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的進化到了北宋歐陽修、柳永、秦觀、黃庭堅的“俚語詞”,差不多可說是純粹的白話韻文了。不幸這個趨勢到了南宋,也碰著一個打擊,也漸漸的退回到復古的路上去。

南宋的詞人有兩大派。一派承接北宋白話詞的遺風,能免去柳永、黃庭堅一班人的淫褻習氣,能加入一種高超的意境與情感,卻仍能不失去白話詞的好處。這一派,我們可用辛棄疾、陸游、劉遇、劉克莊作代表。一派專在聲調字句典故上做工夫;字面越文了,典故用的越巧妙了,但沒有什麼內容,算不得有價值的文學。這一派古典主義的詞,我們可用吳文英作代表。

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死時約當1205)本是北方(歷城)人。他少年時,與耿京起兵於山東,決策南歸,幹他幾件很英雄的事業(看《宋史》卷四百一〇)。他於宋高宗末年歸宋(1162),那時他只有二十三歲。他和南宋的大文人大詩人都往來很密切的。他的天分最高,才氣很發揚,讀書也很多,故他的詞無論長調小令,都能放恣自由,淋漓痛快,確然可算是南宋的第一大家。他的長調有時還免不了用典的習氣,這是蘇黃一派的遺風,一時不容易擺脫的。劉克莊說,“放翁稼軒一掃纖豔,不事穿鑿。高則高矣,但時時掉書袋,要是一癖。”我們且先舉幾首非白話的長調作例:

一水西來,千文晴虹,十里翠屏。喜草堂經歲,重來野老;斜川好景,不負淵明。老鶴高飛,一枝移宿,長笑蝸牛戴屋行。平章了,待十分佳處,著個茅亭。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解頻教花鳥,前歌後舞;更催雲水,暮送朝迎。酒聖詩豪,可能無勢?我乃而今駕馭卿!清溪上,被山靈卻笑,白髮歸耕。(《沁園春·期思卜築》)

杯!汝前來。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溢,氣似奔雷?漫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許,歎汝於知己,真少恩哉!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人間鴆毒猜。況疾無小大,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有召須來。(《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這種詞雖有“掉書袋”的毛病,但他們的口氣都是說話的口氣。這種詞的性質與弊病都和蘇軾黃庭堅-派的詩相同;好處在說話的口氣,壞處在掉書袋。但辛棄疾有一首《醜奴兒近》,題是“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千峰雲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者一夏。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酒。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閒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這是一首很妙的白話詞,但他們自己說是“效李易安體”,這是很可注意的。李易安乃是宋代的一個女文豪,名清照,號易安居士。李清照是濟南人,與辛棄疾是親同鄉。他生於神宗元豐五年(1082),當辛棄疾生時(1140),李清照已是近六十歲的人了。李清照(詳見俞正燮《癸巳類稿》中“易安居士事輯”篇)少年時即負文學的盛名,他的詞更是傳誦一時的。他的詞可惜現存的不多(有王氏四印齋輯刻本),但我們知道他是最會做白話詞的。例如左(下):

紅耦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添字醜奴兒·芭蕉》)

最有名的自然是他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蓋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種白話詞真是絕妙的文學,怪不得他在當日影響了許多人。李清照雖生於北宋,到南渡時,他已是五十歲的老婦人了。但他對於北宋的大詞家,二晏,歐陽,蘇,秦,黃,——都表示不滿意(引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故我們把他附見於此。辛棄疾定受他的影響不少。我們上文引的那首“效李易安體”的《醜奴兒近》,乃是辛棄疾在博山道中做的;辛詞中還有許多白話詞也是在博山做的。博山在山東,這些詞當是他少年時代未到南方以前的作品。我們可以說,辛棄疾少年時一定受了他的那位同鄉女名士的許多影響。

辛棄疾的小詞很多極好的白話作品,例如: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甚無情,便不得雨僝風僽,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而今春似輕薄浪子難久。記前時送春歸後,把春波,都釀作一江醇酎,約清愁楊柳岸邊相候。(《粉蝶兒》)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點點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流鶯聲住。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祝英台近》)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西江月》)

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西江月·示兒曹以家事付之》)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清平樂·村居》)

欲行且起行,欲坐重來坐。坐坐行行有倦時,更枕閒書臥。病是近來身,懶是從前我。淨掃瓢泉竹樹陰,且恁隨緣過。(《卜算子·聞李正之茶馬訃音》)

