此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等语),依毕氏续通鉴,则稼翁已于开禧元年乙丑前卒,虽系年未确,然翁于乙丑解镇江(京口)帅任,奉祠西归,两见本集题注,翁莅京口似未及一年,所以遽解职之原因虽不可确考,以理势度之当是不赞开边之议,故或自引退,或为执政所排,归后方饰巾待尽(翁盖卒于开禧三年),安肯更学势利市儿献颂朝贵,此不待叠山之辨已可一言而决也。六州歌头亦侂胄封王时媚灶之作,事同一律,集中于其年有戊午拜复职奉祠之命鹧鸪天一词,文云:“老退何曾说着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真祠俸,更缀文书旧殿班。扶病脚,洗衰颜,快从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此种怀抱,此种意兴,岂是作“看贤王高会,飞盖入云烟”等语之人耶?惟彼两词皆学稼轩而颇能貌袭者,意当时传诵甚盛,编集者无识,率尔掺收,正乃范开所谓“吾为此惧”耳。永乐大典所载佚词,内失调名一首,题为出塞字样,稼轩生平无从出塞;又渔家傲一首,题有湖州幕官字样,稼轩宦迹未到湖州;似皆属赝鼎。自余数十首,或妓席游戏题赠,或朋辈酬应成篇,即使真出稼轩,在集中亦不为上乘(诸佚词中要以丁集之祝英台近“绿杨堤青草渡”一首为巨擘)。大抵辛词传本以范氏所编甲集为最谨严可信,惜仅及中年之作,不能尽全豹,乙集倘亦出范手,但编成亦仅后四年耳。(甲乙集所收出信州本外者共十一首,皆当认为真辛词。)信州本盖辑于稼轩身后,故自少作以迄绝笔皆搜采不遗。信州为稼轩钓游地,门人后学甚多,其慎择或不让范开,在宋代辛词诸刻中当最为完善。此诸佚词或为辑者所曾见而淘弃者,今重事掇拾,毋亦过而存之云尔。
戊辰孟秋,启超记。
稼轩词丁集校辑记
/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
辛稼轩词,自宋迄元,版本可考者得三本焉:一曰长沙坊刻一卷本,今已无传,见直斋书录解题。二曰信州刻十二卷本,直斋书录解题、宋史艺文志并著于录,传世有元 大德己亥广信书院刊本。此本流传最广,明嘉靖间大梁 李濂重刻之,毛氏汲古阁再刻之。毛本虽并为四卷,然其章次与信州本合,其沿误与李本同,盖即自李本出,非真见原本也。刘须溪集六载辛稼轩词序,称宜春张清则取稼轩词刻之,是宋末又有宜春 张氏刻本。宜春于宋世属袁州,或与信州本相近。三曰四卷本,马端临 通考著于录。天津图书馆藏吴文恪 讷 四朝名贤词本,以甲乙丙丁分卷,较信州本互有出入,盖即通考所云之四卷本。武进 陶氏尝据影宋残本刊入丛书中,而缺其丁集,今吴本丁集独完,辛词四卷本殆以此为硕果矣。
余尝据花庵词选、阳春白雪、全芳备祖、草堂诗余诸书所引以校四卷本及信州本,凡异于信州本者大都与四卷本合,且所载亦罕出四卷本外者,足征四卷本乃当时通行本,而信州本为晚出,无可疑也。
