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又是“古文”體中興的時代。韓愈、柳宗元的“古文”自然是一千多年以來的一件很有勢力的東西。但我們從歷史上看起來,古文體的改革,雖然不是改成白話,卻也是和白話詩同一個趨向的。這話自然有人不承認。但我們細看古文的歷史,就可以知道我這話不是瞎說的了。
從漢到唐,文學分做兩條路。韻文是一路,散文是一路。韻文是貴族與小百姓公用的,故韻文的進化又分作兩條支路。貴族的文人——從司馬相如直到王勃、楊炯——儘管做他們的貴族詩賦;一個做《擬古》,第二個做《擬擬古》,第三個又做《擬擬擬古》:這是支路甲,就是我的朋友錢玄同說的“選學妖孽”走的路。但是民間的無名詩人卻在這一千年中開闢出一條韻文的大路,這就是我們前說的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這就是支路乙。這條支路乙開闢的很早,因為無量數的無名詩人的眼淚、笑聲、歡喜、悲哀,全都靠這條路發洩出去;這條路一塞,就沒有生命了;就有生命,也沒有生趣了。因此,自從《三百篇》以來,大中華的小百姓始終不肯把這條支路乙塞住。因為小百姓中無名詩人牢牢守住了這條路,不曾斷絕,故白話韻文發達的早,故支路甲上的詩人到了後來也不得不掛白旗了,不得不白話化了。這是白話詩所以能早日成立的歷史。
但是散文的一系路,因為教育上的需要,因為科舉的勢力,因為政治的重要,就被貴族的文人牢牢的霸住。小百姓只顧得那一條韻文的支路乙,也就沒有能力來同貴族文人爭這條散文的路。小百姓在這一千年中,只能不知不覺的把語言逐漸改變了;在文字一方面,他們這時候還不能同貴族文人競爭。故散文的白話化,比那韻文的白話化,自然慢的多了。因為小百姓的勢力還不能影響到散文,故散文的進化不能不限於文人階級裡面。
但是文人階級的散文在這一千年中,也分了兩條支路。一條是那駢儷對偶的魔道,在漢朝已有起點了,到六朝更十分發達,一切廟堂文字大概都用這種體裁。這條駢偶支路,我們叫他做支路丙。第二條是周、秦諸子和《史記》、《漢書》以來那種文從字順,略近語言的自然的“古文”。在六朝時代,這條支路雖然沒有多人行走,但那少數經師史家卻不能不走這條支路。這條路,我們叫他做支路丁。到了唐朝,經學也發達了,史學也發達了,故這條古文的支路上,走的人也多起來了(參看《唐文粹》裡選的初唐、盛唐諸人的古文)。到了盛唐、中唐時代,元結、陸贄、獨孤及等都是走古文的路的。到了韓愈、柳宗元的古文出來,這條支路丁就成為散文的正路。從此以後,支路丙雖然也還有人走,但遠比不上支路丁了。
但是在文人階級與平民階級之間,這時代還有一個特殊階級,——和尚階級。這個階級的生活方面,和平民階級很接近;在他裡面的智識階級的思想學問一方面,又和文人階級很接近。這時代最風行的一個宗派,叫做“禪宗”的,更有這個特殊性質。他們是一個哲學宗派,有很高超的理想,不容易用古典文學表達出來。況且他們是一個革命的學派,主張打破一切“文字障”,故和那古典文學,根本上也不相容。因此,禪宗的大師講學與說法都採用平常的白話。他們的“語錄”遂成為白話散文的老祖宗。——這條路到中唐方才大發達,到晚唐更發達了。我們可叫他做支路戊。
我們可畫一個表,寫出這五條支路的變遷:
我們看了這表,便可以知道韓、柳的古文乃是一大進化。我們又可以知道“古文”乃是散文白話化以前的一個必不少的過渡時期。平民的韻文早就發生了,故唐朝的韻文不知不覺的就白話化了。平民的散文此時還不曾發達,故散文不能不經過這一個過渡時代。比起那禪宗的白話來,韓、柳的古文自然不能不算是保守的文派。但是比起那駢儷對偶的“選”體文來,韓、柳的古文運動真是“起八代之衰”的一種革命了。
最可注意的是韓、柳一班人和白居易、元稹、劉禹錫一班人,不但同時,並且是同志。元、白都是做古文的能手。元稹管制誥時,把一切詔旨文章都改為散體,不用向來承用的駢體(看元氏《長慶集》)這是一大變化(可惜後來的制誥詔策仍是駢體勝利)。白居易的古文在當時也有重名。他的散文中,竟有用白話的,如他的《祭弟文》(《白氏長慶集》卷六十):
