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南洋极端之萨摩阿岛,有阿皮阿山,赫然高耸。登其顶,则远望太平洋之浩渺,水天一色之际,遥闻海潮之乐音;近而有椰子之深林,掩蔽天日,中藏一墓,华表尚新。呜呼!是为谁?是非罗巴脱·路易·斯提逢孙(今译斯蒂文森,1850—1894) 之永眠地耶?

斯提逢孙(B.R.L.Stevenson ),英国近代小说家中之最有特色者也。以一八五○年生于爱丁巴拉(今译爱丁堡) 。父脱马士·斯[低](提)逢孙,有名之机关师也。斯氏生而羸弱,病而濒死者屡。既卒业爱丁巴拉大学,暂助父业,后修法律。然每感物激情,耽艺术而厌俗事,慕古人之称雄于文坛,窃自期许。年二十三四,初作论文数首,虽辞旨稍散漫,然飘逸之气,清新之笔,自不凡矣。

常多疾苦,无以自遣,乃从事漫游。先至苏格兰,睹明媚之山水,以洗诗肠,更越海峡,入法兰西,逍遥于芬丁普罗之森林,其地距巴黎南十里,乔木蔽空,幽邃无比。斯氏于此养疴,偶觏一粲者,眷之,是为阿斯本夫人,美国女子也。既而病渐可。乃执笔作An Island Voyage (今译《内河航程》)(一八七八) ,又续作Travels with a Donkey (今译《驴背旅程》)(一八七九) ,以精细之笔,写[研](妍)妙之思。每读一过,如观巧妙田园画家之妙笔也。后者为Cóvennes之谈。斯氏每观事物,全用哲学者之眼,而以滑稽流出之,如山间之涌出清泉,毫无不自然之处也。

时其文名犹未甚高。既归故乡,眷怀彼美,不堪其情。一八七九年夏,病方未痊,且远涉大西洋,向加尔福尼,途次,留于桑港旅邸,病颇危笃。翌春大愈,乃与阿斯本夫人结婚。一八八一年,集所作之论文出版:一曰Virginibus Puerisque,一曰Familiar Studies of Men and Books。前者乃论少年子女之事;后者则为随笔,记由哥之小说,诗人邦斯之容貌,及霍脱曼吉田松荫之事等。时其病已成慢性,乃避世,放浪于江湖者数年。其间日与笔墨为伍,遂成New Arabian Nights(今译《新天方夜谭》)(一八八二) ,Treasure Islands(今译《金银岛》)(一八八三) ,诗集Child’s Garden of Verses(今译《儿童诗园》), Prince Otto,The Dynamiter(一八八五) ,Dr.Jekyll and Mr.Hyde(今译《化身博士》) ,Kidnapped(今译《绑架》)(一八八六) ,及The Merry Men;诗集Underwoods,Memories and Portraits(一八八七) 等。名篇杰作,层出不穷,而斯氏之名遂大噪于文坛矣。此诸作中,以Treasure Islands为其得名之第一著作,青年之读物恐无出其右者。Child’s Garden为童蒙之诗,可与斐特来列之作比美。New Arabian Nights则梦幻缥缈之神仙谈也,其续编曰The Dynamiter,则为其夫妇之合作。

一八八七年,父没,斯氏乃携家,辞故国,移居纽约,息影萨巴那克湖畔,由是足不再踏阿比雍之滨。居二年,去美洲,浮太平洋,航游诸岛。是年(一八八八) The Black Arrow(今译《黑箭》) 成,实其平生第一杰作也。其材取之中古历史,即描写蔷薇战争之事实者。全篇分五章。其叙述之始,谓某年之暮春,唐斯脱尔之村中,忽闻号钟乱鸣,村人乃各自田间来集,盖冒脱家将起兵也。诸勇士方话集时,忽有一矢自空飞来,中一老勇士阿普亚特之肩。一少年曰赛尔敦,为拔其矢,矢附黑羽,众以为不吉,盖以黑为丧服色也云云。其名Black Arrow,职是故也。其所写如白衣覆面之人,如赛尔敦怒达尼尔之无节义,与之绝交,如萧阿比之战,森林之夜等,皆笔势有力,而辞句优美,情景如画,不可端倪也。

