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白話文學最發達的方面是在詞的方面。我們曾說過,“白話韻文的自然趨勢應該是朝著長短句的方向走的。”長短句的詞比那五言七言的詩,更近于說話的自然了。故我們看五代的小詞覺得比宋人的詩更近於近代的白話。這並不是因為白話文學到了宋朝又退了回去;這是因為白話受了詩體的束縛,不能儘量發展。我們看宋人的詞,便知道白話文學在宋朝只有進步,並無退步了。
與楊億同時的,有一個晏殊,他的詩與楊億一班人同派,他的詞便有許多是白話的了。例如: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浣溪沙》)
畫鼓聲中昏又曉,時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淺歡風日好。齊喝調,神仙一曲《漁家傲》。綠水悠悠天杳杳,浮生豈得長年少?莫惜醉來開口笑。須信道,人間萬事何時了?(《漁家傲》)
二月春風,正是楊花滿路。那堪更別離情緒!羅巾掩淚,任粉痕沾污。爭奈向、千留萬留不住!玉酒頻傾,愁眉宿聚;空腸斷寶箏弦柱。人間後會,又不知何處!魂夢裡也須時時飛去。(《殢人嬌》)
歐陽修的詞,向來最通行的只有汲古閣毛氏刻的《六一詞》,那裡面已有許多的白話詞了。近年吳氏雙照樓刻的影宋本《醉翁琴趣外篇》出來之後,我們始知道歐陽修的許多白話詞是被刪去了的。我們先看《六一詞》中的白話詞: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南歌子》)
今日北池遊,漾漾輕舟,波光漖灩柳條柔。如此春來春又去,白了人頭。好妓好歌喉,不醉難休。勸君滿滿酌金甌。縱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浪淘沙》)
梅謝粉,柳拖金,香滿舊園林。養花天氣半晴陰。花好卻愁深。花無數,愁無數,花好卻愁春去。戴花持酒祝東風,千萬莫匆匆!(《鶴沖天》)
《醉翁琴趣外篇》裡有許多很好的白話詞:
羅衫滿袖,盡是憶伊淚。殘妝粉,餘香被;手把金樽酒,未飲先如醉。但向道,厭厭成病皆因你。離思迢迢遠,一似長江水,去不斷,來無際。紅箋著意寫,不盡相思意。為個甚,相思只在心兒裡?(《千秋歲》)
樓前亂草,是離人方寸。倚遍闌幹意無盡。羅巾掩,宿粉殘,眉香未減,人與天涯共遠。香閨知人否?長是厭厭,擬寫相思寄歸信。未寫了,淚成行,早滿香箋相思字一時滴損。便直饒伊家總無情,也拼了一生為伊成病。(《洞仙歌令》)
為伊家終日悶。受盡恓惶誰問?不知不覺上心頭,悄一霎,身心頓也沒處頓!惱愁腸,成寸寸。已恁,莫把人萦損。奈每每人前道著伊,空把相思淚眼和衣揾。(《怨青郎》)
極得醉中眠,迤邐翻成病。莫是前生負你來,今世裡,教孤冷?言約全無定。是誰先薄倖?不慣孤眠慣成雙,奈奴子心腸硬!(《卜算子》)
夜來枕上爭閒事,推倒屏山賽繡被,盡人求守不應人,走向碧紗窗下睡。直到起來由自殢。向道“夜來真個醉。”大家惡發大家休,畢竟到頭誰不是?(《玉樓春》)
小桃風撼香紅碎,滿簾籠花氣。看花何事卻成愁?悄不會,春風意。窗在梧桐葉底,更黃昏雨細。枕前前事上心來,獨自個,怎生睡?(《一落索》)
曉色初透東窗,醉魂方覺。戀戀繡衾半擁,動萬感脈脈春思無托。追想少年,何處青樓貪歡樂?當媚景,恨月愁花,算伊全忘鳳幃約!空淚滴,真珠暗落。又被誰連宵留著?不曉高天甚意,既付與風流,卻恁情薄?把身心自解,只與猛拼卻!又及至見來了,怎生教人惡?(《看花回》)
這種詞,比五代十國的詞,更純粹是白話了。這種俗話詞,在當日已成為一種風氣。歐陽修是當代的第一文宗,也忍不住做做這種小詞。後來的文學大家如蘇軾、柳永、黃庭堅、周邦彥都做有這一類純粹白話詞。我們先說柳永。柳永初名柳三變,是仁宗景祐元年(1034)的進士,是歐陽修同時的人。葉夢得《避暑錄話》說:
柳永字耆卿,為舉子時,多遊狹斜,善為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行於世。……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葉德輝刻本,卷下頁一〇)
柳永的詞所以能這樣流行,全因為他最能用俗話做詞。後來選詞的人,如周濟、馮煦之流,單選他的文言詞,實在埋沒了他的特別長處。此如選蘇格蘭大詩人班思(Burns)的詩,卻把他的白話情詩都刪了,可不是大笑話嗎?我們現在單選柳永的白話詞:
一生贏得淒涼。追前事,暗心傷。好天良夜,深屏香被,爭忍便相忘?王孫動是經年去,貪迷戀,有何長?萬種千般,把伊情分,顛倒盡猜量。(《少年游》)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輾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也擬把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懨懨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憶帝京》)
有個人人真堪羨,問卻佯羞回卻面,你若無意向咱行,為甚夢中頻相見?不如聞(此字有趁字意)早還卻願,免使牽人魂夢亂。風流腸肚不堅牢,只恐被伊牽惹斷。(《玉樓春》)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況值闌珊春色莫,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公。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晝夜樂》)
當初聚散,便喚作無由再逢伊面。近日來不期而會重歡宴,向尊前閒暇裡,斂著眉兒長歎,惹起舊愁無限。盈盈淚眼,謾向我耳邊作萬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事難見。待信真個恁別無縈絆,不免收心,共伊長遠。(《秋夜月》)
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離愁,黯黯生天際。草色山光殘照裡,無人會得憑闌意。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蝭愁花》)
昨宵裡恁和衣睡,今宵裡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後,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空床輾轉重追憶,如願夢任欹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羅門令》)
皓月初圓,暮雲飄散,分明夜色如晴晝。漸銷盡醺醺殘酒。危樓回,涼生襟袖。追舊事,一餉憑闡久。如何媚容豔態,底死孤歡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情瘦。算到頭誰與伸剖?向道我別來為伊牽繫,度歲經年,偷眼覷也不忍覷花柳。可惜恁好景良宵,未曾略展雙眉暫開口。問甚時與妳深憐痛惜還依舊!(《傾盃樂》)
柳永的《樂章集》(上海博古齋有影印汲古閣《六十家詞》本,最易得。)是白話文學史的重要史料,我們不能引了。
當時有個故事說,蘇軾有一次問一個優人道:“我的詞比柳耆卿的如何?”優人答道:“柳屯田的詞最配十七八歲的女郎,按紅牙拍,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的詞卻須用銅將軍和鐵綽板,唱‘大江東去’”。這個批評很有意思。我們現在就可以看看蘇軾的白話詞:
三度別君來,此別真遲暮。白盡老髭須,明日淮南去。酒罷月隨人,淚濕花如霧。後夜逐君還,夢繞湖邊路。(《生查子》)
回首亂山橫,不見居人只見城。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臨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南鄉子》)
持杯遙勸天邊月,願月圓無缺!持杯更復勸花枝,且願花枝長在莫離披,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虞美人》)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蝭悲花》)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瀟酒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江城子》。此似是悼亡之詞。)
他還有一首《無愁可解》,更是完全白話的: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來不識愁味。問愁何處來,更開解個甚底?萬事從來風過耳,何用“不著心裡”?你喚做“展卻眉頭,便是達者”,也只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歡游勝如名利?道則渾是錯,不道如何即是?這裡元無我與你,甚喚做“物情之外”?若須待醉了,方開解時,問無酒,怎生醉?