然辛词除此三本外恐尚有他本。法式善自永乐大典录出佚词,除洞仙歌“为叶丞相寿”一首已载信州本第六卷、四卷本甲集,鹧鸪天二首为朱希真词外,余则见于四卷本者仅菩萨蛮“稼轩日向儿曹说”、南乡子“赠妓”、唐多令“淑景斗清明”、踏歌、鹊桥仙“送粉卿行”等五首;其他生查子等二十八首,诸本俱未载。设大典所引非诬,则辛词必尚有他刻。刘后村大全集九十八载辛稼轩集序中盛称其词:“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秾纤绵密不在小晏、秦郎下。”是宋世稼轩文集必附载其词,而大典所引殆据集本矣。惜法氏录自大典者仅佚词数十首,至其他不佚诸阕,亦未据他本校之,其有无异同更不可知矣。兹移录四卷本丁集全卷如后,明钞本多误字,其显见者悉为改正。并据信州本校之,以补陶本之遗。
新会 梁先生启超尝据以草稼轩年谱,且认为有编年意味,有跋语考之甚详;顾于自来辛词版刻,迄未真切言之,故聊发其概焉。万里记。
跋毛钞本稼轩词
/夏敬观
右毛钞稼轩词甲乙丙丁集四卷,明 吴文恪公讷曾辑入四朝名贤词,当与此同出一源。稼轩词在清代二百余年间,倚声家几于人手一编,大率毛氏汲古阁刊本最为通行。万载 辛启泰编刊全集,其长短句四卷悉仍毛刊;补遗一卷,云自永乐大典钞出。黄荛圃获元 大德 广信书院刊本十二卷,其次第与毛刊无异,毛特变其体例,化十二卷为四卷耳。为荛圃据毛钞增补缺叶,所谓毛钞,殆即刊汲古阁词之底本欤。此甲乙丙丁四卷本,荛翁盖未之见也。元 大德刊本,至光绪间,临桂 王氏四印斋、海丰 吴氏石莲庵始传刊之。独此四卷本最晚出,武进 陶氏刊其前三卷,海宁 赵万里补印丁卷,顾皆未见毛钞原本也。
以毛刊、辛刊、王刊三本与此本对校,吴刊与王刊同。如念奴娇赋雨岩之“唤做真闲客”句,“客”字是叶,而三本均作“个”,则失一韵。乌夜啼之“酒频中”句,是用三国 徐邈事,三本“频”皆作“杯”。玉楼春之“日高犹苦圣贤中”句,亦是用徐邈事,王本知其误而校正之矣,毛 辛二刊本则“中”作“心”。定风波之“昨夜山公倒载归”句,是用晋山简事,三本“公”皆作“翁”,则不典矣。稼轩词往往以乡音叶韵,全集中不胜枚举。江神子 博山道中书王氏壁词,前结“不争多”句,以“多”字入佳麻韵叶,此其例甚夥:如玉蝴蝶 杜叔高书来戒酒一首,用“多”、“何”、“呵”,江神子“簟铺湘竹帐垂纱”一首,用“多”、“摩”、“何”、“么”,鹧鸪天“自古高人最可嗟”一首,用“多”、“驼”,上西平“九衢中”一首,用“蓑”字,皆叶入佳麻韵;江神子“两轮屋角走如梭”一首,用“沙”、“加”,鹧鸪天“困不成眠奈夜何”一首,用“家”字,皆叶入歌戈韵;而三本“不争多”之“多”字皆作“些”,以下半阕“晚寒些”之“些”字与上重复,则作“晚寒咱”,试问“晚寒咱”成何语句。又如浣溪沙之“台倚崩崖玉灭瘢”句,是用汉书 王莽传“美玉可以灭瘢”,此词用元寒韵之“瘢”、“言”、“轩”,与真谆韵“颦”、“村”同叶,殆亦其乡音如此;如沁园春“老子平生”一首,用“冤”“园”入真谆韵亦其例,而三本“瘢”皆作“痕”,匪特不典,且忘“言”“轩”亦在元寒韵。此类妄为窜改之迹实不可掩。他若沁园春“杯汝知乎”一首,词尾小注“用邴原事”四字,而毛 辛二刊本则以此注冠于“甲子相高”一首之题上,云“用邴原事寿赵茂嘉郎中”,王氏知其非是而校正之矣。稼轩词用典甚富,前一首末“用邴原事”固无须自注,此必后人所加,刊者误冠次首题上,其迹犹可推想。又感 皇恩题“读庄子有所思”,三本皆作“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详此词未有追挽朱子之意,且朱子不言老 庄,稼轩奈何于读庄子时追念朱子耶?此六字不知从何而来,亦必后人妄增。此本两题均无其语。略举数端,已足证此钞之优于元 大德刊本,微论毛 辛两刊矣。此外可借以校正三本之讹者尚不可胜数,备载校记,不复赘焉。
