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140年(按:即宋高宗紹興十年,稱臣於金)到1234年(按:即宋理宗端平元年,金亡),這一百年為北金南宋分立的時期。但十三世紀初年北方又來了一個新民族,——蒙古民族,——是歷史上一種最厲害的民族。在十三世紀的上半,蒙古南面征服了女真(金),北面征服了俄羅斯,成吉思汗的威名遂震動了歐亞兩洲。從1234年到1280年(按:即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宋亡),這四十多年中,是北元、南宋分立的時期。這一百四十年的分裂,——1140至1280,——表面上雖然因元世祖(忽必烈汗)的併吞宋國,複歸了統一了,但實際上並不曾統一。文化上的分裂依舊存在。南方仍舊是中國古文化的避難地,種族上沒有起什麼大變化,所以文化上也沒有大變化。北方便不同了。北方本來在南北朝時已吸收了許多新民族;唐以後,經過了契丹、女真、蒙古三大侵入,疆土上起了許多變化,民族的遷徙和人種的混合又發生了無數變化。若從中國舊文明的上面看起來,北方自然不如南方了:中國哲學的中心和舊文學的中心,從此以後,永不在長江流域以北了。但從大處著想,北方也不曾吃虧。第一,北方的種族,受了新民族的加入,體力上確實進步了。第二,民族的遷移與混合,把北中國的語言打通了,使北中國的語言漸漸成為一種大同小異的語言,使中國的國語有一個很偉大的基礎。第三,舊文學跟著舊文化跑到南方去了,舊文學在北方的權威漸漸減少;對於那些新來的,勝利的,統治的民族,舊文學更沒有權威了。遼、金的科舉都很不注重;元滅金以後,科舉只舉行過一次(1237,按:當元太宗時,即宋理宗嘉與元年金亡後三年),以後科舉停了差不多八十年,直到1314年(按:即元仁宗,延祐元年),方才繼續舉行。只此一端,我們便可以想見舊文學的權威的掃地了,在這個舊文學權威掃地的時候,北方民間的文學漸漸的伸出頭來,漸漸的揚眉吐氣了,漸漸的長大成人了。小說,小曲,戲劇,都是這個時代的北方出產品。我不能說這三門都起於北方,但北方文人確然把這三門當作正經事業做,不像南方文人把他們只當作玩意兒做。這是一個要點。北方的文學作品,用的多是白話,是白話的文學,作不像南方的文人愛掉書包,愛咬文嚼字。這也是一個要點。
因此,我們可以說,自宋朝南渡到元朝末年,——1140到1370(按:即明太祖洪武三年,元帝崩)——這二百多年是文化上南北分裂的時期。明太祖起兵於南方,打平了群雄,平定了中原,趕走了蒙古人,定都於金陵。這時候,南北的文化已漸漸的有接近的樣子了。到明成祖遷都北京以後,文化的統一更容易了。北方的雜劇風行以後,南方文人也跟著做雜劇了;北曲漸漸的南方化了,南曲漸漸的興盛起來了。這是一個很明顯的趨勢。小說風行以後,南方文人也跟著做小說了;起初還是南方人做北方的小說,——歷史演義居多——後來竟是南方人做南方的小說了,——英雄的小說變為才子佳人的小說。這也是一個很明顯的趨勢。
在文學史上看起來,文學的南方化是一件不幸的事。明初規定用八股為科舉的文字,這事的弊害是不消說的了。在這科舉競爭的制度之下,南方人大占勝利;會試時須分南卷北卷,若南北平等待遇,南方人更要勝利了。明清兩代的文學完全是南方人的文學。六百年來,有幾個大文學家是北方人。文學的南方化的結果是貴族文人的文學又占勝利。元朝的白話文學幾乎成為正統的文學了。明初以後,白話文學又被推翻,又退居“旁門小道”的地位。於是有文學復古的運動,激烈的要回到秦、周,讓一步的要回到漢、魏,最平和的也要回到唐宋八家。直到清朝,這個趨勢還在:一方面是唐宋八家的古文派戰勝了,產生了桐城陽湖的古文宗派;一方面是文學復古的餘波,產生了清朝的許多駢文大家。
這是明清六百年的古文文學的大勢。但是白話文學不是這樣容易壓得下的。他是一個不倒翁,跌倒自然會爬起。他是一個皮球;你把他壓下去了,你的手一拿開,他又起來了。他是深山裡的大樹;沒人睬他,他最高興,因為他可以自由生長;等到你去尋著他時,他已成了十人抱不過來的大樹了,你不能不尊敬他,沒有別的話說,只好請他做棟樑了!
