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要說中唐是白話文學風行的時期。這個時代的詩人如柳宗元、張籍、孟郊、賈島的詩,都有很多近於白話的。但我們要想尋那代表時代精神的詩人,自然只好舉白居易元稹、劉禹錫了。白居易是有意做白話詩的,故他的《與元稹書》敘他作詩的歷史,極力推崇杜甫的《新安吏》、《石壕吏》諸篇;又他的《新樂府》自序說:

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

要想做到這幾個條件,自然非白話詩不可。所以有人說他每作詩,先教一個老婆子讀了,問他懂得嗎;若老婆子懂得了,此詩便可抄存;若他不懂得,此詩便須重改過(見《墨客揮犀》)。這話自然未必可以全信,因為每首詩如此試驗是做不到的事;但我們可以認定白居易是有意做通俗詩的。到了他晚年時,他的白話更純粹了,更自然了,幾乎沒有文言詩了。

白居易也是一個平民詩人。他少年中年時代的詩很多,是討論社會問題的。如《宿紫閣山北村》:

晨遊紫閣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見余喜,為余開一尊。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草草十餘人。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又如《秦中吟》十首,都是討論社會問題的。十首中的《重賦》說:

……歲暮天地閉,陰風生破村。夜深煙火盡,霰雪白紛紛。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悲喘與寒氣,併入鼻中辛。昨日輸殘稅,因窺官庫門,繒帛如山積,絲絮如云屯。號為羨餘物,隨月獻至尊。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進入瓊林庫,岑久化為塵。

其餘九首,我不引了。最重要的問題詩,自然要算《新樂府》五十篇。五十篇之中,《上陽人》、《新豐折臂翁》、《道州民》、《賣炭翁》等篇最有文學價值。我們且引《折臂翁》一篇做一個例: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須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扇右臂折。問翁臂折來幾年?兼問致折何因緣?翁云“貫屬新豐縣,生逢聖代無征戰。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無何天寶大徵兵,戶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五月萬里云南行。聞道云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皆云前後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張弓簌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云南。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土。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真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應作云南望鄉鬼,萬人塚上哭呦呦!”……

這首詩寫兵役之苦能使人情願捶折自己的手臂;這種事實在現在國家主義風行的國裡也還免不了,何況一千多年前的帝國時代呢?我們因此可以推想白居易說的折臂老翁定然是寫實的問題詩。白居易的天才不及杜甫、張籍,他的樂府裡往往議論太多,詩趣反因此減去不少。但這種問題詩也往往有很好的句子,如《上陽人》中的“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鞋履窄衣裝,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這仍不愧為詩人的詩。

白居易自己把他的詩分作“諷諭”、“閒適”兩大部分。諷諭即是上文引的那一類問題詩。他中年以後,便不作這一類的詩了。他的“閒適”一類詩多是從陶潛、韋應物得來的,故也多是白話的或近於白話的。我們也可以選幾首:

花枝缺處青樓開,豔歌一曲酒一杯,美人勸我急行樂:自古朱顏不再來。君不見,長安道,一回來,一回老。(《長安道》)

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前門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村夜》)

勸君一杯君莫辭,勸君兩杯君莫疑,勸君三杯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天地迢迢自長久,白兔赤烏相趁走。身後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樽酒。君不見,春明門外天欲明,喧喧歌哭半死生,遊人駐馬出不得,白轝素車爭路行。歸去來,頭已白:典錢收用買酒吃。(《勸酒》)

他晚年的詩更多這種很豁達的白話詩:

前日君案飯,昨日王家宴,今日過我廬,三日三會面。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願: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贈夢得》)

達哉達哉白樂天!……二年忘卻問家事,門庭多草廚少煙;庖童朝告鹽米盡,侍婢暮訴衣裝穿;妻孥不悅甥侄問,而我醉臥方陶然!起來與爾畫生計,薄產處置有後先:先賣南坊十畝園,次賣東都五頃田,然後兼賣所居宅,仿佛獲緡二三千。半與爾充衣食費,半與吾供酒肉錢。(《達哉樂天行》)

元稹、劉禹錫同白居易是極好的朋友,當時稱為元、白,後來元稹死了,又稱劉、白。他們都可說是當時的白話詩人。元稹的詩才更不如白居易了,但他也有好詩,例如他的悼亡詩: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遣悲懷》)

如他紀念朋友的詩:

憶君無計寫君詩,寫盡千行說向誰?題在閬州東寺壁,幾時知是見君時?(《開元寺題樂天詩》)

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得樂天書》)

君應怪我留連久,我欲與君辭別難。白頭徒侶漸稀少,明日恐君無此歡。

自識君來三度別,這回白盡老髭須。戀君不去君應會,知得後回相見無?(《別樂天》二首)

他的樂府,如《連昌宮詞》,如《憶遠曲》,《織婦詞》,《田家詞》,《古築城》曲,都可舉來作例;但我們的篇幅有限,只好不引了。

劉禹錫的白話詩可選的更多了。他在連州作刺史時曾作《俚歌》,描寫本地的風物:

岡頭花草齊,燕子東西飛。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農婦白纻裙,農父綠蓑衣。(此兩句似不很真實)齊唱田中歌,嚶伫如竹枝。但聞怨響音,不辨俚語詞。時時一大笑,此必相嘲嗤。……路旁誰家郎,烏帽衫袖長,自言上計吏,年幼離帝鄉。田夫語計吏,君家儂定諳;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參。計吏笑致辭,“長安真天處!省門高軻歲,儂入無度數。昨來補衛士,唯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作宮人去。“

此詩寫鄉下人說朝廷事務,大有《儒林外史》的風味。劉禹錫愛作這種描寫地方風俗的樂府,如《淮陰行》云:

船頭大銅镮,摩挲光陣陣;早晚便風來,沙頭一眼認。

何物令儂羨?羨郎船尾燕,銜泥趁檣竿,宿食長相見。

他做朗州司馬時,作《竹枝詞》十幾篇,歷史上說“武陵溪洞間悉歌之。”我們選幾首作例: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穀紋生。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

城西門前灩澦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

楊柳青青江水準,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他這種詩,寫的雖是一種民間生活,卻也有一種牢騷感慨寄在裡面。他被貶逐出去,十年後方才召回,對於時局很有感慨,曾有作一首看花的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當時當局的人說他這詩是譏刺時政,又把他貶逐出去;過了十四年,政局變了,他又被召回,因作一首《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獨來。

此外劉禹錫的白話詩還很多,如《金陵》五首等,我不能多引了。

這三個人——白居易、元稹、劉禹錫——可以代表中唐的詩了。他們的詩,因為是白話詩,所以風行一世。白居易《與元稹書》說:

……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僕詩者。

又元稹《白氏長慶集序》說:

……巴蜀江楚間,洎長安中,少年遞相仿效,競作新詞,自謂為元和詩。……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模勒,炫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原注“楊、越間多作書模勒樂天及予雜詩,賣之於市肆之中也”)。其甚者,有至於盜竊名姓,苟求是售,雜亂間廁,無可奈何。予於平水市中(原注,“鏡湖旁草市名”)見村校諸童競習詩,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固亦不知予之為微之也。……自篇章以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

這雖是他們自己說的話,但很可相信,因為這種自誇,若不根據於事實,是很容易破案的。況且他們的詩的通行,還有旁證,如杜牧作《李戡墓誌》,述李戡的話道:

……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者,纖豔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引見謝著《中國大文學史》卷七,頁四十)

這是反對黨說的話,更可相信了。這些話還不夠證明我們上文說的“中唐是白話文學風行的時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