己卯腊尽,新建 夏敬观跋。
又
/张元济
光绪季年,余为涵芬楼收得太仓 謏闻斋顾氏藏书,中有汲古阁 毛氏精写稼轩词甲乙丙三集,诧为罕见。取与所刊宋六十一家词相校,则绝然不同:刊本以词调长短为次,此则以撰作先后为次也。久思覆印,以缺丁集,不果行。未几,双照楼景印宋金元明人词刊是三集,顾不言其所自来,而行款悉合,意必同出一源,然何以亦缺丁集,殆分散后而始传录者欤。吾友赵斐云据钞明 吴文恪辑本补印丁集,同一旧钞,滋多误字,拾遗补阙,美犹有憾。去岁斐云南来,语余:近见某估得精写丁集,为虞山 旧山楼 赵氏故物,正可配涵芬楼本,且或为一书两析者。余踪迹得之,介吾友潘博山、顾起潜索观,果如斐云言,毛氏印记与前三集悉同,且原装亦未改易,遂斥重金得之。龙剑必合,不可谓非书林佳话矣。娅婿夏剑丞精于倚声,亟亟假阅,谓与行世诸本有霄壤之别,定为源出宋椠。余初不能无疑,回环覆诵,乃知毛氏写校,即一点一画之微亦不肯轻率从事;丹铅杂出,其为字不成、暨空格未填补者,凡数十见,盖为当时校而未竟之书。然即此未竟之工,尤足证其有独具之胜:如乙集最高楼第三首答晋臣:“甚唤得雪来白倒雪,□唤得月来香杀月。”诸本空格均作“便”,而是本涂去者却是“便”字。水龙吟(第二见)第一首过南剑 双溪楼“峡□□江对起”,诸本“峡”下二字均作“束苍”,而是本涂去者,上为“夹”字,下却是“苍”字。鹧鸪天第二首席上再用韵“落日残□更断肠”,诸本空格均作“鸦”,而是本涂去者却是“鸦”字。又第三首败棋赋梅雨,“漠漠轻□拨不开”,诸本空格均作“阴”,而是本涂去者却是“阴”字。丙集玉兰花慢第二首,题上饶郡圃翠微楼,“笙歌雾鬓□鬟”,诸本空格均作“风”,而是本涂去者却是“风”字。踏莎行赋稼轩集经句:“日之夕矣□□下”,诸本“夕矣”下二字均作“牛羊”,而是本涂去者却是“牛羊”二字。雨中花慢登新楼有怀昌父 斯远 仲止 子似 民瞻:“旧雨常来,今□不来。”诸本空格均作“雨”,而是本涂去者却是“雨”字。揣其所以涂改之故,必为误书而非本字,诸本臆改,适蹈其非。其他窜补,与既涂之字绝不同者为数尤夥,原存空格亦大都填注,无迹可寻,以上文之例推之,绝不能与原书吻合。得见是本,殊令人有犹及阙文之感矣。
稼轩词为世推重,余既得此仅存之本,且赖良友之助得为完璧,其何敢不公诸同好。剑丞既为之书后,胡君文楷又取行世诸本勘其异同,撰为校记,其为是本独有而不见于他本者,亦一一胪举。今俱附印于后,俾阅者有所参核。
范开 序谓“裒集冥搜,才逾百首”,是编乃有四百三十九首。梁任公疑丙丁二集未经范手厘订,然即甲乙二集亦已得二百二十五首,或范 序专为甲集而作,乙集而下,续序不无散佚。又诸家所刊在是编外者有词一百七十九首,岂即出于范 序所言近时流布海内之赝本欤?吾甚望他日或有更胜之本出,得以一释斯疑也。
民国纪元二十有九年二月四日海盐 张元济。
书诸家跋四卷本稼轩词后
/邓广铭
