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写与遗稿
《红楼梦》里的林红玉,大家叫她小红的,她的故事看似简单,有好几个疑问。
她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到了晚清,男仆通称管家,那是客气的称呼。管家原是总管,不过像荣国府这样大的场面,上面另有“大总管”赖大。赖大家里“一般也是楼房厦厅”,儿子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第四十五回)。大了捐官,实授知县,正是“宰相家人七品官”。林之孝虽然比赖大低一级,与贾琏谈话,也“坐在下面椅子上”(第七十二回)——坐在下首。
宝玉初见红玉时,她“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替宝玉倒了杯茶,被秋纹碧痕发现了,秋纹“兜脸便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炊)水〔南京话〕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第二十四回)
回末介绍红玉的出身:“原是荣府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当然这不一定与管家的职务冲突。据周瑞家的告诉刘姥姥,周瑞“只管春秋两季的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可见收租也可能仍旧在府中兼职。但是管家的职位重要得多,怎么会不提?
第二十六回小丫头佳蕙向红玉说:“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晴雯是孤儿,小时候卖到赖大家,倒反而是“仗着老子娘的脸”,红玉是总管的女儿,反而不归入上等婢女之列,领不到赏钱。——当然,在早本里晴雯还是金钏儿的前身的时候,晴雯也有母亲。
第二十七回红玉在园子里遇见晴雯绮霞等,“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俇。’”同回稍后,凤姐赏识红玉,李纨告诉凤姐“他就是林之孝之女”,甲戌本夹批:“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但是后来晴雯被逐,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与林之孝夫妇无关。
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那天,林之孝家的到怡红院来查夜,劝宝玉早点睡。
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多是我不知道,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回。”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渍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渍了一杯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尝,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倒了一碗来。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中略)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曲了他,直到如今,他还姐姐不离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中略)”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中略)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猫儿狗儿,……(中略)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南京话:故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
大家一团和气,毫无芥蒂。林之孝家的所说的“老太太太太的人”指袭人晴雯,本来都是贾母的丫头,袭人“步入金屋”后在王夫人那里领月费,算王夫人的人了。至于“三五代的陈人”,她们俩都不是。花家根本不是荣府奴仆。不过晴雯是金钏儿的前身,金钏儿死后,贾环告诉贾政他刚才从井边过,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金钏儿被逐回家,跳的井显然在荣府,因此她家里住在宅内,是仆人。
第六十三回写得极早,回内元妃还是“王妃”——行酒令,探春抽的签主得贵婿,大家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不成?”早本似乎据实写曹寅之女嫁给平郡王。在这本子里晴雯的故事还是金钏儿的,所以她是“家生子儿”、“两三代的陈人”。又是贾母给宝玉的,又有宠,林之孝家的是否因此不敢惹她?但是晴雯这样乖觉的人,红玉在怡红院的时候受过她的气,红玉的母亲来了,她理应躲过一边,还有说有笑的上前答话,又代倒茶,不怕自讨没趣?
红玉是林之孝的女儿,显然是后改的。第六十三回是从极早的早本里保留下来的,所以与此点冲突。
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一段,晴雯还有母亲,因她母亲生日接出去了(全抄本),可见这一节来自早本。所以此段秋纹碧痕辱骂红玉,也与红玉是林之孝之女这一点冲突。
红玉自从那天在仪门外书房里遇见贾芸,次日为了倒茶挨了秋纹她们一顿臭骂,对宝玉灰了心,又听见说明天贾芸要带人进来种树,“心里一动”,当夜就梦见她遗失的手帕是贾芸拾了去,借此与她亲近。次日她在园子里看见贾芸监工种树,“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闷闷的回到怡红院,就躺下了,大家以为她不舒服。此后宝玉中邪,贾芸带着小厮们坐更看守,与红玉“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宝玉病后“养了三十三天”,红玉这些时一直“懒吃懒嗑的”,佳蕙劝她“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不承认有病:“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做什么?”(第二十六回)这一段对话庚本有眉批:“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己卯——一七五九年——冬天是脂砚批书最后的日期。脂砚这条批使人看了诧异。这还不是相思病,还要怎样?当然这是因为对宝玉失意而起的一种反激作用,但是也仍旧是单恋。
第二十四回回目“痴女儿遗帕惹相思”,脂砚想必认为是指惹起贾芸的单相思,但是“痴女儿”显然含有“情痴”的意义。
贾芸在此回初出场,向母舅卜世仁赊冰片麝香不遂,倒是街邻泼皮倪二借了钱给他,回去“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庚本夹批:“孝子可敬。此人将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倪二称他“贾二爷”,此本又批:“如此称呼,可见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两在’也。”倪二喝醉了与贾芸互撞,脂砚也赞赏:“这一节对水浒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砚。”将贾芸比杨志,一个落魄的英雄。贾芸次日买了冰片麝香去见凤姐,说是朋友远行,关店贱卖送人,他转送凤姐。庚本又有脂砚一条嘉许的眉批:“自往卜世仁处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
但是第二十六回贾芸再度出现后,批者对他的评论不一致了。宝玉邀他到怡红院来,袭人送茶来,“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他在里头混了两天,他却把那有名人口都记了一半,”便站起来谦让。各本都批注:“一路总是贾芸是个有心人,一丝不乱。”接写“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各本又都批注:“妙极是极。况宝玉又有何正紧可说的。”庚本在这双行小字注下又双行小字朱批:“此批被作者偏(骗)过了。”宝玉跟他谈“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句下各本批注:“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袴口角。”庚本此处多一则批注:“脂砚斋再笔:对芸兄原无可说之话。”显然庚本独有的这两条批注都是脂砚的,论调相同:朱笔的一条代宝玉辩护,表示这不是宝玉的本来面目,是故意这样;墨笔的一条说对贾芸根本没别的可谈。贾芸从这一回起才跟红玉眉目传情起来,脂砚对他的评价也一落千丈。
一七五九年冬脂砚批上两回,还在称赞贾芸,此后似乎没再批过;这两则贬词想必也是这一年冬天的。因为是批正文中的批注,所以也双行小字抄入正文。贾芸红玉的恋爱对于他是个意外的发展,显然是一七五九冬——也就是一七六○本——新添的情节。
坠儿带贾芸入园的时候,红玉故意当着他问坠儿有没看见她丢了的手帕。贾芸这才知道他拾的手帕是她的,出园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手帕交给坠儿“还”她。坠儿“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句下各本批注:“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庚本在这一则下又有双行小字朱批:“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间色耳!”庚本独有的这条朱笔批注显然也是己卯冬脂砚的。至此脂砚不得不承认红玉是爱上了贾芸,随又撇过一边,视为无足重轻,不过是陪衬。
下一回宝钗扑蝶,听见滴翠亭中红玉坠儿密谈,一面说着又怕外面有人,要推开窗槅子。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燥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下略〕”
宝钗不及走避,假装追黛玉,说黛玉刚才蹲在这里弄水。二人以为黛玉一定都听见了,十分恐慌。
庚本眉批:“此节实借红玉反写宝钗也,勿得错认作者章法。”又有批语盛赞宝钗机变贞洁,但是此处她实在有嫁祸黛玉的嫌疑,为黛玉结怨。
明义《题红楼梦》诗咏扑蝶的一首如下:
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
今本的蝴蝶“大如团扇”,也不是“过墙来”,而是过桥来到池心亭边。也没有“忽见丛花无数开”。诗中手倦抛扇,落在青苔上,也显然不是桥上。百回《红楼梦》中,此回不过用宝钗扑蝶这美妙的画面来对抗黛玉葬花,保持钗黛间的均衡,似乎原有较繁复的身段与风景的描写。一七六○本利用扑蝶作过渡,回到贾芸红玉的故事上,当然也带写宝钗的性格,但是并没有深意。
滴翠亭私语一段,脂砚批:“这桩风流案,又一体写法,甚当。己卯冬夜。”但是下面接写凤姐赏识红玉,她也表示愿意去伏侍凤姐,脂砚终于按捺不住了,批道:“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
第四十九回在芦雪亭,平儿褪下手镯烤鹿肉吃,洗手再戴上的时候少了一只。第五十二回她告诉麝月:“我们只疑心跟邢姑娘的人,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不料是宝玉房里的坠儿偷的:“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镯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上去了。”第八回宝玉临睡,袭人把他那块玉褪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揌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甲戌本批注:“交代清楚。揌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良儿“误窃玉”一回,迟至一七五九年末脂砚写那条批的时候还没删去。偷平儿的虾须镯的却是坠儿,不是篆儿。篆儿是邢岫烟的丫头,(见第六十二回,“只听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头笑了来,原来是小螺翠墨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并奶子抱着巧姐儿,彩鸾绣鸾,八九个人。”)此处犯了偷窃的嫌疑,结果证明并不是她。但是脂砚分明说篆儿也是宝玉房里的,与良儿红玉一样:“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第五十二回原是宝玉的小丫头篆儿偷了虾须镯;一七六○本新添第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七回内红玉贾芸的恋情后,随即利用他们的红娘坠儿偷虾须镯,因为读者对于怡红院有这么个小丫头已经印象很深。篆儿改为邢岫烟的丫头,因为邢岫烟穷,丫头也被人疑心偷东西。“太贫常恐人疑贼”(黄仲则诗)。这一改改得非常深刻凄凉。
第五十二回平儿告诉麝月这段话,庚本批注:“妙极。红玉既有归结,坠儿岂可不表哉?可知奸贼二字是相连的,故情字原非正道。坠儿原不情,也不过一愚人耳。可以传奸,即可以为盗。二次小窃皆出于宝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二次小窃”,另一次是良儿偷玉。当然这仍旧是脂砚,时间也仍旧是一七五九年冬。脂砚发现一七六○本用第二十六回新添的角色坠儿代替此回的篆儿,偷东西被逐,觉得大快人心。
明义《题红楼梦》诗中咏小红的一首,写丫头们都出去逛去了,只剩红玉在家独坐,宝玉回来了,替她梳头——或是像今本第二十回替麝月篦头一样,不过篦头不能入诗。此外早本已有宝玉初见红玉一节,百回《红楼梦》一定有。这一段保存了下来,只需添写红玉告诉宝玉贾芸来见的两句对白。代梳头那次显然已经不是初见了。这一节一七六○本删去,改为第二十回麝月篦头一节。
红玉与四儿一样,都是偶有机缘入侍而招忌,不过红玉年纪大些,四儿初出场的时候是两个小丫头里较大的一个。在百回《红楼梦》里,红玉是否也被凤姐垂青,还是这也是一七六○本的新发展?