斯氏由此更航南洋,居布哇之火奴鲁鲁,成Master of Ballantrac(今译《巴伦特雷的少爷》) 及Wrong Box二书(一八八九) 。前者为一种优美小说,后者则与阿斯本夫人合作,以想像之丰富著名。又去布哇,移摩洛开,终乃定居萨摩阿岛之阿皮阿山侧,卜法伊利马之地,建宏大居宅。暇则干涉岛中之政治,土人敬之如父。此时所作,论文则有Across the Plains(一八九二) ,传奇则有Catricna(今译《卡特林娜》) ,乃前举Kidnapped之后篇,有名作也。

此传奇前篇所述,谓克拉门傍爱脱利克之森林间,有一姓,兄弟二人。兄曰阿历山德巴福尔,弟曰普列奈查巴福尔,共眷一女子。终以是女寄心于兄,兄取之,弟则得其财产。阿历山德夫妇去故地,移居爱生几因之里,后生一子,曰迭非脱,即是书中之主人也。迭后失怙恃,栖身无所,乃从父之遗言,往依其叔父普列奈查。普卖之为奴。迭当乘船往加罗利那时,遘破船难,幸遇绅士曰斯求瓦特者,救之,二人遂相契,爰赴阿宾。途中几经辛苦,或漂流孤岛,或仿徨海岸,颇动人冒险思想,是前篇之梗概也。后篇则更饶兴味,历叙迭之种种冒险谈。当时批评家有谓斯科特(今译司各特) 以来无此历史小说者。此外又有Island Nights’ Entertainments(今译《岛上夜谭》)(一八九三) ,中载太平洋之怪谈三篇。其他著作甚夥。

一八九四年十二月三日,日甫衔山,斯氏方登露台之上,携爱妻而眺暮景,喁喁相语,乃卒然倒地而卒。年仅四十五,遗言葬于阿皮阿之山巅。

以上乃其事实之一斑,兹更就其文艺论之。斯氏行文,极奇拔,极巧妙,极清新,诚独创之才,不许他人模效者也。彼最重文体,不轻下笔,篇中无一朦胧之句,下笔必雄浑华丽,字字生动,读之未有不击节者。所尤难者,彼能不藉女性之事物以为点染。自来作家惟恐其书之枯燥无味,必藉言情之事实,绮靡之文句,以挑拨读者之热情。斯氏不然,其文之动人也,全由其文章自然势力使然,可谓尽脱恒蹊矣。

其每作一书,想象甚高,着眼极锐,尤善变化无复笔。其自言曰:“欲读者称快不绝,不勉试以种种之变化,不可得也。”故其所作,无不各有新性质。人方把卷时,皆作规则思想,及接读之,乃生例外,且例外之中更有例外,令人应接不遑焉。如结茅于山巅,开轩四望,则有海有峰,有花有木,忽朝忽夜,忽雨忽岚。又如观影灯之戏,忽火忽水,忽人忽屋,忽化而为风,忽消而为烟,令见者茫然自失。试观其Dr.Jekyll and Mr.Hyde与Treasure Islands,曾有稍雷同乎?又观Virginibus Puerisque与The New Arabian Nights,曾有一复笔乎?更读Child’s Garden of Verses,又安知其与Prince Otto为同出一手者耶?

世之作者,有专饰文字而理想平凡者,斯氏异是。文字之鲜艳华美,虽其天才之要素,然只足鼓舞人之优美感情而已,其价值不全在此。盖彼更能观察人生之全面,于人世悲忧之情,体贴最至。其一度下笔,能深入人间之胸奥,故其文字不独外形之美,且能穷人生真相,以唤起读者之同情,正如深夜中蜡炬之光,可照彻目前之万象也。

斯氏最注重之人生为少年时代,描写少年时爱情之真直,乃其最得意之笔也。哲姆斯氏曰:斯氏之所作,皆对少年为真挚之辩解者也。彼以简净高华之笔,写少年之热情,判断之,计量之,或观自外部,或怀之心中,竭所有之经验方法然后记载。一言以蔽之,彼于此点,实达极度之浑成艺术家也。

试就其诗集Child’s Garden(of Verses)观之,实可谓充分写幼儿之能力,描幼儿性格者矣。其见地全为乳母所具之人生观,天真烂漫,无一毫矜炫之气。全卷生气泼泼,强与印象。若使幼儿能执笔作文,则必与斯氏所作无二致。盖其观察之水平线,不出乳母部屋板床之上,而儿童之身长恰及此床故也。

