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上文引了杜牧《李戡墓誌》的話,那一段話的全文是:

嘗痛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豔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屋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後代知有發憤者,因集國朝以來類於古詩得若干首,編為三卷,目為《唐詩》,為序以導其志。

這一段話有兩點可以注意:一是晚唐時白話詩體風行民間“入人肌骨,不可除去”;一是晚唐時有一種反對白話文學的運動。晚唐五代的文學史可以用這兩點來做一個總綱。

先說反對白話文學的運動。這是很自然的事。白話詩風行以後,那些古典詩人自然不高興了;古文風行以後,那些駢偶文人自然不高興了。因此,晚唐的文章有“三十六體”的駢文運動,詩的方面有李商隱、溫庭筠等的古典詩。“三十六體”也是李商隱、溫庭筠和段成式提倡出來的,因為他們三人都是排行第十六,故叫做三個十六的文體。這種駢偶文體有一種大用處,他能於沒有話說時做出文章來,故最適宜於廟堂文字之用。自唐末五代,一直到最近世,凡是沒有話說的廟堂文章,如詔旨、誥敕、謝表、箋啟之類,都不能不用他。我們試翻開宋人的文集來看,凡有話說的奏疏、劄子、論議,都是用古文的;凡沒有話說的冊文、制誥、表啟、喪詞,便都是用駢文的。現在還有許多人用四六來做賀電、賀函,也是這個道理。

溫庭筠、李商隱的詩所以能流傳於後世,也是因為這種詩有兩種大用處:一是人讀了不懂;二是因為人讀了不懂,故人不知道你究竟說了沒有。例如李商隱的《錦瑟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一千年來也不知經過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還沒有人猜出他究竟說的是什麼鬼話。這種奧妙的作品自然應該受人崇拜了!

但是這種“反白話”的文學,無論怎樣高妙,總擋不住白話文學的風行。晚唐五代究竟是一個白話文學大盛的時代。我們要曉得向來的批評家所以不滿意於晚唐,也正是因為晚唐詩裡白話最多的緣故。

詩體自中唐以來,白話更多了。我們可先舉杜牧一個例。杜牧作《李戡墓誌》,很像是不滿意於元、白的詩體;但杜牧詩裡的白話比元、白還更多。如他的《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長;頭圓筋骨緊,兩眼明且光。去年學官人,竹馬繞四廊,指揮群兒輩,志氣何堅剛!今年始讀書,下口三五行;隨兄旦夕去,斂手整衣裝。去歲冬至日,拜我立我旁。祝爾願爾貴,仍且壽命長。……願爾一祝後,讀書日日忙,一日讀十紙,一月讀一箱。朝廷用文治,大開官職場。願爾出門去,取官如驅羊。

他的律詩也有許多白話的。但他的白話絕句最好,故我們引幾首:

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歎花》)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山行》)

舞靴應任閒人看,笑臉還須待我開。不用鏡前空有淚,薔薇花謝即歸來。(《留贈》)

朔風高緊掠河棲,白鼻䯄郎白罽裘。有個當壚明似月,馬鞭斜揖笑回頭。(《偶見》)

已落雙雕血尚新,鳴鞭走馬又翻身。憑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贈獵騎》)

我們再舉鄭谷的絕句作例:

湛湛清江疊疊山,白云白鳥在其間,漁翁醉睡又醒睡:誰道皇天最惜閑?(《浯溪》)

攜琴當酒度春陰,不解謀生只解吟。舞蝶歌鶯莫相試:老郎心是老僧心。(《春陰》)

江郡人稀便是村,踏青天氣欲黃昏。春愁不破還成醉,衣上淚痕和酒痕。(《寂寞》)

再舉杜荀鶴作例:

去歲曾經此縣城,縣民無口不冤聲。今來縣宰加朱紱,便是生靈血染成。(《再經胡城縣》)

田不曾耕地不鋤,誰人閒散得如渠?渠將底物為香餌,一度抬竿一個魚。(釣叟)

山雨溪風卷釣絲,瓦甌蓬底獨斟時,醉來睡著無人喚,流下前溪也不知。(《溪興》)

九華山色真堪愛,留得高僧爾許年。聽我吟詩供我酒,不管穿得判齋錢。(《醉書僧壁》)

再引羅隱作例:

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蜂》)

鐘陵醉別十餘春,重見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都是不如人?(《偶題》)

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西施》)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自遣》)

不但絕句如此,晚唐律詩也有許多完全白話的。如羅隱的七律:

野水無情去不回,水邊花好為誰開?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覺老從頭上來。窮似邱軻休歎息,達如周召在塵埃。思量此理何人會,蒙邑先生最有才。(《水邊偶題》)

蓮塘館東初日明,蓮塘館西行人行。隔林啼鳥似相應,當路好花如有情。一夢不須追往事,數杯猶可慰勞生。莫言來去只如此,君看鬢邊霜幾莖。(《蓮塘驛》)

如杜荀鶴的五律:

酒寒無小戶,請滿酌行杯。若待雪消去,自然春到來。出城人跡少,向暮鳥聲哀。未遇應關命,侯門處處開。(《雪中別詩友》)

欲住住不得,出門天氣秋。惟知偷拭淚,不忍更回頭。此日只愁老,況身方遠遊?孤寒將五字,何以動諸侯?(《別舍弟》)

立馬不忍上,醉醒天氣寒。都緣在門易,真似別家難。世路既如此,客心須自寬。江村亦饑凍,爭及問長安?(《別從叔》)

當時的風氣,一班文士詩人就同現在的報館主筆一樣,常常拿詩文來“拍馬屁”、“敲竹槓”。當時的藩鎮割據各地,就同現在的督軍一樣,不能不收買這班詩人主筆。即如上文引的杜荀鶴詩“孤寒將五字,何以動諸侯?”“未遇應關命,侯門處處開”,都可見這種風氣。(看謝著《大文學史》第四編第八章第五頁引《全唐詩話》的話。)

