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到南宋,方才把北宋詩“做詩如說話”的趨勢,完全表現出來,故南宋的詩可以算是白話詩的中興。南宋前半的大家,陸游,范成大,楊萬里,都可稱作白話詩人。南宋後半的大家,如劉克莊,更不用說了。我們且拿這幾個人來做例。南宋初期的詩界裡,陸游、范成大、楊萬里與尤袤四人稱南宋四大家。這四個人都是曾幾的弟子;曾幾是江西人,作詩學黃庭堅一派。我們看江西詩派的後起竟產生了這許多白話大詩人,就可以知道我們從前論宋詩的話大致不錯了。尤袤的詩傳下來很少,我們且不論他。先看陸遊(死1210)。陸遊自己有《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一篇,說他做詩的變遷:

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餘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築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豔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世間才傑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絕還堪惜。

這是他個人詩史上的一大革命。他自從得了“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的秘訣以後,他的詩便更近白話了。他晚年又有《示子遹》一篇,也是寫他做詩的歷史的:

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詩為六藝一,豈用資狡獪?(原注:晉人謂戲為狡獪,今閫語尚爾)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這詩更明白了。他不滿意於那“藻繪”的詩,他又反對溫、李以下的許多“詩玩意兒”(黃庭堅、蘇軾大概也在內)。他自己做詩只是真率,只是自然,只是運用平常經驗與平常話語。所以他曾說,“詩到無人愛處工”,這七個字可以作他自己的詩的總評。我們舉他幾首寺做例:

看花南陌復東阡,曉露初幹日正妍,走馬碧雞坊裡去,市人喚作海棠顛。

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

翩翩馬上帽檐斜,盡日尋春不到家。偏愛張園好風景:半天高柳臥溪花。(《花時遍游諸家園》六之三。)

日長無奈清愁處,醉裡來尋“紫笑”香。漫道閒人無事,逢春也似蜜蜂忙。(《聞傅氏莊紫花開急棹小舟觀之》)。

春暖山中雪作堆,放翁艇子出尋梅。不須問信道傍叟,但覓梅花多處來。(《觀梅花玉花經》,《高端叔見尋》。)

過得一日過一日,人間萬事不須謀。鄰家幸可賒芳醞,紅蕊何曾笑白頭?(《醉中信筆四》之一)

小甔有米可續炊,紙鳶竹馬看兒嬉。但得官清吏不橫,即是村中歌舞時。

更事多來見物情,世間常恨太忙生。花開款款寧為晚,日出遲遲卻是晴。

四十餘年學養生,雖知所得亦平平,體孱不犯寒時出,路濕常尋幹處行。(《春日雜興》五之三)

少時喚愁作底物,老境方知世有愁。忘盡世間愁故在;和身忘卻始應休。(《讀唐人愁詩戲作》二之一)

陸遊的律詩,也有許多白話的,我且不引了。

范成大(死1193)與楊萬里(死1206)都是“天然界的詩人”。他們最愛天然界的美,最能描寫天然界的真美。天然的美是不能用貴族文學來描寫的,所以他們就不知不覺的成了白話詩人了。范成大的詩,我們先舉他描寫蘇州田家風俗的《臘月村田樂府》十首之二:

祭灶詞

古傳臘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雲車風馬少留連,家有杯盤豐典祀。豬頭爛熟雙魚鮮,豆砂甘松粉餌圓。男兒酌獻女兒避,酹酒燒錢灶君喜。“婢子鬥爭君莫聞,貓狗觸穢君莫嗔。送君醉飽歸天門,杓長杓短勿復云:乞取利市歸來分!”

賣癡呆詞

除夕更闌人不寐,厭穰滯鈍迎新歲。小兒呼叫走長街,云有癡呆召人買。二物於人誰獨無?就中吳儂乃有餘。巷南巷北賣不得,相逢大笑相揶揄。櫟翁塊坐重簾下,獨要買添令問價。兒云翁買不須錢,奉賒癡呆千百年。

他的《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更可以代表他的“天然的詩”了。我們也選幾首:

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青枝滿地花狼籍,知是兒孫鬥草來。

種園得果僅償勞,不奈兒童鳥雀搔。已插棘針樊筍徑,更鋪魚網蓋櫻桃。

桑下春蔬綠滿畦,菘心青嫩芥台肥。溪頭洗擇店頭賣,日暮裡鹽沽酒歸。(以上《春日田園雜興》十二之三。)

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

雨後山家起較遲,天窗新色半憙微。老翁欹枕聽鶯囀,童子開門放燕飛。(以上《晚春田園雜興》十二之二。)

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

二麥俱收斗百錢,田家喚作小豐年。餅爐飯甑無饑色,接到西風熟稻天。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兒童未解躬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以上《夏日田園雜興》十二之二。)