红玉调往凤姐房中后,只露面过两次: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大点名,她列在凤姐的丫头内。此回的花名册上有不少的早本遗迹,但是当然可能后添一个小红的名字。此外还有第六十七回莺儿送土仪给巧姐,见凤姐有怒色,问小红,小红说凤姐从贾母处回来就满面怒容。但是戚本第六十七回没有小红,此处是丰儿自动告诉莺儿的。戚本此回异文奇多。如果是可靠的早本,那就是从前没有红玉去伏侍凤姐的事,一七六○本添写红玉外调后才把丰儿改小红,免得冷落了红玉。
戚本此回的异文文笔也差,例如宝钗劝黛玉不舒服也要撑着出来走走,散散心:
“……妹妹别怪我说,越怕越有鬼。”宝玉听说,忙问道:“宝姐姐,鬼在那里呢?我怎么看不见一个鬼。”惹的众人哄声大笑。宝钗说道:“呆小爷,这是比喻的话,那里真有鬼呢?认真的果有鬼,你又该唬哭了。”
虽然宝玉是装傻,博取黛玉一笑,稍解愁绪,病在硬滑稽。又如袭人问知宝钗送黛玉的土产特多,赞宝钗体贴,“宝玉笑说:‘你就是会评事的一个公道老儿。’”袭人随即说要乘贾琏不在家,去探望病后的凤姐。
晴雯说:“这却是该的,难得这个巧空儿。”宝玉说:“我方才说,为他议论宝姑娘,夸他是个公道人,这一件事,行的又是一个周到人了。”
“道”、“到”谐音,但是毫不风趣。
不过戚本此回看似可疑,还是可靠。异文中有平儿替袭人倒茶,“袭人说:‘你叫小人们端罢,劳动姑娘,我倒不安。’”“小人”是吴语,作小孩解,此处指小丫头。庚本第五十六回也有“小人”:
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
全书仅有的一次称都城为“长安”,就在第五十六回,还是照过时的“凡例”规定的,书中的国都在士大夫口中是“长安”,没知识的人称为“中京”。一七五四本以来已经改去。这漏网之鱼在宝玉梦甄宝玉一节,梦醒后麝月的对白内有“小人”这名词。同一个梦中又有个“”字——一七五四本“逛”字写作“”。
此回下半回甄家派了四个女仆来,发现宝玉活像甄宝玉。宝玉回房午睡,就做了这梦,在回尾。回末没有“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一七五四本的又一标志。因此梦甄宝玉一段兼有两个早本的标志与两个一七五四本的标志。
庚本第五十六回共二十四页,回目是“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关于甄家的部份共八页,占三分之一,回目中没提到。当然这本身毫无意义,这副回目拟得极工整贴切。
一七五四本将元妃之死改为老太妃薨,第五十四至五十五合回分成两回,在第五十五回回首加上一段老太妃病,作第五十八回死亡的伏笔;显然继续改下去,从早本别处移来甄家这一段,赘在第五十六回下半,在移植中改写了一下,所以有个“”字,回末也没有“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
甄家这一段连着下一回回首,甄家回南才结束。仍旧是照例改写回首回尾,便于撕下一叶,再加钉一叶。
第五十六回本来一定有贾母王夫人等入宫探病,因为第五十八回元妃就死了。入宫探病删去,因此甄家这一段是从别处移来填空档的。
第五十六回回末最后一句下面有批注:“此下紧接‘慧紫鹃试忙玉’。”是批者写给作者的备忘录,提醒他把紫鹃试宝玉的心这一回挪到这里来,作下一回。原有的第五十七回一定是元妃托梦这一回,因为下一回一开始,元妃就像今本的老太妃一样,已经薨逝,诰命等都入朝随祭。托梦一定也是像第十三回秦氏托梦一样,被二门上传事的云板声惊醒,随即有人来报告噩耗,听了一身冷汗。元妃托梦大概是托给贾政,因为与家中大局有关。也许梦中有王夫人在场,似乎不会是夫妇同梦。
第十七回怡红院室内装修的描写,批注有:“一段极清极细。后文鸳鸯瓶、紫玛瑙碟、西洋酒令、自行船等文,不必细表。”紫玛瑙碟在第三十七回,不过已经改为“缠丝白玛瑙”,大概因为紫玛瑙碟子装着带壳鲜荔枝不起眼,犯了色。自行船在第五十七回。书中没有鸳鸯瓶与西洋酒令。八十回后似乎不会有这些华丽的文字,照这条批内列举的次序也应当较早。第五十七回固然是移植的,但是紫鹃试宝玉的心总也不会太在后面。看来鸳鸯瓶西洋酒令都删掉了。有玛瑙碟的第三十七回来自宝玉别号绛洞花王的早本。有自行船的第五十七回该也是早本,从别处移来填空档。
第五十六回回末填空档的甄家一节也来自早本。与它共有吴语“小人”的戚本第六十七回也是早本——在这本子里,宝钗是王夫人的表侄女——想必薛姨妈与王夫人是表姊妹:
赵姨娘因环哥儿得了东西,深为得意,……(中略)想宝钗乃系王夫人之表侄女,特要在王夫人跟前卖好儿,……
戚本此回的特点,还有柳湘莲人称“柳大哥”,不是“柳二哥”。上一回他削发出家,跟着跛足道人飘然而去,是往西北去的,因为此回薛蟠得了消息,到处找不到他,“惟有望着西北上大哭了一场。”
第一回甄士隐的歌“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句,甲戌本夹批:“柳湘莲一干人。”削发出家后再落草为盗,那倒像鲁智深武行者了。但是“跟随道士飘然而去,不知何往”,而我们都知道那道士是渺渺真人,似乎绝对不会再去做强盗。最早的第六十六回一定写柳湘莲只身远走高飞,后回再出现,已经做了强盗,有一段“侠文”。这想必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的时候改的,避免与宝玉甄士隐的下场犯重。但还是原来的结局出家更感动人,因此又改了回来。
第六十七回开头第一句,戚本、全抄本与武裕庵本各各不同:
话说尤三姐自戕之后,尤老娘以及尤二姐尤氏并贾珍贾蓉贾琏等闻之,俱各不胜悲伤,……
——戚本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和二姐贾琏等俱不胜悲痛,……
——全抄本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合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
——己卯本抄配,武裕庵本
为什么要删去贾珍贾蓉尤氏?又为什么要保留贾珍?还是先没删贾珍,末了还是删了?
删去尤氏,理由很明显。照贾蓉说来,尤二姐尤三姐是尤老娘的拖油瓶女儿——第六十四回——与尤氏根本不是姊妹。同回稍后,贾珍做主把尤二姐嫁给贾琏,尤氏劝阻,“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不管是尤氏的异母妹还是她继母带来的,这两个妹妹很替她丢脸。死掉一个,未必不如释重负。
删去贾珍贾蓉,是因为尤三姐自刎,珍蓉父子也哀悼,提醒读者她过去与贾珍的关系,与贾蓉也曾经调情,与她悲壮的下场不协调。
关于她与贾蓉,第六十四回贾蓉怂恿贾琏娶尤二姐——
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
——戚本、全抄本
己卯本抄配的这一回缺“两个”二字:“素日同他姨娘有情,”变成专指尤二姐。
全抄本第六十五回贾琏来到小公馆,假装不知道贾珍也来了,在尤老娘尤三姐那边。尤二姐感到不安,“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们作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行(形)景恐非常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这一席话首句他本都没有第二个“们”字。全抄本这句是说他们兄弟俩玩弄她们姊妹俩。他本作“你们拿我作愚人待,”是说贾珍玩了她又把她给了贾琏。看来是作者自己删去这“们”字,使尤三姐与贾珍的关系比较隐晦不确定,给尤三姐保留几分神秘。
再参看第六十三回贾蓉与二尤一场:
贾蓉且嘻嘻的望着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两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中略)”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二姐便上来撕嘴,(全抄本“二”字有人改“三”)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咬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庚本这两个“二”字有人改“三”)。贾蓉用舌头都舚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庚、戚本;全抄本缺五个字),便下炕来(全抄本;庚、戚本缺四个字),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饶他两个。”(庚本作“馋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中略)”……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中略)尤老安人……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娘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狠会咬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娘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姊妹(庚本;全抄本、戚本作“尤二姐”)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别信这雷打的!”
尤二姐把熨斗劈头打来,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二姐便上来撕嘴”。此处“上来”指走上前来。贾蓉滚到她怀里,她怎么能又走上前来?当然是尤三姐。贾蓉一跪下,“他两个又笑了”,可见尤三姐并不是不理他。这一段显然修改过,把尤三姐的对白与动作都归在尤二姐名下。全抄本与庚本又各有一处涂改“二”为“三”,那是后人见尤三姐冷场僵在一边,所以代改。
有一句庚、戚本作“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全抄本作“贾蓉便下炕来,便抱着丫头们亲嘴”。后者多出一个“便”字。庚、戚本显然是原文,“撇下他姨娘”这句,又有一个还是两个姨娘的问题,因此索性删去,改为“便下炕来”,因为他刚才跪在炕上求饶,但是改得匆忙,漏删下句的“便”字,以致“便”字重复。
因此全抄本是此回改本,庚、戚本较早,依照改本逐一修正。戚本此处漏改;庚本有两个漏网之鱼,除了此处的一条,还有后文的“二姊妹”,没改成“尤二姐”。
再看第六十四回贾蓉“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删去“两个”二字,第六十五回删去尤二姐口中“我们”的“们”字,与此回都是一贯的洗出尤三姐来,当然都是作者自改。
是否曹雪芹自己已经先程本将尤三姐改为贞女?但是第六十六回并没有删去这两句:
他小妹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
既然尤三姐除了贾珍还有许多别人,显然删去贾蓉尤三姐的事,不是为了她不然太滥了,而是因为第六十三回内的贾蓉太不堪——这是唯一的一次他没有家中长辈在场,所以现出本来面目——尤三姐还跟他打打闹闹的,使人连带的感到鄙夷,不像前引的一段里的“众人”,不过人影幢幢,没有具体的形象。
因此第六十七回回首删去贾珍贾蓉悼念尤三姐,后又保留贾珍,因为如果不提贾珍伤感,也不近人情。所以回首这一句是此回的三个本子之间的一个连锁,可知戚本最早,全抄本较晚,己卯本抄配的武裕庵本最晚。
一七六○本写凤姐把红玉调了去之后,连带改第二十九、第六十七回,免得红玉一去石沉大海。但是“庚辰秋月定本”——一七六○本——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回。如果作者刚改了第六十七回,郑重其事的最新“定本”似乎不会缺这一回。该是一七六○年后找到了第六十七回才改的。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因此全抄本此回与武裕庵本都是一七六一、六二间改的。
这两个后期本子的分别在下半回,“闻秘事凤姐讯家童”的对白上。兴儿叙述贾蓉“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
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呸!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道:“奴才该死。”凤姐道:“怎么不说了?”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
——全抄本
武本在“奴才该死”句下多出这一段:
往上瞅着不敢言语。凤姐儿道:“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着呢!”