……鳴呼,自爾去來,再周星歲。前事後事,兩不相知。今因奠設之時,粗表一二。……闔家除蘇蘇外,並是通健。龜兒頗有文性,吾每自教詩書;三二年間,必堪應舉。阿羅日浙成長,亦勝小時。……茶郎、叔母已下,並在鄭、滑,職事依前。蘄蘄、卿娘、盧八等同寄蘇州,免至飢凍。遙憐在符離莊上,亦未取歸。宅相得彭澤場官,各知平善。骨兜、石竹、香鈿等三人久經驅使,昨大祥齋日,各放從良,尋收膳娘新婦看養。下邽楊琳莊今年買了,並造堂院已成。往日亦曾商量,他時身後,甚要新昌西宅,今亦買訖。爾前後所著文章,吾自檢尋編次,勒成二十卷,題為《白郎中集》。鳴呼,詞意書跡無不宛然,唯是魂神不知去處。每開一卷,刀攪肺腸。
我們看了這種文章,再去讀韓愈《祭十二郎文》裡的“嗚呼,其信然耶?其夢耶?其傳之非其真耶?”便覺得白居易是說話而韓愈是有意做文章了。當那個時代,禪門的和尚已經用白話做“語錄”了,白居易常同和尚往來,也許受了他們的影響。但純粹的白話散文我還須向禪宗的語錄裡去尋。平民的白話雖不曾影響到文人的散文,卻早已影響到這一班大和尚了。
禪宗是佛家的一個革命的宗派。這個革命的巨子叫做惠能,死於713年,正當盛唐的初年。他的門徒法海把他的教訓記載下來,成為《六祖法寶》,後人名為《六祖壇經》。《壇經》的體裁便是白話語錄的始祖。我們試引一段做例:
……既懺悔已,與善知識發四宏誓願,各須用心正聽。
自心眾生無邊誓願度,
自心煩惱無邊誓願斷,
自性法門無盡誓願學,
自性無上佛道誓願成。
善知識,大家豈不道“眾生無邊誓願度?”怎麼道,且不是惠能度。善知識,心中眾生,所謂邪迷心,誑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惡毒心,如是等心,盡是眾生。須自性自度,是名真度。何名自性自度?即自心中邪見煩惱愚癡眾生,將正見度。既有正見,使般若智打破愚癡迷妄。眾生各各自度:邪來正度,迷來悟度,愚來智度,惡來善度。如是度者,名為真度。
後來惠能的兩個大弟子,行思(死於740)傳希遷,懷讓(死於744)傳道一。道一即馬祖大師(死於788),他的弟子懷海創立“禪門規式”,禪宗方才成為一個完全獨立的宗派。希遷即石頭大師(死於791)。道一在江西,希遷在湖南,遂成兩大宗派。中唐以下,大師更多了。溈山的靈祐與仰山的慧寂成為溈仰宗,臨濟的義玄開臨濟宗,洞山的良價與曹山的本寂開曹洞宗,雲門的文偃開雲門宗,清涼的文益開法眼宗,這多在晚唐五代的時代了。
我們且先舉中唐的語錄幾條來做例:
道一(死814):
……一切眾生從無量劫來,不出法性三昧,長在法性三昧中。著衣吃飯,言談只對,六根運用,一切施為,盡是法性。不解返源,隨名逐相,迷情妄起,造種種業。若能一念返照,全體聖心。汝等諸人,各達自心,莫記吾語。縱饒說得河沙道理,其心亦不增。縱說不得,其心亦不滅。說得亦是汝心。說不得亦是汝心。乃至分身放光,現十八變,不如還我死灰來。(《古尊宿語錄》)
希遷(黃蘖山斷際禪師,死約857):
預前若打不徹,臘月三十夜到來,管取你熱亂。有般外道才見人做工夫,他便冷笑,“猶有這個在”,我且問你:忽然臨命終時,你將何抵敵生死?你且思量看,卻有個道理。那得天生彌勒,自然釋進?……萬般事須是閒時辦得下,忙時得用,多少省力?休待臨渴掘井,做手腳不辦。……而今末法將沉,全仗有力量兄弟家負荷,續佛慧命,莫令斷絕。今時才有一個半個行腳,亦去觀山玩景,不知光陰能有幾何!一息不回,便是來生,未知什麼頭面。嗚呼!勸你兄弟家趨【趁?】色力康健時討取個分曉處,不被人瞞底一段大事。遮些關捩子甚是容易,自是你不肯去下死志做工夫,只管道難了又難。好歹教你知:那得樹上自生底木杓?你也須自去做個轉變,始得。(《宛陵錄》。《大藏經》騰四,頁三九)
我們看了這種樸素而有力的妙文,想到他們是白居易、劉禹錫差不多同時的人,便可以承認中唐是一個白話風行的時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