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分裂了四百年,隋朝統一南北;不到三十年,大亂又起,中國又分裂了十餘年;直到唐太宗平定了各地割據的小國,中國方才又得統一。唐朝前後三百年間,雖有小亂,都不長久;統一的日子長久,故文化也有從容發展的機會。唐朝的文學因為有統一國家的科舉政策的提倡,故也很發達。最重要的是散文與詩兩項:韓愈、柳宗元的散文規定了後來一千多年的“古文”的正宗體裁;開元、天寶的幾個詩人也範圍了一千多年的詩家。此外,還有唐朝晚年的“詞”也替後來的韻文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因為有這三項——詩,“古文”,詞——故在古體文學史上,唐朝一代的文學就很像高不可及了。

但唐朝三百多年雖是古體文學史上一個黃金時代,卻也是白話文學的一個發達時期。這個時期,我們可以說是白話侵入古體文學的時期,又可以說是文學的“白話化”的時期,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到了隋、唐時代,很受文學家的崇拜。唐人極力模仿古樂府,後來竟獨立作新樂府。古樂府裡有價值的部分全是平民文學;故模仿古樂府的人自然逃不了平民文學的影響。這是“白話化”的一個原因。樂府中的小品,如《子夜歌》之類,本是民間平常歌唱的東西;後來唐人的五言二韻與七言二韻的“絕句”,即是從這種小品樂府裡演化出來的。我們看唐朝詩人“旗亭畫壁”的故事,用歌妓所歌的多少來定詩人的優劣(此事見《集異記》),而所歌的都是這種絕句;因此可見這種詩與民間歌曲的關係。這種簡短的小品來自民間,行在民間,是不適宜於貴族文體的,是不能不用白話的。所以唐人的絕句,十分之八九是白話的,這是“白話化”的又一個原因。

唐朝一代的民間文學不幸都不傳了。但是這也不足為奇。唐朝最重詩人,有許多明是民間的無名作品,後來都歸到幾個有名的詩人身上去了。如李白集子裡的《襄陽曲》,便是一例。又有許多民間文學,被詩人拿去修飾一番,就成了詩人的作品了;如劉禹錫的《竹枝》,便是最明顯的例。故我們可以說,唐朝的民間文學雖然不傳,但民間文學的精采都已被吸收在許多詩人的作品裡。唐朝韻文的最有價值的部分乃是“平民”與“白話化”了的文學。

向來論唐詩的,有一種四分法,把唐朝分作初、盛、中、晚,四個時期:

初唐,約西曆620—700。

盛唐,約西曆700—750。

中唐,約西曆750—850。

晚唐,約西曆850以後,直到五代。

他們極力推崇盛唐,以為初唐不過是個盛唐的結胎時期,中唐是衰落時期,晚唐更衰了。

但是我們從國語文學史上看起來,我們的結論恰和他們相反,這四個時期正可以代表唐朝國語文學發達史上的四個時期。

初唐,貴族文學的時期。平民文學不占勢力。

盛唐,文學開始白話化的時期。

中唐,白話文學風行的時期。

晚唐至五代,白話文學大盛的時期。

這幾句話未免駭人聽聞,讓我慢慢的解釋出來。

隋朝用文學考試士子,而當時帝王大臣提倡的文學乃是南北朝的貴族文學。唐初仍舊是這種貴族文學盛行的時期,仍舊是沈約、徐陵庾信一班人的文學的餘波。我們看當時所謂“上官體”與“初唐四傑”的文學(參看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卷六,第一至第三章)。可以看出這個時代的文學的貴族性與廟堂性(謝君誤把寒山、拾得歸入初唐,乃是承舊說之誤。寒山、拾得決不會產生在這個時代。考見下)。

但是第二個時代的文學,便大不同了。這時代的大詩人如王維、孟浩然都是能賞識自然界的真美的;如李白、杜甫都是能賞識平民的文學的。自然的美是不能用廟堂文體來描寫的;故王、孟的詩,凡是好的,都是白話的。如王維的《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又如他的《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孟的五言律詩的好處,正因為他們能用白話來描寫天然的情景。李白的詩裡,用白話的更多了。他最得力於南北朝民間的樂府,故他的樂府簡直是平民文學。如他的《橫江》詞:

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

海潮南去過潯陽,牛渚由來險馬當。橫江欲渡風波惡,一水牽愁萬里長。

又如他的《白鼻䯄》:

銀鞍《白鼻䯄》,綠地障泥錦。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真就胡姬飲。

又如他的《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舊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又如他的《長相思》: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餘空床。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猶聞香。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相思黃葉落,白露點青苔。

這種意境與技術,都和平民文學很接近。

杜甫是唐朝的第一個大詩人,這是我們都可以承認的。但杜甫的好處,都在那些白話化了的詩裡,這也是無可疑的。杜甫是一個平民的詩人,因為他最能描寫平民的生活與痛苦。但平民的生活與痛苦也不是貴族文學寫得出的,故杜甫的詩不能不用白話。我們看他的《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回新安吏,縣小更無丁。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這種情景,只須老老實實的寫去,自然成白話文學了。同這首詩同類的,如《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羌村》,我不用多引了。他的《自京赴奉先》詠懷一篇,中間罵皇帝“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劍貢城闕”;又罵費族“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最後寫他自己的境遇: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裡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這種寫法,雖然樸素,但何等動人!又如他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度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沈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歎息。

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蹋裡裂。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這種平民文學只有經過這種平民生活的詩人能描寫的清楚親切。杜甫很有一點滑稽風味,如這首詩便是一個例;因為哭聲裡藏著一雙含淚的笑眼,故是詩人的詩,不是貧兒訴苦。此外如《逼仄行》、《醉時歌》都有這種意味。

杜甫的白話詩太多了,我不能多引,現在再引幾首絕句罷。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鸕鷀㶉鶒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目不可更禁當。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春水生》二絕)

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似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

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衡泥點污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

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糝徑楊花鋪白毡,點溪荷葉疊青錢。竹根雉子無人見,沙上凫雛傍母眠。(《絕句漫興》九之五)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矯鶯恰恰啼。(《江畔獨步尋花》七之一)

這種純樸的美,真是白話的上品。我再引一首極有趣的小詩:

謾道春來好,狂風大放顛,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

他不說大風把船翻了,偏要說那些花朵被風吹去把船撞翻了。這是絕妙的風趣。

以上說盛唐的詩是白話化了的詩。不但王、孟、李、杜可以舉來作例,其實盛唐的詩人如鄭虔、元結、韋應物之類,都可引來作證。可惜我們現在不能多舉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