此处显然原意是“奴才该死”句下顿住了,有片刻的沉默,因此凤姐问:“怎么不说了?”这是像莎士比亚剧中略去动作,看了对白,可以意会。但是后来怕读者不懂,加上武本那一段。此回武本是定稿,除了这一段改得有点多余,另添了几节极神妙的润色。
戚本最早,武本最晚的这次序,只有一个矛盾。第六十五回兴儿说他在二门上该班。戚本第六十七回旺儿说“兴儿在新二奶奶那里呢”,贾琏出门,“特留下他在这里照看尤二姐,故此未曾跟了去”——戚本独有的一段对白。泄漏消息的“新二奶奶”“旧二奶奶”的话,戚本是平儿听旺儿在二门上说的;他本是一个小丫头告诉平儿她“在二门里头”听见两个小厮——兴儿喜儿——说的,显然兴儿在二门上当差,与第六十五回吻合。但是武本又多出这两句对白:凤姐讯问偷娶尤二姐的经过,“又问兴儿:‘谁伏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着碰头,不言语。”怎么武本兴儿还是在小花枝巷?不过是尤二姐一过门就调去的,戚本是贾琏出门,才留下他去照看那边。其实还是戚本近情理,因为凤姐当他跟着出门了,不会起疑。己卯本抄配的第六十四回曾经说明这一层:“府里家人不敢擅动,”鲍二续娶多姑娘后住在外面,所以叫他们夫妇俩去伏侍尤二姐。
全抄本第六十五回,尤二姐还在说“你们拿我们作愚人待”是较早的本子。此回各本都是兴儿在二门当值。因此全抄本的第六十五、六十七回属同一时期,新改了兴儿在二门值班,前后一致。这两回又都再改过一次,即他本第六十五回与武本。此后作者大概不久就去世了,离上次改又隔了一两年,所以忘了兴儿改二门当值,又派他到小花枝巷了。两次改都带改尤三姐,有限度的代为洗刷。
第六十七回再三提起贾琏出门。回末凤姐定计,预备不等贾琏回来就实行。下一回开始: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遇平安节度巡行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时,事情办妥,回程将是两个月的限了。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妆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叩门。
分明是上一回贾琏去平安州前凤姐已经发现了尤二姐的事,回末才送贾琏动身,然后收拾房子去接尤二姐回来。所以戚本第六十七回年代虽早,已经是第六十七回乙。改写第六十七回时,第六十八回没连带改,因此两回之间不衔接。
这第六十七回乙里面,宝黛去谢宝钗送土仪:
黛玉便对宝钗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能带了多少东西来,搁的住送我们这些,你还剩什么呢?”宝玉说:“可是这话呢!”宝钗笑说:“东西不是什么好的,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大家看着,略觉新鲜似的。我剩不剩什么要紧,我如今果爱什么,今年虽然不剩,明年我哥哥去时,再叫他给我带些来,有什么难呢?”宝玉听说,忙笑道:“明年再带了什么来,我们还要姐姐送我们呢,可别忘了我们。”
薛蟠本来是因为挨了柳湘莲一顿打,不好意思见人,所以藉口南下经商,出门旅行一趟,薛姨妈还不放心,经宝钗力劝,才肯让他去(第四十八回)。怎么宝钗预期他明年再去?听上去他年年都到江南贩货。他本此段如下:
宝玉见了宝钗便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带了东西来,姐姐留着使罢,又送我们。”宝钗笑道:“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儿,大家看着新鲜些就是了。”黛玉道:“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妹知道,这就是俗语说的,物离乡贵,其实可算什么呢?”宝玉听了,这话正对黛玉方才的心事,速忙拿话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替我们多带些来。”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说,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宝哥哥不是给姐姐来道谢,竟又要定下明年的东西来了!”说的宝钗宝玉都笑了。
宝钗那句“明年我哥哥去时”删掉了。但是为了保留黛玉末了那句隽语,不得不让宝玉仍旧说“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好在是说笑话,不相干。薛蟠今年去了,也说不定明年还会去。
第四十八回薛蟠去后,香菱进大观园跟宝钗住,庚本有条长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足(卒?)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画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一发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乃)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因欲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华(荣);实委婉严密之甚也。脂砚斋评。”
如果薛蟠年年下江南,香菱每年都有好几个月可以入园居住,稀松平常;向黛玉讨教,以她的资质与热心,早成了一位诗翁了。因此,要写香菱入园学诗,必须改去薛蟠每年南下,而造成一个特殊的局面,使薛蟠破例南下一次,给香菱一个仅有的机会入园。
各本第六十七回都写薛姨妈感激柳湘莲救过薛蟠性命,当然上一回有柳湘莲打退路劫盗匪,援救薛蟠,前嫌尽释,结拜弟兄一同回来,前文又有戏湘莲、打薛蟠,二人的一段纠葛。戚本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是薛蟠每年下江南,唯有这一次遇盗。改为薛蟠从不出门经商之后,利用原有的蟠柳事件促使薛蟠出外,既紧凑又自然。原来的安排是蟠柳事件促使柳湘莲出外——闯了祸出门避风头,刚巧遇见每年南下的薛蟠——又巧遇贾琏,因此途中草草聘下尤三姐,不及打听——这一点也保留了,直到一七五六年才把“柳湘莲惧祸走他乡”改为原定旅行。
早本薛蟠戏柳湘莲,是否与今本相同,也是在赖大家里?
第五十五回凤姐与平儿谈家事,平儿虑到“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说不要紧,宝黛一娶一嫁有老太太出私房钱料理,“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探春、贾兰),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勾了。老太太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又庆幸探春能干:“我正愁没个膀背,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总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哥儿更是个燎了毛的小冻猫子……”(各本同)
迎春是贾赦之女,“不是这屋里的人”,显然“这屋里”指荣府二房。惜春是宁府的人,怎么倒算进去?此外举出的人全都是贾政的子女媳妇孙子。
贾政这一支男婚女嫁,除了宝玉有贾母出钱之外,凤姐歧视贾环,他娶亲只预备花三千两,此外“剩下三四个”,每人一万两。去掉宝玉贾环,只剩下探春贾兰二人,至多只能说“两三个”,“三四个”显然把惜春算了进去。
两次把惜春视为贾政的女儿,可知惜春本来是贾政幼女,也许是周姨娘生的。今本惜春是贾珍之妹,是后改的,在将《风月宝鉴》收入此书的时候。有了秦可卿与二尤,才有贾珍尤氏贾蓉,有宁府。
第二回冷子兴讲到贾家四姊妹,迎春是“赦老爹前妻所出”(甲戌本)。庚本作“政老爹前妻所出”,当然“政”字是错字,不然迎春反而比元春贾珠大。全抄本作“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书中只有“大老爷”“二老爷”,并没有“赦老爷”“政老爷”的称呼。“老爹”在《儒林外史》里是通用的尊称。“爷”字与庚本的“政”字同是笔误。
戚本此处作“赦老爷之妾所出”,“爹”也误作“爷”了;妾出这一点,大概是有正书局的编辑根据第七十三回改的,回内邢夫人说迎春“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与“前妻所出”冲突。至于是否作者自改,从前人不大兴提妾,“赦老爷之妾所出”这句在这里有突兀之感,应当照探春一样称为“庶出”,而探春“也是庶出”。
因此这句四个本子各各不同,其实只分两种:(一)“赦老爹前妻所出”(甲戌、庚本);(二)“赦老爹之女,政老爹养为己女”(全抄本)。
全抄本这句异文很奇怪,贾政不是没有女儿,为什么要抱养侄女?不管邢夫人是她的继母还是嫡母,都应当由邢夫人抚养。当然这反映出邢夫人个性上的缺陷,但是贾政也不能这样不顾到嫂嫂的面子。“养为己女”这句如果是妄人代加的,也没谁对迎春的出身这样有兴趣。
这句的目的当然是解释迎春为什么住在贾政这边——贾赦另住,来回要坐骡车上街,经过荣府正门,进另一个大门。——但是这一段介绍四姊妹完毕后,总结一句:“因史太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有了这句,就用不着“政老爹养为己女”了。所以各本都没有,只有全抄本那句是个漏网之鱼。想必作者也觉得贾政领养迎春不大合理,所以另找了个解释,删去此句,只剩下“赦老爹之女”,又怕人误会是邢夫人生的——因为直到第七十三回才自邢夫人口中说出她没有子女——所以改为“赦老爹前妻所出”。在第七十三回又改为姬妾所生,那纯粹是为了邢夫人那段独白,责备迎春不及探春,迎春的生母还比赵姨娘聪明漂亮十倍。倘是正室就不好比。
因此“史太夫人极爱孙女”这两句是后加的。其实这两句也有问题。惜春是侄孙女,也包括在孙女内。这是因为加史太夫人句的时候,惜春还是贾政的女儿。当然在大家族制度里,侄孙女算孙女,叔婆算祖母,勉强可以通融,因此史太夫人句没改。
归结起来,介绍三姊妹一段的改写程序如下:
(一)原文:“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爹养为己女,名迎春。”下句应当像这样:三小姐四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惜春。
(二)加史太夫人句。迎春改为贾赦前妻所出。删贾政养为己女。
(三)惜春改为贾珍之妹。
很明显的,如果惜春本来就是贾珍的妹妹,那就不会采取第一个步骤,使贾政领养迎春,因为即使领养了她,宁府的惜春为什么也在贾政这边,仍旧需要解释。
第五十五回里面,惜春还是贾政的女儿。第五十四、五十五回本是一大回,到一七五四本才分成两回。这两回显然来自早本。
前面说过,第五十六回甄家一节是从早本别处移来的。此回本身与上一回同是写探春宝钗代凤姐当家,一献身手。第五十五回既是早本,第五十六回是否也是早本,还是后来扩充添写的一回?
第五十六回内探春讲起去年到赖大家去,发现赖家园子里的花果鱼虾除供自己食用外,包给别人,一年有二百两的利润,因与李纨宝钗议定酌量照办,“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里拣出几个本分老成能知园囿事的”经管花木,省了花匠工钱,利润归她们自己,园中杂费与园中人的花粉钱由她们出,一年可以省四百两开支。平儿也在场,老妈妈们“俱是他四人素习冷眼取中的”,第一个选中老祝妈专管竹林,她丈夫儿子都是世代管打扫竹子,内行。凤姐病中李纨探春宝钗代管家务,凤姐是一过了年就病倒了的,商议园子的事在“孟春”。
第六十七回是同年新秋。第六十七回乙(戚本)有个祝老婆子在葡萄架下拿着掸子赶蚂蜂,抱怨今年雨水少,果树长虫子,显然是专管果树的。袭人教她每串葡萄上套个冷布(夏布)口袋,防鸟雀虫咬。
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上来,那里就知道这些巧法儿呢?”