這首詞有一篇序說:
國士范日新作《越調解愁》,洛陽劉九伯壽聞而悅之,戲作俚語之詩。天下傳詠,以謂幾于達者。……此雖免乎愁,猶有所解也。……乃反其詞,作《無愁可解》。
這序有可注意之點。第一,當時這種“俚語”的詩詞,必然不少,不過保存下來的不多罷了。第二,那位做俚語詩的劉九也是洛陽人,與上一講說的那班洛陽詩人既同時,又同地。這可見風氣有一點地方的關係。
蘇軾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的詞的意境比柳永高的多。但他的詞沒有柳永的詞那樣通行民間,也正是為此。蘇軾的究竟是文人的詞,柳永的卻是平民的文學。
蘇門的兩大詞家,人稱“秦七黃九”。秦七是秦觀,黃九是黃庭堅。這兩個都是白話詞的好手。我們先看秦觀的白話詞: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雲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好事近·夢中作》)
玉漏迢迢盡,銀潢淡淡橫。夢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鄰雞催起怕天明。臂上妝猶在,襟間淚尚盈。水邊燈火漸人行,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南歌子》)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鵲橋仙》)
這些詞還在文言與白話之間。下面的幾首,便真是當日的白話詞了:
亂花飛絮,又望空鬥合,離人愁苦。那更夜來,一霎薄情風雨。暗掩將,春色去!籬枯壁盡因誰做?若說相思,佛也眉兒聚。莫怪為伊,抵死縈腸惹肚。為沒教,人恨處。(《河傳》)
幸自得,一分索強,教人難吃。好好地,惡了十來日。恰而今,較些不?須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須肐織?衠倚賴臉兒得人惜。放軟頑,道不得。(《品令》。“肐織”未詳。衠音諄。《西廂》有“團衠是嬌”。今用“純”字。首句亦不甚可解。)
掉又【月+翟】,(未詳)天然個品格,於中壓一。簾兒下,時把鞋兒踢,語低低,笑咭咭。每每秦樓相見,見了無限憐惜。人前強不欲相沾識。把不定,臉兒赤。(《品令》)
秦觀有些詞,在現在人的眼裡,頗覺得太淫褻了(如“瘦殺人,天不管”一首)。但我們不要忘了時代的區別。秦觀的時代,道學還不曾成立,社會還不曾受道學的影響,故這一類的文學並不算得“得罪名教”。秦觀在當日還有人保舉他“賢良方正"呢。
我們看黃庭堅的白話詞,也應該存這種眼光。我們若拿“假道學”的眼光來責備道學以前的自然道德觀,就像我們現在責備古人為什麼不用桌椅卻要席地而坐了。黃庭堅是宋朝第一個白話詞人。我們拿他的詞來比較他的詩,很像相差七八百年。這都是因為詩的方面雖然經過幾百年的白話化,究竟不能完全免去廟堂文學與貴族文學的影響。況且五言七言的詩體確是不適宜於白話(說見前)。詞曲便不同了。長短不齊的體裁和說話的自然口氣接近多了。這是第一好處。有許多詞曲是幾個詞人替樂工做的,替歌妓做的,是要大家懂得,要大家愛唱愛聽的。因此,他們用的是小兒女的情感,是平民的材料[1],是小百姓的語言。這是第二長處。故宋人白話詞真可以代表那時代民間文學。
黃庭堅的白話詞[2]:
把我身心,為伊煩惱,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見,百方做計;未能偎倚,早覓東西。鏡裡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得進伊。添憔悴,鎮花銷翠減,玉瘦香肌。奴兒又有行期。你去即無妨我共誰?向眼前常見,心猶未足,怎生禁得,真個分離?地角天涯,我隨君去,掘井為盟無改移。君須是,做些兒相度,莫待臨時。(《沁園春》)
對景還消瘦。被個人把人調戲,我也心兒有。憶我又喚我,見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看承幸廝勾,又是樽前眉峰皺。是人驚怪,冤我忒【扌+闰】就。拼了又捨了,一定是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舊!(《歸田樂引》)
暮雨濛階砌。漏漸移,轉添寂寞,點點心如碎。怨你又戀你,恨你惜你:畢竟教人怎生是!前歡算未已。奈何如今愁無計?為伊聰俊消得人憔悴。這裡誚睡裡,誚睡裡夢裡心理,一向無言但垂淚。(同上)
