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統一了四百年,到第三世紀就分裂成三國。魏在北方,算是古文明的繼產人。蜀在西方,開化了西部西南部的蠻族,在文化史上也占一個地位。最重要的,吳在南方,是楚亡以後,江南、江東第一次成獨立的國家;吳國疆土的開拓,文化的提高與傳播,都極重要;因為吳國的發展就是替後來東晉、宋、齊、梁、陳預備下了一個退步的地方,就是替中國文化預備下了一塊避難的所在。
司馬氏統一中國,不到二三十年,北中國便發生大亂了。北方雜居的各種新民族——匈奴、鮮卑、羯、氐、羌——一時並起,割據北中國,是為五胡十六國的時代。中國文化幸虧有東南一角作退步,中原大族多南遷,勉強保存一線的文明,不致被這一次大擾亂完全廢去。
北方大亂了一百多年,後來鮮卑民族中的拓跋氏起來,逐漸打平了北方諸國,北方才漸漸的有點治安。是為北魏,又稱北朝。南方東晉以後雖有朝代的變更,但始終不曾有種族上與文化的大變動。
這個南北分立的時期,有二百年之久;加上以前的五胡十六國時代,加上三國分立的時代,足足有四百年的分裂。這個分裂的時期,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最重要的時期。這是中國文明的第一座難關。中國文明雖遭一次大挫折,久而久之,居然能得最後的勝利。東南一角的保存,自不消說了。北方的新民族後來也漸漸的受不住中國文明的魔力,都被同化了,北魏一代,後來完全採用中國的文化,不但禁胡語,廢胡服,改漢姓,娶漢女,還要立學校,正禮樂,行古禮。到了拓跋氏的末年,蘇綽一流人得勢,竟處處用《周禮》,模仿三代以上的文體,竟比南朝的中國文化更帶著古董色彩了。中國文化已經征服了北方的新民族,故到第六世紀北方的隋朝統一南北時,不但有了政治的統一,文化上也容易統一了。
這個南北分裂時代的民間文學,自然是南北新民族的文學。江南新民族本有的吳語文學,向來無人注意,到此時代,方才漸漸出現。這一派文學的特別色彩是戀愛,是纏綿宛轉的戀愛。北方的新民族多帶著尚武好勇的性質,故北方的民間文學自然也帶著這種氣概。不幸北方新民族的平民文學傳下來的太少了,真是可惜。有些明明是北朝文學,又被後人誤編入南朝文學裡去了;例如《企喻歌》、《慕容垂歌》、《隴頭歌》、《折楊柳歌》、《木蘭》,皆有人名或地名可以證明是北方文學,現在多被收入“梁《橫吹曲辭》”裡去了。我們現在把他們提出來,便容易看出北方的平民文學的特別色彩是英雄,是慷慨灑落的英雄。
我們先看南方的兒女文學。“樂府”裡的各種《子夜歌》,大概是吳中的平民文學。我們只能選出幾首: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自從別歡來,奩器了不開。頭亂不敢理,粉拂生黃衣。
朝思出前門,暮思還後渚。語笑向誰道,腹中陰憶汝。
攬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喜時多唐突,相憐能幾時!
攪裙未結帶,約眉出前窗。羅裳易飄飏,小開罵春風。
夜長不得眠,轉倒聽更鼓。無故歡相逢,使儂肝腸苦。
《以上《子夜歌》)
各種《子夜歌》近兩百首,多是這一類的兒女文學。
歌謠數百種,《子夜》最可憐。慷慨吐清音,明轉出自然。
這首詩可算是《子夜歌》的總評,也可算是南方兒女文學的總評。此外如:
新衫繡兩襠,迮著羅裙裡。微步動輕塵,羅裙隨風起。(《上聲歌》)
黃葛生爛縵,誰能斷葛根?寧斷嬌兒乳,不斷郎殷勤。(《前溪歌》)
團扇復團扇,持許自遮面。憔悴無復理,羞與郎相見。(《團扇歌》)
這都是很有情趣的兒女文學。有些是比較的深沉一點的。如:
懊惱奈何許,夜聞家中論,不得儂與汝。(《懊儂歌》)
這首詩後來改了一句,為《華山畿》二十五首之一:
未取便相許!夜聞儂家論,不持儂與汝。
這裡面很有悲劇的意味了。《華山畿》中有幾首悲劇的詩。如:
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盡為汝!