斯氏既寄同情于少年,亦复尊敬女性,然其书中则决不写之。其所著之三十余篇中,有女子者,只某某二种而已,余则无之。其所以不写女性之故,盖以妇人无刚健之风,且女性又无至高文学之标准故也。彼谓有人于此,既挥刀而探地中之宝玉,何取乎女子之侍前耶?少年修养之时期,何必登结婚之坛上耶?云云,此皆彼不写女性之意见也。

斯氏固爱小儿之天真,喜少年之客气,而寄兴味于正真之人生者,则家族团圆之乐,女性之美,亦必为其所喜。且彼非亦致爱恋于其夫人耶?而所作则多避此,此吾人所不解也。彼视妇人不过为生长之少女,其少异者,心无邪气而已。其于Island Voyage中,曾就此事述如次:

A girl at school,in France,began to describe one of our regiments on parade to her French school-mates,and as she went on,she told me,the recollection grew so vivid,she became so proud to be the countrywoman of such soldiers,that her voice failed her and she burst into tears.I have never forgotten that girl;and I think she very nearly deserves a statue.To call her a young lady,with all its niminy associations,would be to offer her an insult.She may rest assured of one thing;although she never should marry a heroic general,never see any great or immediate result of her life,she will not have lived in vain for her native land.

彼又谓结婚者乃战争之野,而非蔷薇之床也,故不甚寄同情于此,可谓奇特之甚。其说如次:

There are no more bye-path meadows where you may innocently linger,but the road lies long and straight and dusty to the grave…You may think you had a conscience and believed in God;but what is a conscience to wife?…To marry is to domesticate the Recording Angel:Once you are married,there is nothing left for you,not even suicide,but to be good…How then,in such an atmosphere of compromise,to keep honour bright and abstain from base capitulation?…The proper qualities of each sex are eternally surprising to the other.Between the Latin and the Teuton races there are similar divergences,not to be bridged by the most liberal sympathy…It is better to face the fact and know,when you marry,that you take into your life a creature of equal if unlike frailties;whose weak,human heart beats no more tunefully than yours.

云云,结婚果如此耶?女性果如此耶?读者所不得不失笑者也。恐斯氏任意为此论,非其确实之判断耳。

斯氏之于斯科特(今译司各特) ,实后先晖映者也。当十九世纪之初,斯科特生,著若干之历史及滑稽小说。及此世纪之终,苏格兰之山水复钟灵秀,而斯提逢孙出。彼对迭肯斯(今译狄更斯,1812—1870) 、哈迭(今译哈代,1840—1928) 等所据写实派之坚城,独高张新罗曼派之旗帜,与木利斯(今译莫里斯,1834—1896) 、布拉克木阿、哈嘎特等相呼应,而自成一代之风尚焉。

氏之著作,其与他人异处,观其生涯中有二特殊事情,可知之矣。一为其少年时代,居山水明媚之城市间(爱丁巴拉) ;一则其家世世以建海岸大灯台为职是也。氏之祖父叔父均为有名之灯台建设者。其家世之名誉随宏壮之赛利法阿塔灯,共其流传。至爱丁巴拉町则素为诗歌绘画及狂热奇行所出之渊薮。斯氏生于如此之土,如此之家,故早成一完全之海兰特人矣。彼著述中记故国之事者,虽不甚多,然亦不少,长篇中之Kidnapped ,短篇中之Thrawn Janet 皆是。要之斯氏非苏国之苏国人,乃自由解放世界之苏国人也。

彼身体虽弱,然不健全之感情,于其诸作中,毫不现之。虽其书草于病床呻吟之间,然能快活有生气,笔无滞痕,娱生喜世之趣,到处见之,宁非一大奇耶?盖彼为一种之乐天家,不独爱人生,且亦知处之之道,故其作品皆表出秀美,成一种之幻想福音,有娱人生之趣味焉。

斯氏之作小说时,有一定主义,其为彼之生命者,自由是也。彼之作品,形式极非一律,其描写之现象甚多,其构想极奔放,而置道德于度外,随其想象,而一无拘束。故其所述,无非出海、说怪、行山、入岛、涉野、语仙、见鬼、逢蛮人而已。剑光闪处,必带血腥,美人来时,多成罪恶,或探宝于绝海之涯,或发见魔窟于五都之市,皆离其现实,而使人乘空想之云而去者也。而空想所至,不免荒唐不稽,遂置道德于度外矣。小说家之爱自由者往往如此,盖不如此则易落恒蹊也。