祝老婆子既不管竹子,又不内行。正二月里探春等商议园子的事的时候,她也甚至于还没有入园当差,可见她不是她们“素习冷眼取中的”。一七六一年左右改写此回乙,“今年才上来”这句改为“今年才管上,”比较明白清楚,也更北方口语化,但是语意上换汤不换药,显然并没发觉祝老婆子与第五十六回的老祝妈似是而非。
二尤的故事在第六十三至六十九回。二尤来自《风月宝鉴》,因此第六十七回甲是收并《风月宝鉴》的时候的,乙又要晚些,已经进入此书的中古时代了。第五十六回继早本二回之后,回末甄家一段又来自早本,是一七五四本移植的一条尾巴,但是它本身是否同属早本,不得而知。它与第六十七回乙不论孰先孰后,显然相隔多年。老祝妈——除非是先有祝老婆子——已经走了样了。它与第六十七回丙也相隔多年——迟至一七六一年写第六十七回丙的时候,还是不记得第五十六回的内容。
第五十六回只能是属于最早期。第五十四至五十六回形成最早的早本残留的一整块。
第五十六回探春提起到赖大家去,就是第四十七回庆祝赖尚荣得官,贾家阖第光临,吃酒看戏,薛蟠调戏柳湘莲,因而挨打。所以早本最初已有第四十七回,后来另加香菱入园学诗,添写第四十八回一回。
第四十五回初提赖尚荣得官。此回黛玉自称十五岁,反而比宝玉大两岁,是早本的时间表。既然最早的早本已有赖尚荣,得官一段该也是此回原有的。
一七五六年新添了第四十三、四十四凤姐泼醋二回,又在第四十七回插入泼醋余波,带改第四十七、四十八两回。
根据脂砚那条长批,蟠柳事件与赖尚荣都是为香菱入园而设。其实调戏挨打与赖尚荣都是旧有的,现成的。并不是脂砚扯谎,他这条长批是非常好的文艺批评,尽管创作过程报导得不尽不实——总不见得能把改写的经过都和盘托出。
一七六○本写红玉调往凤姐处,此后将第六十七回的丰儿改小红;这时候早已有了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园,薛蟠已经改为难得出门一次,因此把第六十七回内宝钗所说的薛蟠明年再南下的话删掉了。
红玉与贾芸恋爱是一七六○本新添的,那么贾芸是否一个新添的人物?批者不止一次提起百回《红楼梦》“后卅回”“后数十回”的内容。庚本第二十四回批贾芸:“孝子可敬。此人将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纯是揣测的口吻,显然没看见过今本八十回后贾芸的事,可见本来没有贾芸这人,也是一七六○本添出来的。
除了第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七回,还有第三十七回也有贾芸,送了宝玉几盆秋海棠,附了一封俚俗可笑的信,表示他这人干练而没有才学,免得他那遗帕拾帕的一段情太才子佳人公式化。这一段近回首,一回本上最便改写的地方——首叶或末叶——该也是一七六○本添写的。
醉金刚倪二借钱给贾芸一段,庚本有畸笏眉批:“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这条批畸笏照例改写移作总批:“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复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靖本回前总批)“仗义探庵”一节可能原是另一条批,合并了起来。到了壬午,一七六二年,显然“荣府事败”后贾芸的“一番作为”已经写了出来,就是会同倪二“仗义探庵”。
贾芸初见红玉,也是红玉初次出场,是他在仪门外书房等宝玉。焙茗锄药两个小厮在书房里下棋,还有四五个在屋檐上掏小雀儿顽,贾芸骂他们淘气,就都散了。焙茗去替他打听宝玉的消息。贾芸独自久候。
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出去。恰巧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红玉在门前叫了声“哥哥”,读者大概总以为她是找茗烟——改名焙茗——因为他是宝玉主要的小厮,刚才又在这书房里。她叫他“哥哥”,而他称她为“姑娘”?除非因为是当着人。这样看来,无私有弊。书中从来没有丫头与小厮这样亲热的。茗烟又是有前科的,宝玉在宁府小书房里曾经撞见他与丫头卍儿偷情。固然那是东府乱七八糟,在荣府也许不可能。贾芸也完全不疑心。脂砚在一七五九年冬批过此回,也并没骂“奸邪婢”。那么红玉是叫谁哥哥?
全抄本此回回末缺一大段,正叙述红玉的来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且听下回分解。”末句是此本例有的,后人代加。原文戛然而止,不像是一回本末页残缺,而是从此处起抽换改稿,而稿缺。
他本下文接写红玉的年龄,分配到怡红院的经过,以及今天刚有机会接近宝玉又使她灰心,听见人提起贾芸,就梦见他。
脂砚对红玉的态度唯一不可解的一点,是起先否认红玉爱上了贾芸。如果回末的梦是后加的,还有下一回近回首,红玉去借喷壶,遇见贾芸监工种树,想走过去又不敢——此书惯用的改写办法,便于撕去一回本的首页或末页,加钉一叶——脂砚一七五九年批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两段,那就难怪他不知道了,不然脂砚何至于这样武断。
红玉是“家生子儿”,不一定是独生子。原文此回回末写到她父母的职务就斩断了,下句应当是她哥哥在仪门外书房当差,她昨天去找他,想不到遇见贾芸。但是作者隔了一两年改写加梦的时候,忘了这是补叙她在书房门前叫“哥哥”的原因,所以删了这一段,免得重复。
下一回开始,翌晨她在扫院子,宝玉正在出神,想把昨天那红玉调到跟前伺候,又有顾忌,在几个扫院子的丫头里不看见昨天那个,终于发现隔着棵海棠花的倚栏人就是她。此处各本批注:“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
宝玉被碧痕催他进去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却说红玉正自出神,”被袭人招手唤去,叫她到潇湘馆借喷壶。“隔花人远天涯近”,但是镜头突然移到远在天边的隔花人身上,忽远忽近,使人有点头晕目眩,或多或少的破坏了那种咫尺天涯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是因为借喷壶一节是添写的,原文从宝玉的观点一路到底,进去洗脸,当天到王子腾家拜寿,晚上回来被贾环烫伤了脸,养伤期间又中邪病倒,叫红玉上来伺候的事当然搁下了。改写插入借喷壶一段,红玉回来就躺下了。
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快,都不理论。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原来”二字是旧小说通用的过渡词之一,类似“不在话下。却说……”“……不表。且说……”。书中改写往往有这情形,如第三十二、三十三回之间添写了一段王夫人给金钏儿首饰装殓,做佛事超度:
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中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
原文自宝钗听见金钏儿死讯,去安慰王夫人写起,第二次再去送装殓的衣服,王夫人正在责备宝玉,于是从宝钗的观点过渡到宝玉身上,就一气呵成,镜头跟着宝玉来到大厅上,撞见贾政(全抄本)。添写的一节使王夫人更周到些,也提醒读者宝玉是出去见了贾雨村回来的,不然是要忘了。但是与第二十五回回首一样,插入加上的一段,就不得不借助于传统的过渡词:“原来”、“不在话下。却说……”
第二十四、二十五回间没加红玉的梦与借喷壶一节之前,红玉的心理较隐晦,第二十六回回首见贾芸拿着的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仿佛正大光明。“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心事只是女孩子家的东西不能落在人手里,需要取回。但是等到坠儿把贾芸的手帕给她看是不是她的,她竟一口承认是她的,使人吃一惊之余,有点起反感。而且她的手帕刚巧给贾芸拾了去,也太像作者抨击最力的弹词小说,永远是一件身边佩戴的物件为媒,当事人倒是被动的。——那当然是为了企图逃避当时道德观的制裁,诿为天缘巧合。——加梦与借喷壶一节,后文交换信物就没有突兀之感,很明显是红玉主动了。
红玉的梦写得十分精彩逼真,再看下去,却又使人不懂起来。两回后宝玉病中她与贾芸常见面,她才看见他的手帕像她从前丢了的那块,怎么一两个月前已经梦见她丢了的手帕是他拣了去,竟能前知?当然,近代的ESP研究认为可能有前知的梦。中国从前也相信有灵异的梦。但是红玉发现这梦应验了之后,怎么毫无反应?是忘了做过这梦?
是否这梦不过表示她下意识里希望手帕是他拾的?曹雪芹虽然在写作技巧上走在时代前面,不可能预知佛洛依德“梦是满足愿望的”理论。但是心理学不过是人情之常,通达人情的天才会不会早已直觉的知道了?
要答覆这问题,先要看一看一个类似的例子。第七十二回贾琏向鸳鸯借当,想把贾母用不着的金银器偷着运一箱子出来,暂押千数两银子。这是中秋节前的事,提起八月初贾母做寿用了几千银子,所以青黄不接。但是第五十三回贾蓉已经告诉贾珍:
“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得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个法子来,使人知道,就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第五十三、五十四回写过年,到第六十九回回末又是年底,第七十二回下年中秋节前,距第五十三回不止一年半。是否凤姐一两年前已经跟鸳鸯商量过,此刻再由贾琏出面恳求?既是急用,决不会耽搁这么久。
借当后凤姐与旺儿媳妇谈到家中入不敷出:“若不是我千凑万挪,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难道是撇清,否认借当是她出的主意?那也不必跟她自己的心腹仆妇说这话。显然借当的打算来自贾琏那方面,也许是外面管事的替他想的办法。凤姐是当天才听见的。
再看贾琏向鸳鸯开口后,鸳鸯的反应: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
她也是第一次听见这话。贾蓉怎么会一两年前就听见凤姐跟她商议借当?