稼轩词自来传诵极广,而历代刻本实未多见。刘后村集有辛稼轩集序,于稼轩词备极称扬,可知此全集中必包括词集在内(后村诗话后集亦谓“辛诗为长短句所掩,集有词无诗”),此一本也。岳珂 桯史 稼轩论词条有云:“待制词句脱去古今轸辙,每见集中有‘解道此句,真宰上诉,天应嗔耳’之序,尝以为其言不诬。”所引序文不见于现行各本之中,当为另一本也。元 王恽 玉堂嘉话卷五,载:“徒单侍讲与孟解元驾之亦善诵记。取新刊本稼轩乐府 吴子音前序,一阅即诵,亦一字不遗。”云是“新刊”,而吴 序亦复不见于他本,则又为一本也。刘辰翁 须溪集有稼轩词序,谓是宜春 张清则刻,其在宋末或元初虽莫可考,要之又尝有此一本也。以上四本既均无传,其编次,其篇卷,其各本相互间及其与现存诸本间之关系各何若,俱所不晓。兹仅就现存各本而论,虽优劣互殊,究其本源均不出四卷本及十二卷本二者。
十二卷本收有“丁卯八月病中作”之洞仙歌,丁卯即稼轩卒年,则其编刊必在稼轩卒后。此本之流传至今者,有元 大德三年广信书院 孙粹然 张公俊之刻本(原为聊城 杨氏海源阁藏书,今归北京图书馆)。依此本重刻者,明 嘉靖中有历城 王诏校刊于开封之本,有李濂序文及批点。毛晋收入六十名家词中者,则又由王诏本出,唯删去序文批点,且并十二卷为四卷,以牵合文献通考及宋史 艺文志所著录之卷数而已。有清一代之研读稼轩词者,毛本几为唯一之凭借(四库所收亦毛本,当纂修时竟不能得一别本以相参校,可见)。辛启泰刻入稼轩集钞存中者亦即此本。顾王诏刻本颇不免于明人刻书率意窜乱之恶习,甚至有因祖本偶有脱叶,遂乃牵合前后绝不相干之二词而为一者,毛刻亦均未能是正。光绪中临桂王氏四印斋取六十家词中之稼轩词而重刻之,复据广信书院本还原其卷第,而对自王诏以来各本误处亦稍稍有所勘正。此十二卷本流传之梗概也。
四卷本中,凡稼轩晚年帅浙东、守京口时作品,概未收录,则各集之刊成当均在宋宁宗 嘉泰三年前。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及宋史 艺文志所著录者均是此本,南宋人所征引之稼轩词与此本亦率多相合,盖当时最为通行也。明 吴讷采入唐宋名贤百家词,汲古阁亦有影宋精抄之本。然在有清二百余年中独寂然无闻。十数年前,武进 陶氏始影刻甲乙丙三集,行款阙笔等与汲古阁抄本俱同。疑即出于汲古阁抄本者。梁启超于得此影刊三卷之后,又于天津图书馆发见吴讷之唐宋名贤百家词本,对此四卷本曾一再为文表扬,世人乃加注意。惜此百家词为极拙劣之抄本,错讹极多,不能卒读。陶本刻印虽精而校勘欠审,鲁鱼亥豕亦所不免。涵芬楼于光绪末收得汲古阁精抄之甲乙丙三集原本,后即列名于四部丛刊三编预告中,而以缺丁集故,迄未印行。一九三九年春沪上书贾突持丁集一册赴北平 张允亮氏处求售,索价甚昂,张氏以误记涵芬楼收有四集全帙,遂即退还其书。事为赵万里先生所知,料度其或即毛抄原本,而又深恐其从此再致亡佚,遂于是年夏间赴沪之便踪迹得之,见其字迹行款及其前后收藏印记,知果与涵芬楼所藏前三集为一书,乃亟告张元济先生购得之,不唯使汲古阁旧物得成完璧,且即为之影印流布,而宋刊四卷本之原面目亦依稀隐约可借以推见。此又四卷本由晦复彰之经过也。