橘蠹如蠶入化機,枝間垂繭似蓑衣,忽然蛻作多花蝭,翅粉才幹便學飛。

靜看簷蛛結網低,無端妨礙小蟲飛。蜻蜓倒掛蜂兒窘,催喚山童為解圍。(以上《秋日田園雜興》十二之二。)

楊萬里的詩更注重天然的美。他曾說,“我詩只道更無題,物物秋來總是詩”(《戲筆》)又說,“閉門覓句非詩法,只是征行自有詩。”(《下橫山灘望金華山》)又說,“煙銷日出皆詩句。”(《寄題橫秀閣》)這都是自然派詩人的主張。他又說:

傳派傳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風流。黃(庭堅)陳(師道)籬下休安腳,陶(潛)謝(靈運)行前更出頭。(《跋徐公仲省翰近詩》)

黃、陳是江西詩派的祖師。陸游、范成大、楊萬里都是江西派的後人,後來他們都能推翻江西派的“詩玩意兒”,都宣告獨立了。楊萬里這首詩便是獨立的宣言書。他少年時作的詩有“露窠蛛恤緯,風語燕懷春”、“立岸風大壯,還舟燈小明”一類的句子,後來他把這些少年時代的詩千餘首都燒去了。這也是宣告獨立的一種表示。我們舉一些例:

園花落盡路花開,白白紅紅各自媒。莫問早行奇絕處,四方八面野香來。

一晴一雨路幹濕,半淡半濃山疊重。遠草平中見牛背,新秧疏處有人蹤。(《過百家渡》四之二)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閒居初夏午睡起》二之一)

樹頭吹得葉冥冥,三日顛風不小停。只是向來枯樹子,知他那得許多青?(《晚春即事》)

著盡工夫是化工;不關春雨更春風,已拼膩粉塗雙蝭,更費雌黃滴一蜂!(《春興》)

新蟬聲澀亦無多,強與嬌鶯和好歌。盡日舞風渾不倦,無人奈得柳條何。(《六月六日小集》)

胡壯倦坐起憑欄,人正忙時我正閑。卻是閑中有忙處,看書才了又看山。(靜坐池亭)

胡蝭新生未解飛,須拳粉濕睡花枝。後來借得風光力,不記如癡似醉時。(《道旁小憩觀物化》。此詩可與上引范成大的絕句第九首參看。)

野菊荒苔各鑄錢,金黃銅綠兩爭妍。天公支與窮詩客,只買清愁不買田。(《戲華》)

梅花得雪更清妍,折入燈前細捻看。下卻珠簾教到地,橫枝太瘦不禁寒。

雪正飛時梅正開,倩人和雪折庭梅。莫教顫脫梢頭雪,千萬輕輕折取來。(《慶長妹招飲即席賦》十詩之二)

楊萬里的律詩,我們也可以引一兩首:

初聞一天雨大聲,次第遠近雞都鳴。今日明朝何日了?南村北巷幾人行?忽思春雨宿茅店,最苦僕夫催去程。是時懶起借殘睡,如今不眠愁獨醒。(《不寐》三之一)

起視清天分外清,滿天一點更無星。忽驚平地化成水!乃是月華光滿庭。筆下何知有前輩!醉來未肯赦空瓶。兒曹夜誦何書冊,也遣先生細細聽。(《迓使客夜歸》四之一)

他的歌行,我們也舉一兩個例:

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從頭上濕到胛。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蒔未匝,照管鵝兒與雛鴨。(《插秧歌》)

山僮問遊何許村。莫問何許但出門:腳根倦時且小歇,山色佳處須細看。道逢田父遮儂住,說與前頭看山去。寄下君家老瓦盆,他日重遊卻來取。(《中途小歇》)

和陸、尤、楊、范四大家同時的,有浙江永嘉的“四靈”詩派。四靈是翁卷(字靈舒)、趙師秀(字紫芝,亦稱靈秀)、徐照(字道暉亦稱靈暉)、徐璣(字文淵亦稱靈淵)。他們嫌北宋及同時的詩人多喜歡“連篇累牘,汗漫而垂禁”(用葉適《徐文淵墓誌》中語)。故他們“斂情約性,因狹出奇,合於唐人”(用葉適題《劉潛夫南嶽》詩稿中語)。他們主張做晚唐律詩,要“以浮聲切響單字只句計巧拙”(徐文淵墓誌中語)。葉適稱他們“發今人未悟之機,回百年已廢之學”(《徐道暉墓誌》中語)。這個運動是一個“唐詩復辟”的運動。但他們只想回到晚唐;晚唐的詩,我們前面曾說過,也是白話詩居多。所以四靈的詩,雖然偏重律體,仍舊是白話詩居多。我們也舉幾個例:

趙師秀:

賃得民居亦自清,病身於此寄飄零。筍泛壤砌磚中出,山在鄰家樹上青。有井極甘使試茗,無花可插任空瓶。巷南巷北相知少,感爾詩人遠扣扃。(《移居謝友人見過》)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約客》)

翁卷:

花石與林盧,皆非俗者居。鋪沙為徑軟,因竹夾籬疏。留客同家食,教兒誦古書。常言治生意,只欲似樵漁。(《友人林居》)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裡雨如煙。鄉村四月閒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鄉村四月》)

徐照(死1211):

杖履相從步野田,坐臨階砌和詩篇。要看隔水人家菊,試借系門漁父船。且緩歸舟知有月,不生酒興為無錢。閑來莫問家中事,才得身閑即是仙。(《同劉孝若野步》)

小船停槳逐潮還。四五人家住一灣。貪看曉光侵月色,不知雲氣失前山。(《舟上》)

徐璣(死1214)

星明殘照數峰晴,夜靜惟聞水有聲。六月行須早起【闕一字】,一天涼露濕衣輕。宦情每向途中薄,詩句多於馬上成。故里諸人應念我,稻花香裡計歸程。(《六月歸途》)

無數山蟬噪夕陽,高峰影裡坐陰涼。石邊偶看清泉滴,風過微聞松葉香。(《夏日閑坐》)

四靈的詩,雖是學晚唐,其實還是宋詩,還逃不出這個白話文學的趨勢。南宋晚年有一個才氣很高的詩人劉克莊(字潛夫,號後村,死於1269)不幸也去做四靈一派的詩,卻不知道四靈的詩只配那些才氣拘謹的詩人做的。劉克莊只該用蘇軾、陸游、楊萬里的詩體,不該用這種“斂情約性”的詩體。所以他後來不能不打破這種詩派,自成一種變化活動的律體。劉克莊死時年八十三,死後八年,南宋遂被蒙古征服了。我們可舉他來代表南宋晚年的詩:

生來拙性嗜清幽,因過山家為小留。頂笠兒歸行樹杪,提瓶婦去汲溪頭。參天老樹當門碧,盡日寒泉繞舍流。我料草堂猶未架,規模已被野人偷。(《小梓人家》)

待鑿新池引一灣,更規高阜敞三間。縮墻恐犯鄰家地,減樹圖看屋後山。身隱免貽千載笑;書成猶要十年閑。門前驀有相尋者,但說翁今怕往還。(《即事》四之一)

這還是宋代自然派的詩。他還有許多發議論的詩:

自入崇寧(徽宗年號)政已荒,由來治忽系毫芒。初為御筆行中旨,漸取兵權付左璫。玉帶解來須貴倖,珠袍脫下賜降羌。諸公日侍鈞天宴,不道流人死瘴鄉。

陳跡分明斷簡中,才看卷首可占終。兵來尚恐妨“恭謝”,事去徒知悔夾攻。丞相自言芝產第,太師頻奏鶴翔空。如何直到宣和(徽宗晚年年號)季,始憶元城(劉安世)與了翁(陳)?(《讀崇寧後長編》)

這種材料於詩不很適宜,於律詩更不相宜;所以這種詩自從杜甫的《諸將》以來,沒有一首真正好詩。宋末的政治腐敗,外面有很強的敵國,而裡面仍舊是很厲害的黨爭,故這一類的詩自然發生。後來宋亡了,亡國的慘痛,種族的觀念,更容易產生這種詩了。這種詩只是議論,很少好詩。

南宋晚年還有一種重要的運動。有个嚴羽,著了一部《滄浪詩話》,极力攻擊宋人的詩,主張回到盛唐,回到汉、魏、盛唐。他用禪門的話頭來說詩:

禪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是謂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唐代宗年號)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此乃從頂【寧+頁】上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單刀直入”也。……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致。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覆終篇,不知著到何處。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

然則近代之詩無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予不自量度,輒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原注:後捨漢、魏而獨言盛唐者,謂古律之體備也。)

嚴羽論宋詩的流弊,確然不錯。但他因此便主張極端的復古論,要人立志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這就錯了。他責備蘇軾、黃庭堅諸人“始自出已意以為詩”,他不知道“自出己意以為詩”,正是宋詩的特別長處。宋詩不幸走錯了路道,故走入用典和韻種種“詩玩意兒”的魔道上去。挽救的方法,不在復古,乃在掃除種種“詩玩意兒”,乃在採用純粹的白話。若用白話做詩,自然不會有那用典和韻的種種魔道了。宋詩本有“做詩如說話”的趨勢,可惜蘇、黃諸人免不了文人階級“掉文”式的說話,故走入魔道;更可惜四靈的運動雖想革新,卻只想回到晚唐的律體;更可惜嚴羽一派既知江西詩派的弊病,也只想回到盛唐。

自此以後,南方的詩越走越跳不出這個復古的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