贾琏正与鸳鸯谈话,贾母处来人把鸳鸯叫了去。
贾琏见他去了,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早已醒了,听他合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炕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合他一说,就十分成了。”
第七回写刘姥姥去后的这一天。“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回了几件事。“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曾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这是她们每天的例行公事,晨昏定省,傍晚到贾母王夫人处去过以后,各自回房,姊妹们跟着王夫人吃过了晚饭了——宝黛是跟贾母吃——凤姐在自己房里吃饭,所以晚饭后是个机密的议事时间。贾母安歇后,鸳鸯也得空过来。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的官司,“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了。”
第六回凤姐接见刘姥姥的时候,贾蓉来借玻璃炕屏,去了又被凤姐叫了回来:
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示下。那凤姐只管漫漫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再来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贾蓉是东府的联络员,因此有机会听见凤姐与鸳鸯商议借当。显然那就是贾琏向鸳鸯提出要求的同日晚间,因为贾琏托凤姐晚上再跟鸳鸯说,虽然凤姐拿蹻,结果他答应她抽个头。
本来先有借当,然后贾蓉才告诉他父亲,应当也在中秋节前。第七十五回上半回写宁府因在服中,提前一天过节,尽有机会插入父子谈话。大概后来改写第五十三回,触机将这段对话安插在那一场:年底庄头乌进孝送钱粮来,报了荒,贾珍抱怨说他这里还可以将就过着,“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乌进孝认为“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笑他们乡下人不懂事。“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等等。
此处插入借当,再妥贴也没有,因为在说笑话的气氛中闲闲道出。贾珍不信,认为是凤姐弄鬼装穷,借此好裁掉某项费用。本来借当在前,读者明知实有其事,他们自己人倒不信,可见醉生梦死,而且紧接着夜宴闻祠堂鬼叹。但是珍蓉父子谈话移前,读者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事了。听贾珍说得入情入理,他又是个深知凤姐的人。正在花团锦簇的办年事,忽然插入刺耳惊心的一笔——七十回后写贫穷的先声——便又轻轻抹去了。等到看到第七十二回借当,只记得早就有过这话,贾蓉告诉过他父亲。贾珍不信,不过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比原来的讽刺浑厚,更有真实感。虽然前后颠倒,反而错得别有风味,也许因此作者批者读者都没有发现这漏洞。
红玉的梦同是次序颠倒,应当是她先看见贾芸手里的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才梦见他告诉她是他拾了去,这是因为一七六○本添上红玉贾芸恋爱后,隔了一两年,脂砚已故,才又补加了两段写红玉内心,忽略了她还没看见贾芸拿着的手帕。同时又误删她哥哥的职务,以及她昨天到那书房去是去找他,忘了这是解释她叫的一声“哥哥”。
此回的漏洞还不止这些。贾芸初见红玉那天,送了冰片麝香给凤姐。红玉叫他明天再来找宝玉,次日他来了,遇见凤姐乘车出去,叫住了他:
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于是她派他在园内监工,“后儿就进去种花”。他当天领了银子,次日一早出西门到花匠家里去买树。
他与红玉初会的次日晚间,红玉告诉宝玉贾芸昨天来找他,她知道他没空,叫贾芸今天再来,想不到他又到北静王府去了一天。随即有老嬷嬷来传话,凤姐吩咐明天小心不要乱晾衣裙,有人带花匠进来种树。其实翌日贾芸还在买树,中间跳掉了一天。这种与改写无关的漏洞,根本不值一提。
庚本第二十七回脂砚骂红玉“奸邪婢”,畸笏在旁解释:“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说得不够清楚,所以稍后编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的时候又在此回添上一则回末总评:“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上一回脂砚批红玉佳蕙的谈话:“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畸笏知道脂砚再看下去就会发现他的错误,就急于代红玉辩护,在旁批道:“狱神庙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这条批与红玉佳蕙的谈话内容毫不相干,当然是为脂砚这条批而发。
当时脂砚与作者早已相继病殁。写狱神庙回在一七五九年冬脂砚批书后,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前。脂砚以为跟了凤姐去就结束了红玉的故事,竟没想到前面费了那么些笔墨在贾芸红玉的恋史上,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这章法也太奇怪了。
畸笏所说的“抄没狱神庙诸事”,应加标点为“抄没、狱神庙诸事”。赵冈先生认为“狱神庙不是家庙,不可能随贾家宅第同被藉没。再说,即令是家庙,按例是不被抄没的,此点在可卿给凤姐的托梦中已言明。显然没有‘抄没’狱神庙的事。脂批中的‘抄没’两字,应是‘抄清’两字被钞手误写。其意等于‘誊清’。也就是该脂批意思是:‘此系未见到狱神庙诸回的誊清文稿,故有是批。’认为宝玉入狱,红玉茜雪探监,则更是不合理。宝玉没有理由入狱,而丫头探监尤其令人难以相信。”(见《红楼梦新探》第二五五页。)
从前的寺观兼营高级旅店,例如书中的水月庵。祀奉狱神的庙宇应在监狱场院内,不适于作临时官邸或“下处”,用作特殊性质的临时收容所却有种种便利。
续书写抄家,荣府只抄长房贾赦贾琏父子的住屋,因此只叫女眷回避,一阵翻箱倒笼,登记多少张多少件,就“覆旨去了”。贾赦的房舍上了锁,丫头婆子们锁在几间屋内。东府则是将女眷圈在一间空屋内——没上锁,因为她们不是财产。焦大口中的“那些不成材的狗男女”是奴仆,“都像猪狗是的拦起来了”,因为人多,几间屋里关不下,像牲畜一样用栅栏圈在户外,听候发落,充公发卖还是赏人。
其实这样大的宅第,当天绝对抄不完。家属关在空房里,食宿也成问题,因为仆人都分别禁闭起来了。虽然这些人没有罪名,衙役只管抄检,不会送茶送水。因此狱神庙回内荣府查抄,宝玉与女眷等都被送到狱神庙,作为临时羁留所,并不是下狱。
茜雪当初是怎样走的,书中没有交代。第十九回李嬷嬷吃了留给袭人的酥酪,与一个丫头争吵起来。另一个丫头调解,说:“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句下各本批注:“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
那次在薛姨妈家,李嬷嬷扫兴,拦阻宝玉吃酒。他喝醉了回来,喝茶的时候问起早上沏的一碗枫露茶:
“……我说过那茶要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郎一声打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似的,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原来袭人并未睡着,……遂连忙来解释劝阻。……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
——第八回
宝玉只要撵李嬷嬷,而且就连醉中也已经被袭人劝住了,酒醒后决不会再闹着要撵茜雪。显然是茜雪负气走的。——当然也没这么容易,她要走就走。也许是她设法让她家里赎她出去,也许是要求宝玉打发她出去。
醉酒那天晚上宝玉闹了一场就睡了。茜雪求去,应当在次日。但是“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接写秦钟回家,秦氏姊弟的来历,以及秦钟上学的事,下一回写入塾,茗烟闹学。再下面第十、十一回写秦氏病,第十三回秦氏死,第十四至十六回秦氏出殡,秦钟送殡,与智能发生关系,智能逃走,来找他,导致秦钟之死。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落成,元妃省亲,直到第十九回才再写到宝玉的丫头们。因此第十九、二十回接连两次提起茜雪之去,都是在李嬷嬷口中。
要不是那句批语(“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读者的印象是宝玉酒醒后仍旧迁怒于茜雪,回贾母把她打发了出去,全用暗写;尽管这与宝玉的个性不合,给人一种模糊混乱的感觉。似乎不应当这样简略。醉酒一回后,虽然一连九回都没机会插入茜雪之去,内中第十、十一回是删天香楼后补写秦氏有病,一七六二下半年改写的。这两回内原有的薛蟠戏秦钟,贾琏因事出京都删了。因为添写秦氏病,又原有贾敬生辰凤姐遇贾瑞,背景一直在宁府,无法插入茜雪的事,所以茜雪之去也删了。
第二十回李嬷嬷诉说“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庚本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误):‘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狱神庙“茜雪红玉一大回”回目内想必有“狱神庙慰宝玉”。此回是一七六○至六二年间写的。当时如果知道茜雪走得不明不白,似乎无法写她“狱神庙慰宝玉”。这时候一定还没删茜雪之去。换句话说,写狱神庙回的时候还没删天香楼,没连带改写第十、十一回。这也是个旁证,可知删天香楼之晚,补加秦氏病更晚。
茜雪只在第七、八两回出现。第七回宝玉听说宝钗病了,叫人去问候,茜雪答应着去了。第六至八回来自早本,但是迟至一七五五年左右才定稿,在那时期回末都用一副诗联作结。第八回回目各本纷歧,有一副从极早的早本保留下来的,“拦酒兴李奶母讨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可见早就有了迁怒茜雪的事。
此外还有第四十五回也提起茜雪: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和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儿,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
第五回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头内有个漏删的“媚人”,与袭人麝月晴雯并列。似乎早本有“人”字排行的丫头:袭人媚人可人,大概都是宝玉房里的,是他代改的名字,否则丫头决不会叫这样的名字。可人只有此处一见,看来也是早本遗迹。但是彩霞是一七五四本才由彩云改彩霞,所以此段是一七五四年或一七五四年后改写过的,因此无法从而判断茜雪之去是否旧有的。
如果早本迁怒茜雪一节还有下文,也是茜雪走了,然后在荣府势败后“慰宝玉”,“慰宝玉”也不会在狱神庙。在这阶段,狱神庙只是巧姐巧遇刘姥姥的场所——第四十二回刘姥姥替巧姐取名,靖本眉批内有:“……狱神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卖巧姐应在凤姐死后。贾家获罪后凤姐还有个时期支撑着门户——“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见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此后贾母逝世,凤姐被休病故,荣府“子孙流散”。卖巧姐也许引起纠纷,巧姐被扣留在狱神庙作人证,类似甄英莲之被牵入葫芦案。
因此八十回后的情节有两条路线,百回《红楼梦》的与改抄家后的。不过后者独有的只有茜雪红玉狱神庙回与贾芸探庵。茜雪红玉那一回也可能是根据原有的茜雪“慰宝玉”改写扩充。凤姐不会在狱神庙,她与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犯官一同被拘捕了。改抄家后,荣府二老的罪名加重,但是凤姐的下场还是她个人的悲剧——被休弃。抄家抄没了她的私房钱,更彻底的毁了她,但是官司方面不会更严重,仍旧是间接的被贾雨村带累,与贾琏同是涉嫌替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
第二十七回红玉去替凤姐传话回来报告,太复杂了李纨听不懂,“李氏道:‘嗳哟哟,……’”句旁甲戌本夹批:“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伏线。”下句是说红玉去伏侍凤姐,是使她以后在狱神庙能帮助宝玉。当然,凤姐处是全家神经中枢,总比在怡红院做粗活有施展的余地。红玉是林之孝的女儿,就是此处对白中提起的。为什么要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使她在抄家的时候更有机会帮助宝玉?
曹頫抄家的时候,先奉召进京,雍正下令查抄家产,谕旨上有“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后,说不定要暗遣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倘有差遣之人,着令〔江南总督〕范时绎严拿讯去的原因,不得怠忽。”继任江宁织造隋赫德的奏摺中也提起“总督范时绎已将曹頫家管事数人拿去,夹讯监禁。”当然书中不见得这样写,上夹棍刑讯这种惨酷的纪实正是需要避免的。但是赖大林之孝不免被拘押问话,做林之孝的女儿似乎占不了什么便宜。不过女儿也许可以去探监,顺便探望狱神庙里主人的家属。