汲古阁影抄四卷本之精审,由涵芬楼新印本所附校记及夏敬观、张元济 跋文中已可概见。其余胜处,梁启超亦已言之綦详。虽然,犹有可以补充之一事:十二卷本之题语及词中字句,多经后来改定之处,改动后之字句大都较胜于四卷本,则当是稼轩晚岁所手订者。然见于词题中之辛氏友朋,其名姓、字号、官爵等亦间有通各卷各阕而悉改从一律者:如与傅先之唱和诸作,大多以“提举”相称,而傅氏曾任知县,曾充通判,曾领漕事,各词实不尽作于其既充提举之后;又如与徐衡仲唱和之作,其以“抚干”相称者,亦未必均作于徐氏充福建安抚司干官之后。凡此等处,四卷本均一仍原作时所著之称谓而未改。吾人于千载下而欲对其各词作年稍加钩考,此实为极好之资据。且范开序甲集有云:“公之于词,苟不得之于嬉笑,则得之于行乐;不得之于行乐,则得之于醉墨淋漓之际……或闲中书石,兴来写地。”四卷本题语既未经后来改动,故其宾朋杂遝、觥筹交错之胜迹留存独多。如甲集满江红“折尽荼䕷”阕,题云:“稼轩居士花下与郑使君惜别,醉赋。侍者飞卿奉命书。”着语未多,风流尽得;十二卷本改为“饯郑衡州 厚卿席上再赋”,非特意趣较逊,亦且失却一段故实矣。
此外则梁、夏、张诸跋及胡文楷 校记中,亦尚多未尽的当之处,兹略申所见如下:
梁启超 跋首谓稼轩词在宋有三刻,除四卷本及十二卷本外,另一为长沙之一卷本。其言曰:“文献通考著录稼轩词四卷(宋史 艺文志同),而引直斋书录解题注其下云:‘信州本十二卷,视长沙本为多。’或误以为此四卷者即长沙本,实则直斋所著录乃长沙本,只一卷耳。”今按:书录解题所著录之稼轩词亦明言为四卷,其下注文,与文献通考所引正同,并无“一卷”字样。且直斋于歌词类起南唐二主词、阳春录等,中包于湖词、稼轩词,迄于鹤林词、笑笑词,共凡百家,于笑笑词下有总括之注文云:“自南唐二主词而下,皆长沙书坊所刻,号百家词。其前数十家皆名公之作,其末亦多有滥吹者,市人射利,欲富其部帙,不暇择也。”是已指明其所著录之四卷本稼轩词即其注中之所谓长沙本者,梁氏必谓另是一本,误矣。
梁 跋谓四卷本之最大特色为含有编年意味,张 跋亦谓他本以词调长短为次,四卷本则以撰作先后为次。按:所谓编年意味者,实仅能适用于甲集,而其适用之程度,亦只可谓凡见甲集中者必为某年以前之作,其中编次,虽非严格依词调长短为先后,然仍是同调之词汇录一处,其撰作之先后实不能依编次顺序以求之也。
梁跋谓:“甲集编成在戊申元旦,明见范序,其所收诸词皆四十八岁_前官建康、滁州、湖北、湖南、江西所作,既极分明。”今按:此说有范 序之作年为证,似可无问题矣,而实亦不然。甲集凡同调之词均汇录一处,独声声慢、满江红二调均于卷末重见,其满江红“折尽荼䕷”阕,与十二卷本改正之题语相参,知其为送郑厚卿赴衡州守任之作。查永乐大典衡字韵中载有南宋人所修衡州图经志之全文,其中于南宋一代之郡守所载甚详,而在孝 光两朝之郑姓者,仅有郑如崈一人,为继刘清之之后任者;到任于淳熙十五年四月,至绍兴元年正月被劾去。“崈”与“厚”义甚相近,知稼轩所饯送之郑厚卿必即淳熙十五年抵衡州之郑如崈。然则饯词之作亦必在十五年春荼䕷方开之时。据此推知甲集卷尾重出二调中之各词,必为书将刻成时又陆续收得者,其中亦必有若干首为淳熙十四年后之新作,非皆作于稼轩四十八岁之前也。
梁 跋又云:“乙集于宦闽时之词,一首未见收录,可推定其编辑年当在绍熙二年辛亥以前。”此亦不然。查乙集清平乐“诗书万卷”阕题云:“寿赵民则提刑,时新除,且素不喜饮。”赵民则名像之,杨诚斋为作行状,有云:“改西外知宗……未几即拜福建路提点刑狱公事。建台之始,风采一新。未几,请为祠官,丞相京公镗遗公书。”据福建通志宋代职官文臣提刑门,稼轩之后为卢彦德(即屡见稼轩词中之卢国华),卢后即赵像之。楼钥 攻媿集中有赵像之除福建提刑制,亦在福建提刑卢彦德除本路运判制之后。据此诸事,知赵民则之除提刑乃在稼轩帅闽之时(稼轩帅闽有送卢国华由闽宪移漕建安词),其时已为绍熙五年甲寅矣。梁氏后于所作稼轩年谱中,将最高楼“吾衰矣”阕编置帅闽诸作之末,其考证有云:“此词题中虽无三山等字样,细推当为闽中作。……故以附闽词之末。”而此词原即为乙集所收录者。是则梁氏已不能坚守己说;殆于编撰年谱之顷,已察知跋语所云之有误乎。