一個去學仙,一個去學佛。仙飲千杯醉似泥,皮骨如金石。不飲便康強,佛壽須千百。八十餘年入涅槃,且進杯中物!(《卜算子·飲酒成病》)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幾個相知可喜,才廝見,說山說水。顛倒爛熟只這是,怎奈何,一回說,一回美。有個尖新底,說底話非名即利,說的口乾罪過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夜遊宮·苦俗客》。)(此詞中兩用“底”字,一用“的”字,可注意他們的區別)

長夜偏冷添被兒。枕頭兒移了又移。我自是笑別人的,卻原來當局者迷。如今只恨因緣淺,也不曾抵死恨伊。合手下安排了,那筵席須有散時。(《戀繡衾》)

走去走來三百里,五日以為期。六日歸時已是疑,應是望多時。鞭個馬兒歸去也,心急馬行遲。不免相煩喜鵲兒,先報那人知。(《武陵春》)

有得許多淚,更閑卻許多鴛被。枕頭兒放處都不是,舊家時,怎生睡?更也沒書來,那堪被雁兒調戲,道無書,卻有書中意。排幾個人人字!(《尋芳草·嘲陳華叟憶內》)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髮欺人奈何!乘風好處,長風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太常引·建康中秋為呂潛叔賦》)

悠悠萬世功,矻矻當年苦。魚自入深淵,人自居平土。紅日又西沉,白浪長東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生查子·題金口塵表亭》)

這些詞裡有各種性質不同的詞,——寫情的,寫天然風景的,發議論的,滑稽的,代表時代的,感慨的(如“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都有了。

辛棄疾是南宋的第一大詞人。他同時的詩人陸游也會做詞。陸游和辛棄疾一樣,也是一個很想做點英雄事業的人,不幸沒有做事的機會,故他的詩詞很可代表當時的愛國志士的文學。例如:

雪曉清笳亂起!夢游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睡覺寒燈裡,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夜遊官·記夢》)

劉克莊說陸遊也免不了“掉書袋”的毛病,但陸遊的小詞也有很好的: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一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閒人,又何必官家賜與?(《鵲橋仙》)

茅簷人靜,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雨。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催成清淚,驚殘好夢,又揀深枝飛去。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同,夜聞杜鵑》)

采藥歸來,獨尋茆店沽新釀。暮煙千嶂,處處聞漁唱。醉弄扁舟,不怕黏天浪。江湖上,這回疏放,作個閒人樣。(《點絳唇》)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憐,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卜算子·詠梅》)

陸遊還有一些白話小詞,不曾收到集子裡去。我們看《耆舊續聞》記的他的《贈別》詞(引見舒夢蘭《白香詞譜箋》卷二,頁十一),可以想見當時詞人往往刪去他們的白話小詞,正如歐陽修的《六一詞》刪去許多白話小詞一樣,這是最可惜的。清朝朱彝尊自己編詩集,不刪他的《風懷》詩,說,他寧可吃不著聖廟裡的冷豬肉,不肯刪他的情詩。可惜這塊冷豬肉已埋沒了不少的好詩詞了!

南宋的“時代的文學”自然是陸游、楊萬里的詩與辛棄疾一派的詞。張孝祥(《於湖詞》)、張元幹(《蘆川詞》)、陳亮(《龍川詞》)、劉過(《龍洲詞》)、劉克莊(《後村詞》)都屬於這一派。劉過最像辛棄疾,人品與文學都是逼真辛派。他有寄辛稼軒的《沁園春》一篇:

鬥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白居易),約林和靖(逋),與坡仙老(蘇軾),駕勒吾回。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鏡臺。二公者,皆掉頭不顧,只管傳杯。白云:“天竺去來!圖畫裡,崢嶸樓閣開。愛縱橫二澗,東西水繞;兩峰南北,高下雲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動,不若孤山先訪梅。須晴去,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

這首詞,岳珂說他“白日見鬼”;但這種自由恣肆的精神,確是辛派的特色。劉過有很好的白話小詞:

一瑣窗兒明快,料想那人不在。熏籠脫下舊衣裳,件件香難賽。匆匆去得忒煞,這鏡兒也不曾蓋。千朝百日不曾來。沒這些兒個采!(《行香子》)