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抬高红玉的身分,使她能嫁给贾芸为妻?周瑞的女儿嫁了古董商人冷子兴。贾芸虽穷,是贾家族人,地位比冷子兴高。林之孝的地位也比周瑞高,但还是不可能。贾芸的舅舅劝他“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是管事的人嬉和嬉和,弄个事儿管管”,庚本夹批:“可怜可叹,余竟为之一哭。”管家正是林之孝。
改为林之孝之女,其实更没希望了——林之孝一定反对红玉嫁贾芸为妻。当然荣府势败后林之孝失去靠山,情形又不同了。但是红玉似应在抄没前嫁给贾芸,离开荣府,否则势必与其他的奴仆同被圈禁,失去自由。那就除非凤姐代为撮合——贾芸也是她赏识的人。贾芸为了派差使的事来见凤姐,也许被凤姐看出他与红玉的神情,成全了他们。
凤姐不见得这样宽容。这是最严重最犯忌的事。
这都是难免的推测,但是只要再一想,返顾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害她挨秋纹碧痕一顿骂这一节内,晴雯还有母亲;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的谈话中,晴雯还仗父母的势——“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二者都来自早本,一七六○本添写红玉与贾芸恋爱,伏下狱神庙回,改写这两节,一加贾芸连日来见的报告,一加借笔描花样,因而遇贾芸,但是这两场的红玉都与林之孝之女的身分不合,显然还没改为林之孝的女儿。可见是直到第二十七回凤姐红玉的谈话中,方才触机改为林之孝之女,在后文情节上并不起作用。红玉向凤姐说:“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不但俏皮,也反映这些管家娘子巴结凤姐,认这样年轻的干娘——这时代距《金瓶梅》中奴仆称主人为爹娘还不远——又使凤姐诧异林之孝夫妇生得出这样的女儿,无非极写凤姐激赏红玉。
凤姐问红玉可愿意去伺候她,红玉回答:“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甲戌本夹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细味这条批语,只能是说宝玉在狱神庙向红玉表示歉意,他与凤姐一样识人,而不能用她;但是红玉告诉他她是自己愿意跟凤姐去历练历练,长些见识。
如果红玉已经嫁了贾芸,不算侄媳也是侄儿房里人,宝玉就不便再提从前这些话。看来红玉还在凤姐房中。这小妮子神通广大,查抄期间竟能外出活动——可能由于凤姐带病下狱,设法获准送药急救——也不会绝对违法,如行贿。这是天子脚下,还不比外省,又是圣主,又是钦案。
贾芸红玉并没在凤姐处重逢——难怪红玉自第二十八回一去影踪全无,除了清虚观打醮大点名点到她,只在第六十七回莺儿口中提起过一声,直到第八十回都没露面,要到狱神庙回才重新出现。一到凤姐处就此冷藏起来,分明只是遣开她,使人不能不想起宋淇在《论大观园》一文中指出的:像秦可卿就始终没机会入园——大观园还没造她已经死了;以及所引的第七十三回的批语:“大观园何等严肃清幽之地”。红玉一有了私情事,立即被放逐,不过作者爱才,让她走得堂皇,走得光鲜,此后在狱神庙又让她大献身手,捧足了她,唯有在大观园居留权上毫不通融。到底脂砚是曹雪芹的知己:“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畸笏纠正他,是只看表面。固然脂砚以宝玉自居,而比宝玉有独占性,火气太大了些,也是近代人把红玉贾芸与司棋潘又安的恋爱视为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所以不以为然。
茜雪虽然不是被逐,是宝玉亏待过的唯一的一个丫头,红玉是被排挤出去的。偏偏是她们俩在患难中安慰他,帮助他,这种美人恩实在难以消受,使人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满不是味。这一章的命意好到极点。
茜雪红玉也像晴雯与金钏儿一样,是音乐上同一主题而曲调有变化。将两个平行的故事大胆的安排在一回内,想必有个性上的对照。宝玉发脾气的时候茜雪一句话都没有,事后却执意要走——在宝玉房里她小时候跟袭人麝月好,想必她们一定极力劝解——她似乎性格比较“焖”,反应较慢,当然不像红玉是个人才。
写抄没,却从这两个故人身上着眼,有强烈的今昔之感,但是我们可以确定写抄家本身极简略,没有惊天动地的抄家的一幕。“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用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甲戌本“凡例”)写甄家抄家就根本没说出原因来。由于作者的家史,抄没是此书禁忌的中心,本来百般规避,终于为了故事的合理化,不得不添写藉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值书中歌颂的治世,不抄家还真一时穷不下来。但是自从一七五四本加上探春预言抄没,次年又补加秦氏托梦预言抄没,直到一七六○至六二上半年之间才写了狱神庙回,难产时间之长与选择的角度——从两个多少是被摒弃的丫头方面,侧写境遇的沧桑——显然经过慎重的考虑,仍旧是一贯的“写儿女之笔墨”,绝对不会有碍语或是暴露性的文字。
前面引过畸笏一七六七年的一条批:“……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完全是旁观者的口吻,是说“花袭人有始有终”这一回他只看过一次,是作者生前定稿后着人誊清的时候,与茜雪红玉狱神庙回等“五六稿”由作者出借,被人遗失了。看来也没再补抄一份,如果原稿还留着的话。曹雪芹逝世四五年后,畸笏多少成为遗稿的负责人,因此声明这件事与他无干。
“狱神庙慰宝玉”是一大回,所以这“五六稿”是五六回。内中应有贾芸“仗义探庵”,因为贾芸是一七六○本新添的人物,当时还没写到荣府败落后他怎样“有一番作为”。红玉虽然还没嫁给贾芸,他们的故事有关连,探庵这一回该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写的。
畸笏在一七六二年初夏将他新近的一条眉批移作回前总批(靖本第二十四回),加了一句:“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似乎是刚看了探庵回,而这一回还没有遗失。前面说过,“五六稿”内的狱神庙回写在一七六二下半年删第十、十一回内茜雪之去以前,因为读者如果不知道茜雪是怎么走的,作者也无法写她重新出现“慰宝玉”。看来这“五六稿”就在一七六二年初夏誊清,当时畸笏看了“花袭人有始有终”与其他的几回,随即出借,久假而不归,才知道遗失了。
探庵是去救谁?
第四十一回写妙玉的洁癖,靖本眉批错字太多,《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陈庆浩撰)只校出断断续续的两句:“……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劝惩……”贾家获罪后,妙玉当然回苏州去,路过瓜洲渡口,遇见歹人——上了黑船?还是从前迫害她的权贵?第六十三回邢岫烟告诉宝玉,妙玉在荣府寄居是求庇护:“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妙玉的仇家显然不是地头蛇之类,而是地位很高的新贵。书中人对当代政治表示不满,这是仅有的一次。“不合时宜”四字很大胆,因为曹家几代在悠长的康熙朝有宠,一到雍正手里就完了,另有一批新贵。
太虚幻境第七支曲词首句“气质美如兰”,甲戌本夹批:“妙卿实当得起。”下有:“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末句是说他们可以去嫖。她被卖入妓院。这是百回《红楼梦》里的情节。当然加抄家后也可能改写。探庵是否变相妓院的尼庵?但是贾芸邀请当地的泼皮倪二同去探庵,当然是在本地,不是江苏。
书中的老尼都不是好人,水月庵的净虚之外,数十回后又有“水月庵的智通”。净虚的徒弟有智善智能,智通想必是她圆寂后接管的大徒弟。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听见芳官藕官蕊官要出家,“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好作活使唤。”(第七十七回)但是此回回目“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显然是芳官的结局。芳官不会再在书中出现。
书中一再预言惜春为尼。百回《红楼梦》里宁府覆亡,惜春出家是顺理成章的事。
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引“有客题《红楼梦》一律”,批者认为作诗者“深知拟书底里”,当然诗中的“自相戕戮自张罗”是有所指。探春预言抄家,也说“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探春这一席话是一七五四本加抄家的时候添写的,比较大胆。在这之前,百回《红楼梦》中只用甄家抄家来影射曹家。但是如果曹頫抄家是有曹家自己人从中陷害,书中绝对不会敢影射这件事,因为反映在雍正帝身上,显得他听信小人。书名“红楼梦”时期,题诗所说的自相残杀,也只能改头换面改为贾环争夺世职。
书中深贬东府,但是百回《红楼梦》中宁府获罪惨重,对荣府除了带累,当然并没有加害。自一七五四本起,改荣府罪重,第七十五回一七五六年定稿誊清时新添了一条批注,解释回内大体原封不动的百回《红楼梦》原文,宁府家宴,祠堂鬼魂夜叹:“未写荣府庆中秋,却先写宁府开夜宴。未写荣府数尽,先写宁府异道(兆)。盖宁乃家宅,凡有关于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此,岂无得而警乎?几(凡)人先人虽远,然气远(息)相关,必有之利(理)也。非宁府之祖独有感应也。”从末句看来,显然荣府抄没的时候宁府也倒了。改抄家后荣国公世职势必革去,贾环无爵可争,也仍旧没改由东府来自相残杀。
两府齐倒,惜春为尼更理由充足了。她这不像妙玉宦家小姐带发修行,自然被优遇。再碰上书中典型的老尼,被奴役外还要“缁衣乞食”——第二十二回惜春制灯谜批语——抛头露面。有人打听出她的来历,对她发生好奇心,买通老尼,那就需要贾芸倪二探庵打救了。
值得注意的是探庵与狱神庙慰宝玉两回的背景都不在贾家。显然作者还没有解决荣府充公后的住的问题。其实安排一个地方让他们住还不容易?难在放弃冷落的大观园的景象,那是作者与脂砚从小萦思结想的失乐园,在心深处要它荒芜下来殉葬的。这凄凉的背景大概像主题歌一样时作时辍,贯串百回《红楼梦》的最后十来回。
明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这是最后一首: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首句有点语病,“未几春”属于下一句,是说没过几年苦日子已经骨瘦如柴了。末二句指袭人比不上绿珠,宝玉应在石崇前感到惭愧。可知百回《红楼梦》里也是袭人嫁蒋玉菡。
第二十八回回前总批有: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庚本这些回前附叶总批,格式典型化的都是一七五四本保留的百回《红楼梦》旧批。“得同终始”也就是有始有终。批中所说的“后回”,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回目也是“花袭人有始有终”。畸笏不会没看见过百回《红楼梦》里“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但是畸笏一七六七年批说他只在有一次誊清的时候看过这一回,随即一共五六回被借阅者遗失。现在我们知道内中有两回是新写的:小红茜雪狱神庙回与贾芸探庵。时间在作者生前最后两年内,可能是一七六二年初夏。
作者自承“增删五次”,但是批者都讳言改写——除了删天香楼一节情形特殊。——例如脂砚关于香菱入园的那条长批,分析得那么精密透彻,而纯是理论,与事实不符——专为香菱入园而设的薛蟠“情误”事件与赖尚荣这人物都是早本原有的,不过在改写中另起作用。
因为绝口不提改写,批者径将定稿的一回视为此回唯一的本子。所以畸笏只在一七六○初叶看过一次的“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是新改写的,百回《红楼梦》中的这一回根本不算。
袭人与蒋玉菡供奉宝玉宝钗夫妇,应在荣府“子孙流散”后,才接到家中奉养。所以改写“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因为此回也是背景不在荣府。此外同时遗失的两三回,想必也是百回《红楼梦》中原有的,经过改写。其余的写巨变后的若干回,情节或情调太与荣府的背景分不开,因此没动。所以这五六稿不会连贯。就连新写的狱神庙回与探庵回大概也不连贯,因为抄没后惜春出家,此后总还要经过一段时间,贾芸才去“仗义探庵”。“五六稿”被借阅者遗失后,如果原稿还在,也没再补抄,除了心绪关系,可能因为仍旧举棋不定,背景问题还没解决。
第二十一回宝玉不理袭人等,“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庚、戚本批注:
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第)三大病也。〔按:上两条批有宝玉第一第二大病。〕宝玉看(“有”误)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
靖本第六十七回回前总批如下:
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虽眷念,却破迷关。是何必削发?青埂峰证了情缘,仍不出士隐梦。而前引即秋三中姐。(“中秋三姐”?——续书人似乎看过这条批,因此写宝玉重游太虚幻境的时候是尤三姐前引。)