梁 跋又云:“丙集自宦闽词起收,其最末一首为辛酉生日,盖壬子至辛酉十年间,五十三岁至六十二岁之作。”今按:丙集鹧鸪天“聚散匆匆不偶然”阕,题云“离豫章别司马汉章大监”,乃淳熙五年去江西帅任时作;满庭芳“倾国无媒”阕乃和洪景伯韵者,洪氏原作今存盘洲集中,词下自注为“辛丑春日作”,则淳熙八年稼轩再度帅江西时也。此均远在稼轩绣衣使闽之前十余年,不得谓为“自宦闽词起收”。
夏 跋谓:“稼轩词往往以乡音叶韵,全集中不胜枚举。……如浣溪沙之‘台倚崩崖玉灭瘢’句,是用汉书 王莽传‘美玉可以灭瘢’,此词用元、寒韵之‘瘢’、‘言’、‘轩’,与真、谆韵‘颦’、‘村’同叶,殆亦其乡音如此。而三本‘瘢’皆作‘痕’,匪特不典,且忘‘言’、‘轩’亦在元 寒韵。此类妄为窜改之迹实不可掩。”今按:夏氏此见甚卓。其所指之词见四卷本丙集,其在十二卷本中者,则自王诏校刊本至四印斋本确皆改“瘢”为“痕”。当吾未见大德 广信书院原刻本时,曾疑此项改动乃稼轩所自为之者,因十二卷本中此首之后尚有用同韵之一首,起句为“妙手都无斧凿痕”,不押“瘢”字,遂推想以为是必在后阕未作之时,前阕已既改定矣。及检对大德刻本,见两首起句全押“瘢”字,乃知改“瘢”为“痕”,盖始于王诏校刊本,若非出自李濂,殆即出自王诏。夏氏因未得见大德刻本,故未能发此覆耳。
夏 跋又云:“感皇恩题‘读庄子有所思’,三本皆作‘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详此词未有追挽朱子之意,且朱子不言老庄,稼轩奈何于读庄子时追念朱子耶?此六字不知从何而来,亦必为后人妄增。”今按,感皇恩全词云:“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自不能忘堪笑。朝来梅雨霁,青天好。 一壑一丘,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前片云云,自是读庄子之所感,后片之白发句,则明是闻故人噩耗而发者,而子云以下诸语,更为最适合于朱晦庵身分之悼语。玄经句用以喻朱氏注释经传之各著述,江河二句则系隐括杜甫“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诗句,以反讽当时攻道学禁伪学之徒者,实寓有若干隐痛在内。当丙集刊布之时,韩侂胄势焰正盛,盖不欲以此引惹纠纷,故于题中削去刺人耳目之朱晦庵云云而改著“有所思”三字以为代;洎夫十二卷本编刻之时,则韩氏已被诛戮,遂得无所避忌而复其原题之旧,此绝非不明曲折之人所能凭空增入者也。至其所以将庄子与朱氏牵连于一处者,则题中一“闻”字即足为最好之说明,必是适在稼轩披读庄子之顷,遽得朱氏之死讯也。夏氏将此一字轻轻放过,遂致不得其解矣。