少拉(今译左拉,1841—1902,法国文学家) 虽以自然派小说家名,其实则亦罗曼奇克之一派也。彼人不外以人间本来之性情,为劣等之欲望,故欲描出之,而写现社会之类型人物,至非现代社会人物之性格,则不写之,故仍非真实之自然派也。少拉因欲为罗曼奇克派,故不得不与其所为教义相离,斯氏则不必离之。盖斯氏之个人趣味,实以罗曼奇克为主义,而将追求之保持之故也。

勇士之谈,乃最易动青年之视线者,故斯氏恒出力描写之。然如Doctor Jekyll者,则非少年之读物,Prince Otto亦然。相传作者于某年之夏,读佐治迈列几斯小说,玩赏之余,乃自作此,此为其诸作中之最偏于文学者,而非自然者也。

斯氏尝谓异常之事,乃人生之最良者,凡踌躇勇气决断情热好奇辩才友情等一切之美感情,皆包其中,如此高贵异常之传说,乃永久不灭者也,云云,亦可知作者之用心矣。

Doctor Jekyll and Mr.Hyde 之一篇,乃其全集中最有真面目之作也。或谓此作含有高远寓意,乃哲学之著述,虽不必尽然,然此作实说明人间高卑部分之关系,或为恶之渊源,意见真挚,固不疑也。卷中所述,为千古不变之道德问题,详言行善之难,为恶之易,实有功名教之作也。

要之,斯氏实十九世纪罗曼派之骁将,近代自然派之所以隆盛者,皆彼之功也。氏虽传斯科特之脉,然较彼仍有更上一步者,如就Ballantrac与Kidnapped观之,其性格之描写,为所享近代写实派影响之心理分析之笔,盖非迈列几斯等中所能有也。此又读者不可忽视者。

记者曰,英国之文学,至耶里撒王朝盛已。然处女王朝,亦多足与抗衡者,如诗歌小说,尤为十九世纪文学之特长,焕灿然之光,前古无比。就小说论之。自迭肯斯、萨加列(今译萨克雷,1811—1863) 以来,典丽遒劲则有名媛夏罗脱·布伦贴(今译夏洛蒂·勃朗特,1816—1855) ,平和优美则有肯格斯列(今译金斯利,1819—1875) ,此外如脱罗罗普利特(今译特罗洛普,1815—1882) 、科林斯(按,1824—1889) 、嘎斯开尔(今译盖凯尔,1824—1889) ,均各有所长。而在诸家之中,独放异彩者,则斯提逢孙是也。其文学性质,虽不敢曰推倒一世,然自为新罗曼派之第一人,其笔致之雄浑,思想之变幻,近世作者中实罕其匹。呜呼!谓非一代之奇才耶!

附:本篇两段引文的佛雏译文如下:

在法国,一位女学生曾对她的法兰西同学们,开始描述在检阅中的我们的一个团;在这当中,她告诉我,记忆变得如此生动,她为自己成为这种军队的女同胞,而感到如此骄傲,以致她的声音也窒塞了,而她的泪水一刹涌出来了。我绝不会忘记那位姑娘;而且我想,她差不多配得上一座雕像。倘若称她为年轻的女士,由于这个称呼具有复杂的涵义,那将是给了她一种侮慢。有一件事她完全可以自信:尽管她从未想到要嫁给一位英勇的将军,从未看到她的生活的任何重大或直接的成果,但为了她的祖国,她将不会虚度一生。

侧道旁并无草地供你悠然漫步,而大道却是漫长的、笔直的、尘土飞扬的一直伸向墓地。……你可以想,你有一颗良心并且信仰上帝;可是一种对妻子的良心究竟是什么呢?……结婚无非就是使得那位专司人间善恶的天使驯服下来:一旦你结了婚,你将什么都不剩,甚至自杀都不能,只有听话。……那么在如此一种妥协的气氛中,如何保持住尊严,而摆脱卑鄙的投降呢?……两性中的一性,对异性来说,其本来的性质就永远是惊异。在拉丁民族与条顿民族之间,存在着类似的差异,即使用最慷慨的同情也无法使之沟通。……最好是面对实际并且懂得,当你结婚时,你就将一个具有相同或相异缺点的动物带进你的生活中;它的孱弱的人心奏出来的调子并不比你的更和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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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7年5月《教育世界》14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