靖本第七十九回批《芙蓉诔》有一条眉批:“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证前缘”也就是“证了情缘”。百回《红楼梦》末回回目中有“悬崖撒手”与“证前缘”。
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中邪,癞头和尚与跛足道士来禳解,各本都批:“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因此凤姐临终应有茫茫大士来接引,但是宝玉出家,显然并不是渺渺真人来度化他,而是正式到佛寺削发为僧,总做了些时和尚才有一天跟着个跛足道士飘然而去,到青埂峰下证了情缘。这样宝玉比较主动。
宝玉那块玉本是青埂峰下那大石缩小的。第十八回省亲,正从元妃眼中描写大观园元宵夜景,插入石头的一段独白,用作者的口吻。石头挂在宝玉颈项上观察记录一切,像现代游客的袖珍照相机,使人想起依修吴德的名著《我是个照相机》——拍成金像奖歌舞片“Cabaret”。
八十回后那块玉似乎不止一次遗失,是石头记载的故事快完了,所以石头跃跃欲试的想回去。因此丢了玉并不使宝玉疯傻,像续书里一样,而是他在人间的生命就要完了。所以一再失玉有一种神秘的恐怖。贾家出事后,凤姐“扫雪拾玉”,显然是丢了玉又给找了回来。省亲元妃点戏,有一出《仙缘》,注:“《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甄家抄了家,甄宝玉流为乞丐,出家得了道,把宝玉再次丢了的玉送了回来,点醒了他。宝玉不久就削发为僧,人与玉一同走了。终于由渺渺真人带他到青埂峰下,也让石头“归位”。
第十八回介绍妙玉一段,庚本有畸笏极长的批注,计算十二钗已出现的人数,“又有又副删(“册”误)三断(段?)词,乃情(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又推测副册、又副册还有些什么人。上有眉批:“树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这条批第一个字有人指为“前”误,俞平伯、周汝昌都接受这读法。但是宋淇遍查草字,二字字形仅有一部份相似,极为勉强,所以认为“树”字应作“数”字,是音误,不是形误。我也觉得对。
“末回警幻情榜”来自早本,情榜上“又副”作“再副”。“再副”改“又副”的时候,不预备情榜上再有“三四副”了。第五回警幻明言正册外只有“下边二厨”——“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余者庸愚之辈,则无册可录矣。”“三副册、四副册”已经改去,但是显然没有连带改最后一回。
这《红楼梦》的第一百回是从更早的早本里保留下来的。“末回警幻情榜”与“末回‘撒手’”并不冲突——“悬崖撒手”一回内有情榜。回目内有“悬崖撒手”,也许没有“情榜”。
第二十五回通灵玉除邪一段,庚本眉批:“叹不能得见宝玉悬崖撒手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
一七六二年,作者在世最后一年的季春,畸笏已经看过百回《红楼梦》末了的“悬崖撒手”回,发现他从前拟的十二钗副册、又副册人名错误,但是五年后又慨叹他看不到“悬崖撒手”一回了。当然这是因为此回改写过,他没看过的是此回定稿。这改写的“撒手”回也遗失了。也许不在那“五六稿”内,否则他似乎不会没看到。
宝玉出家,是从蒋玉菡袭人家里走的。改写过了“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理应带改“悬崖撒手”回,照应前文。此外就我们所知,末回情榜早就该删十二钗三副册、四副册了。榜上女子归入十二钗分等次,男子除了宝玉,不会没有柳湘莲秦钟蒋玉菡,大概还有贾蔷,因为画蔷的龄官一定在榜上。一七六○初叶改写,可能添上贾芸。不过十二钗都是薄命司,贾芸红玉多半是结局美满的,那就榜上无名了。
此回宝玉去过青埂峰下后,该到警幻案下注销档案,再回西方赤瑕宫去做他的神瑛侍者。此后还要接写宝钗的事,因为第一回甄士隐的歌词有“说什么粉正浓,脂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本夹批:“宝钗湘云一干人”。写到她们老了,只能是在此处,除非宝玉做了十廿年或更久的和尚,考验他的诚意。宝钗作《十独吟》,可能是被遗弃后,也可能是以前流散乡居的时候。那时候有宝玉,这时候也还有袭人作伴。因此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自第八十一回起的“散场”局面中,宝玉出园,探春远嫁,黛玉死了。宝钗虽然早已搬出园去,各门各户另住,也不会常与宝玉见面。这时候写“十独吟”,是“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见第四十二回总批)。
末回除了宝钗湘云,还写到李纨贾兰与族人贾菌。第一回甄士隐的歌词有“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戌本夹批:“贾兰贾菌一干人”。太虚幻境关于李纨的曲文如下: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簪缨;光闪闪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
李纨没受到“老来贫”的苦处,但是儿子一发达她就死了。宝玉二十几岁出家——十五岁(比今本大两岁)的时候“尘缘已满大半了”。——见全抄本第二十五回——贾兰比他小几岁,如果已经有了功名,不会不资助他,因此是在他出家后才发迹。所以也是在末回叙述贾兰接连高中,仿佛是武举,立了军功,挂了帅印,封了爵,像祖先一样。但是李纨没享两天福就死了。
第一回贾雨村“对月寓怀”一诗,甲戌本眉批中有“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当然不一定两次都是雨村作诗。
第二回雨村很欣赏一个破庙里的一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心里想“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进去看见一个老和尚,“那老僧既聋且昏,(甲戌本夹批:‘是翻过来的。’)齿落舌钝,(又批:‘是翻过来的。’)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又有眉批:“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
同回冷子兴谈荣府,讲到宝玉的怪论与奇特的行径,雨村代宝玉辩护,认为有一种兼秉灵秀之气与邪气而生的人物,一方面聪俊过人,而乖僻邪谬不近人情。这就是雨村“能识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证”是“青埂峰证了情缘”,在“末回‘撒手’”内。显然全书结在雨村身上。末了的中秋诗也是他写的。
雨村丢官治罪,充军期满后,“眼前无路想回头”,到荒山修行,看见青埂峰下一块大石上刻着情榜,但是他并不欣赏榜上那些“情不情”、“情情”的考语。这就是他“却不识得既证之后”。当然大石上也刻着全部《石头记》,否则他光看各人的考语,不知道因由,也无从了解起。
这样看来,宝玉跟着渺渺真人来到青埂峰的时候,石头一“归位”就已经刻着《石头记》全书,包括情榜,否则如果本来没有,不会二三十年后石上又现出许多文字来。因此宝玉“证了情缘”就是看这部书,明白了还泪的故事,大彻大悟后,也不想“天上人间再相见”了,所以绛珠仙子并没出现。
除了这“五六稿”——如果“撒手”回不在内,就是六七稿——还有一回也遗失了。第二十六回冯紫英一段,庚本有两条一七六七年的眉批:“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丁亥夏,畸笏叟。”“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第三十一回回末湘云把她拾来的宝玉的金麒麟给他看,各本都有回后批:“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下一回开始:
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
此段宝玉告诉湘云他珍视这麒麟,当然她知道他是爱屋及乌,因为像她那只麒麟。他不会不知道她定了亲的消息,但是仍旧向她示爱,是他一贯的没有占有欲的爱悦。袭人提起的十年前的夜话,似乎是湘云小时候说要跟袭人同嫁一个丈夫,好永远不分开。——十年前当然是早本的时间表。按照今本,宝玉这一年才十三岁,黛玉比他小一岁,湘云又比黛玉小,十年前至多是一两岁的婴儿。
第二十一回湘云初次出现:“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句下批注:
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云自应同黛玉一处也。
显然早本写贾家不是从黛玉来京写起的,还有“前文”,写湘云宝玉小时候跟贾母住一间房,也像后来宝黛一样。第十九回袭人自述:“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可见湘云一住几年,死了母亲才回去了一趟,像第十二回黛玉回扬州一样。想必她家在江南,但是父母双亡后跟叔婶住,“小史侯家”在京中,所以到贾家来也不能长住了。她的地位为黛玉取代,所以总有点含酸。早本大概湘云文字的比重较多,与袭人西边暖阁夜谈等事都是实写的。
射圃是否在大观园,不得而知。第二十六回贾兰演习骑射,是在山坡上射鹿。宁府请客练习弓箭,是在天香楼下箭道上。大观园内如果有个射圃,男宾入园不便,连各处的丫头都要回避。当然,这是“后数十回”了——第十九回批注中有“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指荣府败落后宝玉的苦况。射圃回也在“后数十回”,当时园中人早已散了,难得有客来访,一时兴起,没有理由不到荒园中习射。
第五十二回宝玉到王子腾家去,有许多随从与排场,庚本批注:“总为后文伏线。”“后数十回”当有荣府衰落后宝玉出门应酬的惨状,作为对比。也可能就是应邀演习弓箭,不在王子腾或小史侯家——护官符上的王史薛三家与贾家“一损皆损,一荣俱荣”——而是在依然富贵的亲戚故旧家中,对照才更强烈。湘云的未婚夫是谁,始终没有透露,也许就是卫若兰。不然就是湘云家里穷了之后对方悔婚,另许了卫家。这时候还没过门。若兰比箭热了脱下外衣,露出佩戴的金麒麟,宝玉见是他卖掉的那只,辗转落到卫家,觉得真是各人的缘份,十分惆怅。——当然,也许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太虚幻境关于湘云的画册与曲词都预言早寡,与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冲突,一直是一个疑案。
第十二回跛足道人向贾瑞介绍他那只镜子:“这物出在太虚玄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庚本眉批:
与红楼梦呼应幻
“红楼梦”指“红楼梦回”,即第五回,因为回目有“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甲戌本),“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庚本)。这条眉批小字旁注“幻”,是指示下一个抄本的抄手,“玄境”应改“幻境”。这一回是关于贾瑞的,《风月宝鉴》内点题的故事,来自作者旧著《风月宝鉴》。搬到这部书里来的时候,此处有没有改写,把太虚幻境——原名“太虚玄境”——写了进去?倘是这样,第一回、第五回连批语在内提起太虚幻境好多次——有时候光称“幻境”——怎么从来没有一个本子有个漏网之鱼的“玄境”?看来贾瑞的故事里的“太虚玄境”是从《风月宝鉴》里原封不动搬来的。
移植到此书内的《风月宝鉴》,此外只有二尤的故事里间接提起过太虚幻境一次。第六十九回尤二姐梦见尤三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劝她“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没有用太虚幻境名称,否则一定也是“太虚玄境”。
自从《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太虚幻境,一采用了就改“玄”为“幻”,所以第一、第五回内都是清一色的“幻境”。
还有个理由令人怀疑太虚幻境或玄境是此书一直就有的。太虚幻境的预言与第二十二回的灯谜与第六十三回的“占花名”酒令有点犯重,尤其是关于贾家四春与袭人的预言。第六十三回来自极早的早本,回内元妃还是个王妃。是否因为太虚幻境是后加的,隔得年数多了,所以有重复的地方?第二十二回如果也是极早的早本,那么太虚幻境就是跟着《风月宝鉴》一起搬来的,与最初的《石头记》中这两回相隔太久,以至于有些地方重复。
庚本第二十二回未完,到惜春的灯谜为止,上有眉批:“此后破失,俟再补。”似乎是编纂者发现此回的一回本末页残破,预备从别的本子上补抄来,但是结果没找到,只在背面加钉一叶,补抄了两条批。第一段是作者生前的备忘录:
暂记宝钗制谜云:朝罢谁携两袖烟?……〔七律。诗下略。〕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靖本多一“补”字,作“未补成”,署名缺“叟”字。〕
到了现存的庚本,当然已经由同一个抄手一路抄下来了,因此笔迹相同。
回内贾政请贾母赏灯。
地下婆娘丫头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覆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
《水浒》《金瓶》里似乎都有“婆娘”这名词,是对妇人轻亵的称谓,带骂人的口吻。此处应作“婆子”,指较年老的仆妇,因为有男主人在座,年轻的家人媳妇不便上前。书中“嬷嬷”大都是保姆。至于职位低的“老妈妈们”,那是下江人的普通话,“婆子”是北方话。接连四次称“婆娘”,可见不是笔误。戚本也是一样。
戚本此回是完整的,有宝钗制谜,那首七律,没说出谜底。贾政猜谜,先看了元春的:
贾政道:“这是爆竹嗄(庚本作‘吓’)?”