別酒醺醺渾易醉,回過頭來三十里!馬兒不住去如飛,牽一憩,坐一憩,斷送煞人山與水!是則是功名終可喜,不道恩情𢬵得未!雲迷村店酒旗斜:去也是?住也是?煩惱自家煩惱你。(《天仙子》)

劉克莊雖然說辛、陸的詞免不了“掉書袋”的習氣,但是他自己的詞實在是辛派的嫡傳。他的長調如:

何處相逢?登寶釵樓,訪銅雀台。喚廚人斫就、東溟鯨鲙;圉人呈罷,西極龍媒(馬名)。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餘子誰堪共酒杯?車千兩,載燕南趙北,劍客奇才。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催喚回?歎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淒涼感舊,慷慨生哀。(《沁園春·夢方孚若》)

北望神州路,試平章這場公事、怎生分付!記得太行兵百萬,曾入宗爺(宗澤)駕馭;今把作握蛇騎虎。君去,京東豪傑喜,看投戈下拜“真吾父!”談笑裡,定齊魯。兩淮蕭索惟狐兔!問當年祖生去後,有人來否?多少新亭揮淚客,誰夢中原塊土!算事業須由人做!應笑書生心膽怯,向車中閉置如新婦;空目送,寒鴻去!(《賀新郎·送陳子華赴真州》)

這種詞,雖然不免掉書袋,但他有悲壯的感情,高尚的見解,偉大的才氣,故還站得住,還不失為好詞。這是辛派的特別長處,我們再引一首長詞:

有個頭陀,形等枯株,心猶死灰。幸春山筍賤,無人爭吃;夜爐芋美,與客同煨。何處旛花,忽相導引?莫是天宮迎赴齋?又疑道,向毗耶城裡,講席初開。這邊尚自徘徊,笑那裡紛紛早見猜。有尊神奮杵,拳粗似缽;名緇豎拂、喝猛如雷。老子無能,山僧不會,誰誤“檀那”舉請哉?山中去,便百千億劫,休下山來!(《沁園春·癸卯佛生翌日將曉,夢中作。既醒,但易數字》)

我們再舉他的小詞幾首:

片片蝶衣輕,點點猩紅小。道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道是東君果惜花;雨洗風吹了!(《卜算子·海棠盛開,風雨作祟》,二首之一)

休彈《別鶴》!淚與弦俱落。歡事中年如水薄,懷抱那堪作惡!昨宵月露高樓,今朝煙雨孤舟。除是無身方了,有身長是閒愁!(《清平樂·別意》)

亂似盎中絲,密似風中絮;行遍茫茫禹跡來,底是無愁處?好客挽難留,俗事推難去。惟有翻身入醉鄉,愁欲來無路。(《卜算子》)

陌上行人怪府公,還是文窮?還是詩窮?下車上馬大匆匆,來是春風,去是秋風。階銜免得管兵農,嬉到昏鐘,睡到齋鐘。不須提嶽與知官,喚作溪翁,喚作山翁。(《一剪梅·中秋解宜春郡印》)

束緼宵行十里強。挑得詩囊,拋了衣囊。天寒路滑馬蹄僵。元是王郎,來送劉郎。酒酣耳熱說文章,驚倒鄰牆,推倒胡床。傍觀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同,余赴廣州,王實之夜餞於風亭》)

以上說的是辛棄疾到劉克莊的一派。這一派是“時代的文學”。現在且略說宋詞的第二派,——那古典主義的一派。這一派的詞,在我們看來,實在沒有什麼文學價值,只可以代表文學史上一個守舊的趨勢。我們不愛多舉例來糟蹋我們有用的篇幅,只舉姜夔、吳文英兩個人罷。姜夔與楊萬里、范成大等同時,他的詩也很近白話,但他的詞卻是古典主義的居多。他是精通音樂的人,一字一句都不肯放過,故不知不覺的趨向雕琢的路上去了。我們且舉他自己制的《暗香》與《疏影》兩闋: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暗香》)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疏影》)

這兩首都是詠梅花的。我們讀了,和不曾讀一樣,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疏影》一首更不成東西了;全篇用了杜甫詠明妃塚的詩和壽陽公主的故事;說到末了,又沒有話說了,只好說到畫上的梅花!這種毫無意思的詞,偏有人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我真不懂了。