啼著曙,淚落枕將浮,身沉被流去。
懊惱不堪止,上床解腰繩,自經屏風裡。
南期文學裡,這一類的悲劇很少。《華山畿》的第一首,另寫一件事,也是悲劇的下場:
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但南朝文學裡最擅長的是離別的詩:
不能久長離。中夜憶歡時,抱被空中啼。
相送勞勞渚。長江不應滿,是儂淚成許。(《華山畿》)
憶歡不能食。徘徊三路間,因風覓消息。
自從別郎後,臥宿頭不舉。飛龍落藥店,
骨出只為汝。(以上《讀曲歌》)
有幾首很豔的:
可憐烏臼鳥,強言知天曙,無故三更啼,歡子冒暗去。(《烏夜啼》)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冥不復曙,一年都一曉。(《讀曲歌》)
憐歡敢喚名,念歡不喚字。連歡喚復歡,兩誓不相棄。
這一首的憐、念、連、歡、喚、歡、喚、喚、歡、歡,等字用的最妙。
我想以上舉的例,可以代表南朝的兒女文學了。現在且看北方民族的英雄文學。我們所有的材料之中,最可以代表真正北方文學的是鮮卑民族的《敕勒歌》。這歌本是鮮卑語,譯成漢文的。歌辭是: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風吹草低見牛羊”七個字,真是神來之筆,何等樸素!何等真實!《樂府廣題》說,北齊高歡攻宇文泰,兵士死去十分之四五,高歡憤怒發病。宇文泰下令道:“高歡鼠子,親犯玉壁。劍弩一發,元兇自斃。“高歡知道了,只好扶病起坐。他把部下諸貴人都招集攏來,叫斛律金唱《敕勒》,高歡自和之,以安人心。我們讀這故事,可以想見這篇歌在當日真可代表鮮卑民族的生活。
我們再舉《企喻歌》來做例: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膘。牌子鐵裲襠,𨥛鉾鷚尾條。
前行後看行,齊著鐵裲襠。前頭看後頭,齊著鐵𨥛鉾。
這是北方尚武民族的軍歌了。再看《琅琊王歌》:
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一日三摩娑,劇於十五女。
又看《折楊柳歌辭》,
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䟤跋黃塵下,然後別雄雌。
這種雄壯的歌調,與南朝的兒女文學比較起來,自然天地懸隔,怪不得北方新民族要說“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了!
北方新民族寫痛苦的心境,也只有悲壯,沒有愁苦。如《隴頭歌》: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腸斷絕。
北方平民文學寫兒女的心事,也有一種樸實爽快的神氣,不像江南女兒那樣扭扭捏捏的。我們看《折楊柳枝歌》:
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
敕敕何力力,女子臨窗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阿婆許嫁女,今年無消息。
這種天真爛縵的神氣,確是鮮卑民族文學的特色。
北方平民文學的最大傑作,自然是《木蘭詩》。《木蘭詩》是人人都知道的,頭兩段是: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旦辭爺娘去,慕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宿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我要請大家注意此詩起首“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六句,與《折楊柳枝歌》中間六句相同,可見此詩是平民文學演化出來的。中間雖很像有文人修改的痕跡,但前用“可汗”,後用“天子”,後又用“可汗”,可見修改的地方大概不過中間“萬里赴戎機”以下幾句。至於後面寫木蘭歸來一大段,決不是文人能做的:文人做不出這樣天然神妙的平民文學。這一段更不可不注意: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夥伴,夥伴始驚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北方文學之中,只有一篇貴族文學可以算是白話文學。這一篇是北魏胡太后為他的情人楊華做的《楊白花》。胡太后愛上了楊華,逼迫他做了他的情人,楊華怕禍,逃歸南朝。太后想念他,作了這歌,使宮人連臂蹋足同唱。歌辭是:
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闼,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憶。秋去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裡。
這已是北方民族被中國文明軟化後的文學了。
參考:
丁福保輯的《全晉詩》卷八。
又《全宋詩》卷五。
又《全齊詩》卷四,頁八至十。
又《全梁詩》卷十四。
這個時代有一個詩人——陶潛——的詩,也有許多可以算是國語文學的作品。讀者可以參看他的詩集,我不能多引了。
《文選》卷四十有梁朝任昉《奏彈劉整》文一篇,首尾是古體文;中間引劉寅妻范氏的訴狀及奴海蛤等的供狀,都是白話。此文可見當時古文與白話的差別,讀者應該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