要見不得見,要近不得近。試問得君多少憐,管不解,多於恨。禁止不得淚,忍管不得悶。天上人間有底愁,向個裡,都諳盡。(《卜算子》。詞中“底”字應作“的”字解,與“幹卿底事”的“底”字不同。)
退紅衫子亂蜂兒,衣寬只為伊,為伊去得忒多時,教人直是疑。長睡晚,理妝遲;愁多懶畫眉。夜來算得有歸期,燈花則甚知?(《阮郎歸》)
蟲兒真個惡靈利!惱亂得道人眼起。醉歸來恰似出桃源,但目斷落花流水。不如隨我歸雲際,共作個住山活計。照清溪,勻粉面,插山花,算終勝風塵滋味。(《步瞻宮》)
對景惹起愁悶。染相思、病成方寸。是阿誰先有意?阿誰薄幸?鬥頓恁少喜多嗔!合下休傳音問:你有我、我無你分。似合歡桃核,真堪人恨:心兒裡有兩個人人!(《少年心》)
黃庭堅的白話詞中,有幾首用當時的方言太多了,後來很少人懂得,甚至於句讀都讀不斷。我們也舉一個例:
見來便覺情於我,廝守著新來好過。人道他家有婆婆,與一口管教㞘磨。副靖傳語木大,鼓兒裡且打一和。更有些兒得處囉,燒沙糖,香藥添和。(《鼓笛令》)(此中副靖即副淨,看王國維先生《宋元戲曲史》頁八七)
這種詞在柳永、秦觀的集子裡也有,但黃庭堅詞裡最多。有人說,“這就可見白話的害處了。白話是常常變的,故一個時代的通行俗話,隔了幾百年,就沒有人懂得了。到底還是文言不變的好。”這話大錯了。我們現在不懂得宋人詞裡的方言,並不是方言的罪過,乃是注家和做字典的人的罪過。假使任淵(注《山谷內集》的)、史容(注《山谷外集》的)、史溫(注《山谷別集》的)一班人當日肯把他們搜求古典出處的工夫分出一小部分來,替《山谷詞》裡的方言俗話都做出詳細的解釋,後人便沒有困難了。他們只肯費死工夫去注那“司馬寒如灰,禮樂卯金刀”(山谷詩)一類不通的古典詩,偏不肯注釋方言俗語。編字書詞典的人也是如此。怪不得我們現在不懂得當日的方言了。
閒話少說。與黃庭堅同時的,還有一個大詞人周邦彥,他也做了不少的白話詞。我們也舉一些例:
幾日來,真個醉。不知道、窗外亂紅,已深半指。花影風搖碎。擁春酲乍起,有個人人,生得濟楚,來向耳畔,問“今朝醒未?”情性兒,慢騰騰地,惱得人又醉。(《紅窗迥》)
千紅萬翠,簇定清明天氣。為憐他種種清香,好難為不醉。我愛深如你,我心在個人心裡。便相看老卻春風,莫無些歡意。(《萬里春》)
佳約人未知,背地伊先變。惡會稱停事,看深淺。如今信我,委地論長遠。好彩無可怨。自(四印裔本作洎,今從汲古閣本)合教伊,推些事後分散。密意都休,待說先腸斷。此恨除非是,天相念。堅心更守,未死終相見。多少閑磨難,到得其時,知他做甚頭眼?(《歸去難》)
水竹舊院落,櫻筍新蔬果。嫩英翠幄,紅杏交榴火。心事暗卜,葉底尋雙朵。深夜歸青鎖。燈盡酒醒時,曉窗明,釵橫鬢嚲。怎生那?被間阻時多。奈愁腸數疊,幽恨萬端,好夢還驚破。可怪近來傳語也無個。莫是嗔人呵?真個若嗔人,卻因何逢人問我。(《浣溪沙慢》)
鉛華淡伫新妝束,好風韻天然異俗。彼此知名,雖然初見,情分先熟。爐煙淡淡雲屏曲!睡半醒生香透肉。賴得相逢,若還虛過,生世不足。(《玉團兒》)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箏。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少年游》)
以上舉的例,很可以代表北宋的白話詞了。北宋的詞,有兩個很顯明的趨勢。第一是因襲的文人小詞。這一種詞的特別性質是美麗的字面,諧婉的音調,浮泛的情意。例如:
露下風高,井梧官簟生秋意。畫堂筵啟,一曲呈珠綴。天外行雲,欲去凝香袂。爐煙起,斷腸聲裡,斂盡雙蛾翠。(晏殊的《點絳唇》)
這是溫庭筠、韓偓以來的“正宗衣缽。”在這一類的詞裡,北宋的詞與晚唐五代的詞實在沒有什麼大分別。所以晏殊、歐陽修等人的詞集裡有許多詞往往又見於晚唐、五代人的集子裡。其實這種詞見於誰的集裡本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他們都是因襲的,模仿的,想做“肖子”的。這一類因襲的不是真宋詞。第二類便是宋朝文人做的“俚語”詞。這一類便完全不像晚唐、五代的詞了。歐陽修的俚語詞有時也許跑到柳永的集子裡去了。但這種宋人的俚語詞決不會跑到韓偓、馮延巳的集子裡去。這是時代的區別。我們上文選的歐陽修《醉翁琴趣外篇》以下各家的白話詞,大多數是這一類的。這種詞用的當日小百姓的言語,寫的是當日的感情生活,所以他們是宋代白話文學的正式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