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研究古代文字,可以推知當戰國的時候中國的文體已不能與語體一致了。戰國時,各地的方言已很不統一。孟軻說:
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
曰,使齊人傅之。
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嶽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
《孟子》書中又提及“南蠻鴃舌之人”,也是指楚人。
又《韓非子》“鄭人謂玉未理者璞,周人謂鼠未臘者璞”。可見當時的各地方言已很不同。方言不同而當時文字上的交通甚繁甚密,可見文字與語言已不能不分開了。
戰國時文體與語體已分開,故秦始皇統一中國時,有“同文書”的必要。《史記》記始皇事,屢提及“同書文字”(《瑯琊石刻》),“同文書”(《李斯傳》),“車同軌,書同文字”(《始皇本紀》)。後人往往以為秦同文書不過是字體上的改變。但我們看當時的時勢,看李斯的政治思想,可以知道當日“書同文”必不止於字體上的改變,必是想用一種文字作為統一的文字;因為要做到這一步,故字體的變簡也是一種必要。
《史記》描寫人物時,往往保留一兩句方言,例如漢高祖與陳涉的鄉人所說。《史記》引用古文,也往往改作當時的文字。當時疆域日廣,方言自然也更多。我們翻開揚雄的《方言》,便可想見當日方言的差異。例如《方言》的第三節云:
娥,㜲,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間謂之㜲;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之媌,或謂之姣。趙、魏、燕、代之間曰妹,或曰娃。自關而西,秦、晉之故都曰妍。好,其通語也。
“通語”二字屢見於《方言》全書中。通語即是當時比較最普通的話。最可注意的是第十二節:
敦,豐,厖,𡗦,幠,般,嘏,奕,戎,京,奘,將,大也。凡物之大貌曰豐。厖,深之大也。東齊、海、岱之間曰𡗦,或曰幠。宋、魯、陳、衛之間謂之嘏,或曰戎。秦、晉之間,凡人之大謂之奘,或謂之壯。燕之北鄙,齊、楚之郊,或曰京,或曰將。皆古今語也,初別國不相往來之言也。今或同;而舊書雅記故俗,語不失其方,而後人不知,故為之作釋也。
此可向一統之後;有許多方言上的怪僻之點漸漸被淘汰了,故曰“今或同”。但這種語言上的統一,究竟只限於一小部分,故揚雄當漢成帝時常常拿著一管筆,四尺布去尋“天下上計孝廉,及內郡衛卒會者”,訪問他們各地的異語,做成十五卷《方言》。
當時的方言既如此不統一,“國語統一”自然是做不到的。故當時的政府只能用“文言”來做全國交通的媒介。漢武帝時,公孫弘做丞相,奏曰:
……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誼,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弗能究宣,亡以明布諭下。以治禮掌故以文學禮義為官,遷留滯。請選擇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藝以上,補左右內史、大行卒史,比百石以下,補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邊郡一人。先用誦多者,若不足,乃擇掌故以補中二千石屬,文學掌故補郡屬,備員。請著功令。(《史記》、《漢書》“儒林傳”參用)
這可見當時不但小百姓看不懂那“文章爾雅”的詔書律令,就是那班小官也不懂得。這可見古文在那個時候已成了一種死文字了。因此,政府不得不想出一種政策,叫各郡縣挑選可以造就的少年人,送到京師,讀書一年,畢業之後,補“文學掌故”缺(也見《儒林傳》)。又把這些“文學掌故”放到外任去做郡國的“卒史”與“屬”。當時太學,武帝時只有博士弟子五十人,昭帝加至百人,宣帝加至二百人,元帝加至千人,成帝加至三千人。凡能通一經的,都可免去徭役,又可做官。做官資格是“先用誦多者”。這樣的提倡,自然把古文的智識傳播到各地了。從此以後,政府都只消照樣提倡,各地方的人若想做官,自然是不能不讀古書,自然不能不做那"文章爾雅”的古文。