當明朝那許多才子名士努眼揮拳,拍桌跳腳,爭論秦、漢、唐、宋的時候,中國文學界裡產生了無數的白話小說。說也奇怪,這些白話小說既不能考秀才,又不能舉孝廉方正,偏偏有人愛看他們。小孩子不愛讀“子曰學而”,偏愛看小說;小童生不愛讀《新科墨選》,偏愛看小說;大小姐不愛看《列女傳》,偏愛看小說;老百姓不愛讀縣官催錢糧的告示,偏愛看小說。朝廷不用小說考秀才,學堂不准學生看小說,但小說自己會滿地走,會滿天飛,會偷進小學生的抽屜裡去,會跑進大小姐繡房裡去。到後來空氣裡都是小說了。腦筋裡都是小說了,骨髓裡都是小說了。那班當日努眼揮拳拍桌跳腳爭論漢、魏、唐、宋的才子名士們抬頭一看,——不好了!——也就逃不出這個小說世界去了。於是他們裡面那大覺大悟的人也就不能不老老實實的宣言道:“《水滸傳》可比《莊子》《離騷》、《史記》《國策》!”“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出施耐庵先生右者!”(金聖歎語)
明代是小說發達的時候,是白話文學成人的時代。小說是北方的文學:你看小說用的白話,便知他是北方的出產品。北方的白話文學三門,雜劇被南方人改成又長又酸的“傳奇"了;小曲被南方人的古典文學遮蓋住了;只有小說仍舊是北方人的作品居多,南方人如羅貫中之流也不能不用北方的通行語言來作小說。大概起初這種小說總是北方人看的多,故這一類的白話書可說是本來為北方人做的。上海涵芬樓藏有一部直說《通略》,是元朝監察御史鄭鎮孫編的;《通略》乃是《通鑒》之略,是一部白話的歷史演義。涵芬樓所藏乃明成化庚子重刊本,有一篇佚名的序,說原著者所以做這部白話語的歷史小說,是因為他“適當胡元夷俗之陋,而處中華文明之域,□□為之不同,語言為之不通,向非因諸舊史,易以方言,則天下貿貿焉莫知所考。”這話大可注意。我們看元、明兩朝的小說,最初產生的全是歷史演義。從那幼稚的《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到那發達成全的《三國志演義》,都是這一類。這種演義起初本是一種通俗歷史教科書:後來放手做去,方才有不依照舊歷史的歷史小說。這是小說的第一期。到了《水滸傳》《西遊記》……出來,小說便不僅是通俗教科書了,便真成了文學的一大門類了,便能使文人學士起敬重之心了。這是小說的第二期。但這個時期的小說還是無名的。到了清朝,雁宕山樵陳忱的《水滸後傳》,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曹雪芹的《紅樓夢》,李汝珍的《鏡花緣》,便都是有著者姓名的小說了。這是小說的第三期。到了清末,吳趼人、李伯元、劉鶚一班人出來,專做社會小說,這是小說的第四期。
小說的發達史上,有一件最徼幸的事:小說不曾完全南方化。南方化的小說也有,如那多才子佳人的小說,如《珍珠塔雙珠鳳》一類的彈詞;但南方化的小說都沒有什麼價值,在文學史上占的地位都不高。此外的重要小說,都是南方人得力於北方小說的,用北方或中部的語言做的,——如《水滸後傳》與《儒林外史》。清末的小說家,雖都是南方人,也就不能不用北方或中部的語言來做書了。小說的發達史便是國語的成立史;小說的傳播史便是國語的傳播史。這六百年的白話小說便是國語文學的大本營,便是無數的“無師自通”的國語實習所。
這南宋以後至今七八百年間的國語文學,總結起來,可分作兩段;每段之中,又可分出一些小子目來:
第一段 南北分裂的時期(1140—1370):
(1)南宋與金、元對立的時期。(2)元朝統一之下的南北文學。
第二段 統一時期(1370—1920):
(1)詩詞曲的變遷。(2)戲劇的變遷。(3)小說的發達。
腳註
[1],↑ 編者按:原書從“有許多詞曲是幾個詞人替樂工做的”至此,拍錯字甚多,現據上下文意思改。
[2],↑ 編者按:原書排作“平的白話詞:庭”,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