以上引的都是有名詩人的詩。可惜民間無名詩人的詩,很少保存的。我們可舉寒山、拾得的詩來代表晚唐的無名詩人,向來人都把寒山、拾得看作初唐的人,《全唐詩》說他們是貞觀初的人,這是根據於《寒山詩》的後序的。後序是南宋時人作的,很靠不住。謝無量先生也把他們放在隋末唐初。我覺得這種白話詩一定是晚唐的出品,決不會出在唐初。寒山、拾得的傳說起於閭丘胤的一序。閭丘胤雖不可考,但序中說他們隱居唐興縣西七十里。唐興縣之名始於唐上元二年。唐朝有兩個上元二年,一是肅宗時(716),離貞觀初已一百四十年了;一是高宗時(675),離貞觀初已五十年了。只此一端,已可證舊說之不可靠。其實後世所傳寒山、拾得的詩,決非一人之作;這兩個人的有無,尚不可知。但唐興縣至宋初即改名天臺,我們可以推知這幾百首詩的大部分大概是晚唐或五代時的作品,起初或真是從“竹木石壁上”、“村野人家廳壁上”、“土地堂壁上”搜集來的,後加隨時增加,後來竟造出“寒山、文珠,拾得、普賢”的神話來了。故我們拿這些詩來代表晚唐的無名詩人:

有人把椿樹,喚作白旃檀。學道多沙數,幾個得泥丸?棄金卻擔草,謾他也自謾。似聚砂一處,成團也大難。

快哉混沌身!不飯亦不尿。遭得誰鑽鑿,茲因立九竅。朝朝為衣食,歲歲愁租調。千個爭一錢,聚頭亡命叫。

蒸砂擬作飯。臨渴始掘井。用力磨碌磚,那堪持作鏡?佛說元平等,總有真如性。但自審思量,不用閒爭競。

我住在村鄉,無爺亦無娘,無名無姓第,人喚作張王。並無人教我,貧賤也尋常。自憐心的實,堅固等金剛。

還有幾首詩替白話詩辯護的:

有個王秀才,笑我詩多失,云不識“蜂腰”,仍不會“鶴膝”;平側不解壓,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詩,如盲徒詠日。

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不煩鄭氏箋,豈用毛公解?……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這竟是近於有意做白話詩了。

晚唐禪宗的白話散文也更發達。我們不能多舉例,且舉晚唐的義玄作例。義玄死於866年,是臨濟宗的始祖,是當日一個最偉大的宗師。我們現在讀他的語錄,還可以想見臨濟宗的精神:

義玄:

今時學佛法者,且要求真正見解。若得真正見解,生死不染,去住自由,不要求殊勝,殊勝自至。道流,只如自古先德皆有出人底路。如山僧指示人處,只要你不受人惑,要用便用,更莫遲疑。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病在不自信處。你若自信不及,即便茫茫地狗一切境轉,被他萬境回換,不得自由。你若能歇得念念馳求心,便與祖佛不別。你欲得識祖佛麼?只你面前聽法底是。學人信不及,便向外馳求。設求得者,皆是文字勝相,終不得他活祖意。……如今學道人,且要自信,莫向外覓,總上他閑塵境,都不辨邪正。只如有祖有佛,皆是教跡中事。有人拈起一句子語,或隱顯中出,便即疑生;照天照地,傍家尋問,也大茫然。大丈夫兒,莫只麼論主論賊,論是論非,論色論財,論說閒話過日。山僧此間不論僧俗,但有來者,盡識得伊。任伊向甚處出來,但有聲名文句,皆是夢幻。卻見乘境底人,是諸佛之玄旨。佛境不能自稱我是佛境,還是這個無依道人乘境出來。若有人出來問我求佛,我即應清淨境出。有人問我菩薩,我即應慈悲境出。有人問我菩提,我即應淨妙境出。有人問我涅槃,我即應寂靜境出。境即萬般差別,人即不別。所以應物現形,如水中月。道流,你若欲得如法,真須是大丈夫兒始得。若萎萎隨隨地。則不可得也。……

道流,出家兒且要學道。只如山僧往日曾向毗尼中留心,亦曾於經論尋討;後方知是濟世藥,表顯之說,遂乃一時拋卻,即訪道參禪。後遇大善知識,方乃道眼分明,始識得天下老和尚,知其邪正。不是娘生下便會;還是體究練磨,一朝自省。道流,你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裡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如諸方學道流,未有不依物出來底,山僧向此間從頭打。手上出來,手上打;口裡出來,口裡打;眼裡出來,眼裡打。未有一個獨脫出來底,皆是上他古人閑機境。山僧無一法與人,只是治病解縛。你諸方道流,試不依物出來!我要共你商量,十年五歲,並無一人,皆是依草附葉,竹木精靈,野狐精魅,向一切糞塊上亂咬。……瞎漢,頭上安頭,是你久少什麼?道流是你自家目前用底,與佛祖無別;只麼不信,便向外求。……約山僧見處,無如許多般,只是平常著衣吃飯,無事過時。你諸方來者,皆是有心求佛求法,求解脫,求出離三界。癡人,你要出三界什麼處去?(《古尊宿語錄》四)

這種白話,無論從思想上看或從文字上看,都是古今來絕妙的文章。我們看了這種文章,再去看韓愈一派的古文,便好像看了一個活美人之後再來看一個木雕美人了。這種真實的價值,久而久之,自然總有人賞識。後來這種體裁成為講學的正體,並不是因為儒家有意模仿禪宗,只是因為儒家抵抗不住這種文體的真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