张 跋谓:“诸家所刊,在是编外者,有词一百七十九首,岂即出于范序所言近时流布海内之赝本欤?”今按:四卷本编刻于稼轩在世之时,故凡稼轩晚年帅浙东守京口诸作皆不及收录,而在此期内所作各词,如“会稽秋风亭观雨”之汉宫春,“京口 北固亭怀古”之永遇乐等,不惟时人争相传诵,而一时词人如姜白石 张南湖等人亦均有和章;另据岳珂 桯史之记事,则知凡此诸词不但确为稼轩所作,且均为稼轩极得意之作,此断断不容稍存疑念者。十二卷本编次体例颇精严,稍涉轻儇或拙滥之作,尚多摈而不录,更无论于赝鼎矣。是则其余之一百七十余首,凡载在十二卷本内者均不生真伪问题,张氏于此,盖不免疑所不当疑矣。且范开之所编定者甲集也,其中所收才逾百首而已,此明见范氏序文者也,后来所出乙丙丁三集是否亦出范氏手编,颇不可知,必如张氏所云,应须并此三集中之各词亦置诸可疑之列,又何止以一百七十九首为限哉。此尤为说之必不可通者矣。
夏张两先生如是云云者,盖皆为证实四卷本所以较他本优胜之故。然四卷本佳处故自有在,且两先生与梁任公 跋语中所举他例已极繁夥,尽足证明四卷本之优越而有余,实无须再假借于此数端以为重,更无待于过分贬抑他本而始显见。然则右之驳难,虽似为他本辨解,而于四卷本之价值固无丝毫之减损也。
涵芬楼影印四卷本,分装二册,而校勘记乃另成一巨册,其量不为不多,宜其详实可凭也,而竟又不然。兹姑举数例,略见一斑:
壹、四卷本与各本均异而为校记所漏列者:
一、丙集三十二至三十四叶,凡词十一首,均列置浣溪沙调名之下,而其中实杂有摊破浣溪沙四首,此两调字句多寡不同,自来词家亦不混为一谈,不知此处何竟参差互出。在十二卷本中,将摊破浣溪沙另行编次,而汇录于添字浣溪沙(四印斋本俱改作山花子)调名之下。此其所关非小,不知校者何以存而不论。
二、乙集鹧鸪天“千丈阴崖百丈溪”阕,前片末句为“横理庚庚定自奇”,此乃脱胎于山谷诗句者,故十二卷本于句下有注云:山谷 听摘阮歌云:“玄璧庚庚有横理。”乙集无此注文,校记中亦未之及。
贰、四卷本仅与某某本不同而校记误以为与各本全异者:
一、甲集满江红“鹏翼垂空”阕,“料想宝香黄阁梦”句,毛本辛本“黄”误作“熏”,王氏四印斋本不误,而校记乃云“三本‘黄’作‘熏’”。
二、乙集一枝花“千丈擎天手”阕,“双眉长恁皱”句,毛本辛本脱“恁”字,王本不脱,而校记乃云“三本无‘恁’字”。
叁、四卷本与三本全不同而校记误以为仅与某某本异者:
一、甲集木兰花慢“老来情味减”阕,“共西风只等送归船”句,王、毛、辛三本“等”俱作“管”,而校记只云“毛本辛本‘等’作‘管’”。
二、乙集水调歌头“寒食不小住”阕,“小”字三本俱作“少”,而校记只云“毛本辛本‘小’作‘少’”。
肆、四卷本与各本不同处被校记妄加改动者:
一、乙集生查子“青山非不佳”阕,四卷本题作“独游西岩”,三本俱无题,而校记以为“王本‘西’作‘雨’”。
二、丙集浣溪沙“细听春山杜宇啼”阕,题为“泉湖道中,赴闽宪,别诸君”。三本均作“壬子春,赴闽宪,别瓢泉”。而校记乃云“三本作‘季春赴闽宪,别瓢泉’”。
校书如秋风中扫落叶,自来从事于此者即多深感其难,然苟慎审为之,疏漏亦非绝不可免。且辛启泰本出于毛氏六十家词本,毛本出于王诏本,王本今犹具存,则校勘之时舍毛辛二本而独取王本及四印斋本相与参覆可也,今乃舍本逐末,反致顾此失彼,以如此巨量之校语,乃使人绝不敢稍存信心,殊为遗憾耳。
一九四〇年七月写于昆明 靛花巷三号
一九五八年六月改写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