吳文英也和他們同時,著有《夢窗四藁》。他的詞更是不堪請教了。宋末詞人張炎說:“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折下來,不成片段。”這話說的最好。這派的詞都只會“堆砌”,堆砌成七寶樓臺,並非十分難事;但這種堆砌成的東西,禁不起分析;一分析,便成了磚頭灰屑了。我們舉他集子裡的開卷第一首詞做例:

紺縷堆雲,清腮潤玉,記人初見。蠻腥未洗,梅谷一懷淒惋。渺征槎去乘閬風,占香上國幽心展。遺芳掩色,真姿凝淡,返魂騷畹。

一笑千金換,又笑伴鴟夷共歸吳苑。離煙恨水,夢查南天秋晚。比來時瘦肌更銷,冷熏沁骨悲鄉遠。最傷情,送客咸陽、佩結西風怨。(《鎖寒窗》)

你看他忽然說蠻腥,忽然說上國;忽然用《楚辭》,忽然說西施,忽然說吳苑,忽然又飛到咸陽了。你看來看去,可知道他究說的是什麼東西?原來他的題目是“詠玉蘭花”!

這是古典文學的下下品。我們上文說過,辛棄疾一派的詞人有時也掉書袋。但是掉書袋之中有個分別。辛棄疾、劉克莊一班人,天才既高,感想又富,見解也好,故他們掉書袋還不令人生厭。例如上文引的劉克莊《沁園春》詞裡的“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一句,只是借事論事,還不能不算是好句子。至於吳文英那班“低能”的文人,氣力只有那麼大,掮不起書袋,偏要掉書袋,所以壓死在書袋底下,萬劫不得翻身了!

吳文英一派的詞,居然能受人崇拜,居然有人推他做南宋第一大家。清代《四庫提要》說“詞家之有吳文英,亦如詩家之有李商隱也。”詩到李商隱,可算是一大厄運;詞到吳文英,可算是一大厄運。

宋末的詞人,除了少數人(如劉克莊)之外,卻不免帶一點這種古典主義的臭味。王沂孫(《花外集》)、張炎(《山中白雲詞》)等都屬於這一派。張炎偶有好詞,如《西湖春感》云:“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但大部分都是雕琢堆砌的文學。張炎著有一部《詞源》,論作詞的門徑,中有云:

詞之語句太寬則容易,太工則苦澀。如起頭八字相對,中間八字相對,卻須用功。著一字眼如詩眼,亦同。若八字既工,下句便合稍寬,庶不窒塞。約莫寬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覺精粹。此詞中之關鏈也。

如此論詩,如此論詞,便入魔道。他們這一派的詞人,頗排斥辛棄疾一派,說他們只會“作豪氣詞,非雅詞也;於文章餘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可惜他們自己只缺少這一點豪氣,故走向書袋裡去,爬不出來了。

以上說的都是南宋文人的詞。我們在上文曾說過,北宋的詞人往往為娼妓樂工做詞,柳水、秦觀、黃庭堅、周邦彥都做過這種詞。這種詞是要人人聽得懂,又要人人愛聽的。故他們很和平民文學接近。當時必定有許多通行的詞可作樣本,可惜這種真正平民作品都沒有了。南宋的妓女文學,我們尋得幾首,引在這裡作個例。宋末元初的周密(也是當時一個大詞家,有《草窗詞》)著有一部《齊東野語》,中有一條說:

蜀妓類能文,蓋薛濤之遺風也。放翁客蜀挾一妓歸,蓄之別室,率數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頗疑之,因作詞自解,妓即韻答之云: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閒,又那得工夫咒你?

又傳一蜀妓述送行詞云:

欲寄意渾無所有,折盡市橋官柳。看君著上征衫,又相將放船楚江口。後會不知何日又?是男兒休要鎮長相守!苟富貴,毋相忘,若相忘,有如此酒。

這都是很好的詞。第二首不大像真是妓女作的,第一首真可算是一首好白話詞。這種妓女文學不限於四川,別處也有。《齊東野語》又記有台州營妓嚴蕊的詞三首。嚴蕊在歷史上頗有名氣,因為他和當時的學者唐仲友相好,唐仲友和朱熹有私怨,朱憙奏參仲友與妓女嚴蕊為濫,把嚴蕊捉去拷問,要他承認,他不肯承認。他兩月之間受了兩次杖責,他終不肯誣害他的朋友。朱熹的後任官哀憐嚴蕊,命他作詞自陳,他作詞云: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風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官府即日判令他從良。這個朱熹、唐仲友的案子在道學史上是一樁很有趣味的故事,是道學先生維持風教的開幕戲。洪邁《夷堅志》也記此事:

台州官妓嚴蕊有才思而通書,究達今古。唐與政(仲友)為守,頗屬目。朱元晦(熹)提舉浙東,按部,發其事,捕蕊下獄,仗其背;猶以為伍伯行杖輕,復押至會稽,再論決。蕊墮酷刑而系樂籍如故。岳商卿(霖)提點刑獄,因疏決至台,蕊陳狀,乞自便。岳令作詞,應聲口占云(詞見上)……。岳即判從良。

洪邁與朱熹同時,又是朋友;況且這案子發生於淳熙九年,洪邁於淳熙十一年起知婺州,地又相近:他的記載,應該可信。《夷堅志》又記一件事云:

江、浙間路伎伶女有慧點知文墨,能於席上指物題詠,應命輒成者,謂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諷者,謂之“喬合生”。蓋京都遺風也。予守會稽,有歌諸宮調女子洪惠英,正唱詞次,忽停鼓,白曰:“惠英述懷小曲,願容舉似。”乃歌曰:

梅似雪,剛被雪來相挫折。雪裡梅花,無限精神總屬他。梅花無語,只有東君來作主。傳語東君,來與梅花作主人。

歌畢,再拜云:“梅者,惠英自喻。非敢僭擬名花,姑以借意。雪者,指無賴惡少者。”官奴因言,其人在府一月而遭惡子困擾者至四五,故情見乎詞。在流輩中誠不易得。

嚴蕊與洪惠都是浙江人。四川在極西,浙江在極東,都有這一類的妓女文學。這也是很可注意的了。我的朋友顧頡剛先生近來給我一封信,中有一段說:

那時官妓只許歌舞佐酒,不許私侍枕席;為應歌唱的需要,故容易通文。他們的通文,只要能夠纏綿宛轉的表達情意,並沒有貴族文學古典主義的迫逼,所以做詩做詞都成了說話。況且因為要纏綿宛轉的表達情思,娛樂狎客,尤不能不用像說話般詩詞。他們即便不能自己做去,他們採擇來的詩詞,也不能不是像說話般明白的作品。又因為他們必須用詩詞入樂,所以採擇來的詩詞必須協律可歌。有此數種原因,我覺得國語文學的推行,娼妓頗有大力。一班士大夫所以能做白話詩詞,未必不是受娼妓的同化。……他們所以向白話方面走,正因為有“旗亭畫壁”一類的故事在背後引誘。所以我們可以說:一班士大夫維持貴族文學,為的是科舉的逼追;一班士大夫提倡白話,為的是樂工娼妓的誘導。假使那時的娼妓也像現在這樣不講究歌舞,唐宋的文家決不會有這樣多的白話作品。……唐、宋時白話文學雖很有成績,但尚未到完全平民化的地位,所以樂工妓女需要文家代為制詞。到後來,越傳越廣,越傳越普通明白,所以他們便可以自己做了,不須乞憐士大夫了。所以他們唱他們的曲子;士大夫填詞的填詞,制曲的制曲,卻不必唱了,又可以填塞許多典故了。……

這一段議論,我以為大致不錯。但我想當初文人代娼家作詞未必那時全沒有平民自己作的白話文學,也未必不是文人有意模仿這種白話作品。這一點,我和頡剛所見稍有不同。至於他說後來娼家自己作歌詞了,文人自作文人的古典作品了,這話是完全不錯的。南宋詞人如姜夔、吳文英、張炎、王沂孫都是精通音樂的,他們制了許多詞調,都是可歌的。但他們自有他們的“家樂”,如姜夔的“小紅低唱我吹簫”,已變成貴族式的賞鑒,故與民間的白話作品分手了。

從此以後,南方的文學又回到復古的路上去。但娼妓與小兒女們仍舊繼續做他們的平民作品。後來詞一變為小曲,小曲再變為弦索套數,套數加上說白,三變而為戲劇。在這三變之中,北方民族的功勞最大。南方民族雖然也有絕好的民間作品,只可惜這種平民作品被貴族文家的勢力遮住了,沒有人過問,沒有人收集,聽他們自生自滅;直到近來方才有人收集這種平民文學,但已太遲了,已不知埋沒了多少佳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