這個方法——後來叫作科舉,——真是保存古文的絕妙方法。皇帝只消下一個命令,定一種科舉的標準,四方的人自然會開學堂,自然會把子弟送去讀古書,做科舉的文章。政府可以不費一個錢的學校經費,就可以使全國少年人的心思精力都歸到這一條路上去,漢武帝到現在,足足的二千年,古體文的勢力也就保存了足足的二千年。元朝把科舉停了近八十年,白話的文學就蓬蓬勃勃的興起來了;科舉回來了,古文的勢力也回來了,直到現在,科舉廢了十幾年了,國語文學的運方才起來。科舉若不廢止,國語的運動決不能這樣容易勝利。這是我從二千年的歷史裡得來的一個保存古文的秘訣。
科舉的政策把古文保存了二千年。這固然是國語文學的大不幸。但我們平心而論,這件事也未嘗沒有絕大好處。中國的民族自從秦、漢以來,土地漸漸擴大,吸收了無數的民族。中國的文明在北方征服了匈奴、鮮卑、拓跋、羌人、契丹、女真、蒙古、滿州,在南方征服了無數小民族,從江、浙直到湖、廣,從湖、廣直到云、貴。這個開化的事業,不但遍於中國本部,還推廣到高麗、日本、安南等國。這個極偉大開化事業,足足費了兩千年。在這兩千年之中,中國民族拿來開化這些民族的材料,只是中國的古文明。而傳播這個古文明的工具,在當日不能不靠古文。故我們可以說,古文不但作了二千年中國民族教育自己子孫的工具,還做了二千年中國民族教育無數亞洲民族的工具。
這件事業的偉大,在世界史上沒有別的比例。只有希臘羅馬的古文化,靠著拉丁文做教育的工具,費了一千年的工夫,開化北歐的無數野蠻民族:只有這一件事可以說是有同等的偉大。這兩件事,——中國古文明開化亞東,與歐洲古文明開化歐洲,——是世界史上兩件無比的大事。但是有一個大不同之點。歐洲各民族從中古時代爬出來的時候,雖然還用拉丁文做公用的文字,但是不久義大利就有國語的文學了,不久法國、英國、西班牙、德國也有國語的文學了,不久北歐、東歐各國也都有國語的文學了。拉丁文從此“作古”了。何以中國古文的勢力能支持二千年之久?何以中國的國語文學到今日方才成為有意的運動呢?
我想,這個問題有兩個答案。第一,歐洲各種新民族從那開化時代爬出來的時候,那神聖羅馬帝國早已支不住了,早已無有能力統一全歐了,故歐洲分為許多獨立小國,故各國的國語文學能自由發展。但中國自從漢以後,分裂的時間很短,統一的時間極長,故沒有一種方言能有採用作國語的機會。第二,歐洲人不曾發明科舉的政策,況且沒有統一的帝國,統一的科舉政策也不能實行。拉丁文沒有科舉的維持,故死的早。中國的古文有科舉的維持,故能保存二千年的權威。
中國自元朝統一南北之後,六百多年,不再分裂:況且科舉的制度自明太祖以來,五百多年,不曾停止。在這個絕對的權威之下,應該不會有國語文學發生了。做白話文學的人,不但不能拿白話文來應考求功名,有時還不敢叫人知道他曾做過白話的作品。故《水滸》、《西遊》等書的作者至今無人知道。白話文學既不能求實利,又不能得虛名,而那無數的白話文學作家只因為實在忍不住那文學的衝動,只因為實在瞧不起那不中用的古文,寧可犧牲功名富貴,寧可犧牲一時的榮譽,勤勤懇懇的替中國創作了許多的國語文學作品。政府的權力,科第的引誘,文人的毀譽,都壓不住這一點國語文學的衝動。這不是國語文學史上最純潔,最光榮的一段歷史嗎?
還有一層,中國的統一帝國與科舉制度維持了二千年的古文勢力,使國語的文學遲至今日方才能正式成立,這件事於國語本身的進化也有一種間接的好影響。因為國語經過二千年的自由進化,不曾受文人學者的干涉,不曾受太早熟的寫定與規定,故國語的文法越變越簡易,越變越方便,就成了一種全世界最簡單最有理的文法。古人說,“大器晚成”。我不能不拿這四個字來恭賀我們的國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