后来看到惜春的诗谜: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庚本自此二句起缺)
“嗄”读音介于“价”与“娇”之间,是道地苏白,《海上花列传》等吴语小说里都通用。早期白话将“呀”写作“吓”,如曲文中的“相公吓!”“夫人吓!”“嗄”改“吓”是此书改去吴语的一例。此处第二个“嗄”字再加上“婆娘”充分显示戚本此回可靠,是最早的早本,有时候夹着吴语,白话常欠通顺,戚本独有的回末一节文言更多。
回内宝钗生日演戏,有一个小旦。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一笑。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庚、戚本同
看来早本湘云比黛玉大,在第二十、第三十二回就已经改为“林姐姐”了,此处是个漏网之鱼。宝钗生日是正月二十一,次日贾政请贾母赏灯,在上房“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可以没有贾赦贾琏,似乎不能没有邢夫人。如果因为不是正式过节,只拣贾母喜欢的人,连贾环也在座。
早本贾家家谱较简,《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才有宁府。原先连贾赦都没有,只有贾政这一房——贾琏可能是个堂侄,因为娶了王夫人的内侄女,所以夫妇俩都替贾政管家。——因此贾政不过官居员外郎,倒住着“上房”,“正紧正内室”,荣国公贾赦倒住着小巧的别院,沿街另一个大门出入。早先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里仿佛就说过他们住得奇怪。
第二十二回筹备宝钗生日,“贾母……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送礼吃酒看戏都没提邢夫人。贾母叫黛玉点戏,“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也许可能包括邢夫人在内,但是似应作“让薛姨妈邢夫人等”,不能越过她的大舅母,只把二舅母姊妹并提。——全抄本此回据程乙本抄配,此处作“让王夫人等”,大概是因为贾母的一段对白:
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
贾母口中的“你们”“他们”将钗黛凤姐等与她们的上一代对立,连薛姨妈都包括在内,是贾母的风趣。程本认为对亲戚不能这么不客气,因此删去“薛姨妈”。
宝钗生日邢夫人似有若无,但是贾母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宝钗做生日的时候,与凤姐有一段对白,末了贾母说:
“……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梆梆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
此处一提凤姐的婆婆邢夫人,是有了贾赦之后改写过,不像下半回赏灯猜谜是纯早本。
自甲辰本到程本,此回都缺惜春谜,又把宝钗制谜移作黛玉的,打“香”或“更香”,另添宝玉宝钗二谜。俞平伯说:“甲辰本叙事略同程甲本而甚简单,自‘更香’一谜直至回末,作:
贾政道:“这个莫非是香?”宝玉代言道:“是。”贾政又看道: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打一物。贾政道:“好,好!大约是镜子。”宝玉笑回道:“是。”贾政道:“是谁做的?”贾母道:“这个大约是宝玉做的。”贾政就不言语,往下再看道是: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物。贾政看到此谜,明知是竹夫人,今值元宵,语句不吉,便佯作不知,不往下看了。于是夜阑,杯盘狼藉,席散各寝。后事下回分解。
这是从脂庚到程甲的连锁,所补当比较早。今《红楼梦稿》这回既据程乙本抄配,自在甲辰本之后……”(见《谈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中华文史论丛》第五辑,第四四一至四四二页)
俞平伯没提起戚本此回与甲辰、程本这系统的关系。从表面上看来,是甲辰本续成庚本未完的这一回,程甲本又参看戚本添补加长,加上戚本这两段:贾政回房伤感失眠;贾政去后宝玉宝钗凤姐一场生动的小戏——但是改宝钗为黛玉。程甲本没发觉此处凤姐的对白与甲辰本所加的宝玉谜语冲突:“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分明宝玉并没有制灯谜。
此外甲辰本“时值元宵”句日期错误,程甲本改了。
其实甲辰本也是根据戚本增删改写的,与庚本无干。删惜春谜,大概因为与第五回犯重,而又排列得较死板,四春顺序下来。删去贾政失眠一段,想必因为太娘娘腔多愁善感。删去回末那场精彩的小戏,正是因为凤姐的对白与甲辰本新添的宝玉制谜冲突。程甲本又把后两段都恢复了。
甲辰本并没说竹夫人谜是谁的,因为这流行的民间谜语太粗俗了,一说穿是宝钗的,就使人觉得不像,宝钗怎么会写得出“恩爱夫妻不到冬”这种话?甲辰本这一段相当技巧,程本却给添上“宝钗的”。
但是甲辰本宝黛钗三人制谜下有批注:“此黛玉一生愁绪之意”,“此宝玉之镜花水月”,“此宝钗金玉成空”。大概也就是改写此回的人自批,免得读者不懂。批语与正文中明点又不同些,因为不过是批者的意见,读者可以恍恍惚惚将信将疑。
改这一回的,如果不是作后四十回的续书人,至少有续书的计画,而且也是写宝玉娶宝钗后出家。他不是梦觉主人,因为此本的“梦觉主人序”是这样结束的:
书之传述未终,余帙杳不可得;既云梦者,宜乎留其有余不尽,犹人之梦方觉,兀坐追思,置怀抱于永永也。
不是蓄意续书者的话。
这篇序开始说:
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作是书者藉以命名,为之“红楼梦”焉。
显然书名“红楼梦”,通篇没提“石头记”。而且此本目录前、每回前后、每叶中缝都标明“红楼梦”三字(见周汝昌著《红楼梦新证》第一○二五页)。迄今误作“甲辰本‘石头记’”,大概是因为当时(一七八四年)“石头记”脍炙人口,“红楼梦”没人知道,书商见是同一部书,另加题页,采用“石头记”书名。
当然,续书人也用“红楼梦”这名字。这一个巧合,与甲辰本改第二十二回的人与序之间的矛盾,有一个可能的解释:此本是续书人的前八十回,后四十回还没写完,或是起初不被接受,但是此书的八十回本是有市价的,十分昂贵,所以已经传抄了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单位,辗转落到梦觉主人手中。
戚本贾政猜惜春制谜后,自忖四姊妹制谜都是不祥之兆,个别分析,这一段太露骨,破坏了预言应有的神秘气氛,文笔也乏弱。下接宝钗制谜。庚本在惜春的谜语后截断,回后附记宝钗制谜,不管是作者自己还是批者写给作者的备忘录,都是摘录删文中保留的一个谜语,并非摘录一回本背面破损的阙文,其理甚明。因此庚本此回与全抄本第二十四回同一情形,都是回末改写抽换,而缺改稿。
畸笏似乎不会没看过原有的第二十二回,但是因为一贯的不提改写,只说“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补”可能是指回尾破失,也可能是未完待续,完全无视于戚本此回的存在。
第二十二回与第六十三回同是从最早的早本里保留下来的,而太虚幻境的预言写得比较晚,相隔的年数太久,因此一部份与这两回的预言重复。太虚幻境在此书是后进,再加上贾瑞的故事中的线索,可知太虚幻境是跟着《风月宝鉴》一起搬过来的,原名“太虚玄境”,吸收入此书后改名太虚幻境。这是在十载五次增删中。有了太虚幻境,才有金陵十二钗簿籍,有红楼梦曲。因此“增删五次”后,书名改为“金陵十二钗”,畸笏又主张用“红楼梦”为总名。
金陵十二钗都属于薄命司,因此预言湘云早寡。本来她是与卫若兰白头偕老的。“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从早本保留下来的回目。这大概就是“白首双星”的谜底。
一七六七年畸笏惋惜“后数十回”内的卫若兰射圃文字遗失了,显然“后数十回”其他的部份尚在。次年一七六八,乾隆三十三年,永忠作“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诗三首。墨香名额尔赫宜,是曹雪芹的朋友敦诚敦敏兄弟的叔父,但是比敦诚还小十岁(见赵冈著《红楼梦新探》第一三四页)。他没有“庚辰秋月定本”的八十回本《石头记》,只有一七五四本前的百回《红楼梦》,里面想必缺卫若兰射圃回,像“庚辰秋月定本”之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回。
百回《红楼梦》里贾家没有抄家,获罪后荣府仍聚居原址,“散场”在获罪前,宝玉迁出园去,探春远嫁,黛玉死了。迎春之死大概也在这时候。太虚幻境预言迎春婚后“一载赴黄粱”,“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她是秋天出嫁的。合看第二十六与第七十九回批语,后文有潇湘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是黛玉死后“对境悼颦儿”。“落叶萧萧,”又是秋天了。
自一七五四本添写抄家,一七六○初叶写狱神庙,关于“抄没、狱神庙诸事”,代替原有的获罪一回。八十回后获罪前的几回不受影响,不需要改。这几回其实是百回《红楼梦》的高潮。因为避讳抄家,写荣府受的打击较轻,而将重心移到时间的悲剧上,少年时代一过,都被逐出乐园。此后祸发,只毁了宁府,荣府的衰落不过加速与表面化。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已经在说“家道艰难”,建议遣散一部份婢女奴仆,出事后实行遣散,导致袭人之去。去后终于与蒋玉菡一同奉养宝玉宝钗夫妇,成为末一二十回的一条主线。
直到一七六八年,作者逝世后五六年,自八十一回起的这几回定稿还保存在百回《红楼梦》里,结果竟失传了。
在长期改写中,早先流传出去的抄本一直亦步亦趋,跟着抽换改稿。为了节省抄工,各本除了甲戌本都可以称为百衲本,回为单位,或是两回为单位,原是一大回;也有几回连在一起的整大块早本,早本中又有保留下来的更早的本子。连甲戌本也原封不动收编了一册搭一回的一七五四本——头五回。
早本陆续抽换,一一变成今本,只有百回“红楼梦”也许因为是较晚的本子中唯一完工的,有些书主舍不得拆成八十回本,所以迟至一七六○末叶还有。八十回后的几回定稿,与改抄家后有问题的几回,以及“花袭人有始有终”、“撒手”诸回的初稿,都保存在百回《红楼梦》里,而终于散失,不能不归罪于畸笏等一两个还在世的人。畸笏只在忙着收集散批为总批,大字抄作正文,抬高批者的地位,附骥流传。
因此遗稿分三批:(一)一七六○初叶写的“五六稿”:茜雪红玉——有别于巧姐的——狱神庙回——至迟也在一七六二下半年前——与贾芸探庵回;“花袭人有始有终”等改写的三四回;为借阅者遗失。改写的末回“悬崖撒手”大概不在内,那就一共遗失了六七回。
(二)自八十一回起数回,定稿。
(三)自八十几至九十几回,除获罪一回为茜雪红玉狱神庙回取代,写荣府败落后仍住府中,与“五六稿”不连贯。内有“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一回。
第二、三两项在百回《红楼梦》里,一七六八年尚在。
永忠一七六八年写的“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的诗收在他的《延芬室集》中,上有瑶华眉批:“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出诗集距作诗,中间又隔了一段时间。瑶华所说的《红楼梦》恐怕已经是三十年后的刻本了——抄本出名的是《石头记》。永忠明义所见的《红楼梦》抄本“世鲜知者”。瑶华不会“闻之久矣”。
八十回本《石头记》出了名,而未完,很神秘,书中又暗示后文有抄家,当然引起种种传说,以为是后部有问题,被删去,或是作者家里人不敢拿出来。瑶华甚至于都不敢看,怕里面有碍语。作此批的时候永忠如果还在世,就可以告诉他百回《红楼梦》里贾家并没有抄家。其实加抄家后内容也绝对无碍。
来总结一下:
一七五四本前,书名“红楼梦”时期已有林红玉,一个怡红院的丫头,难得有机会接近宝玉。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一节内,晴雯有母亲,是晴雯与金钏儿的故事还没分裂为二的早本,因此宝玉初见这一场是旧有的。此外明义《题红楼梦》诗中咏小红的一首写宝玉替她梳头,这一场今本改为第二十回麝月篦头一段。
一七六○本改写红玉与贾芸恋爱,脂砚在一七五九年冬批书,显然感到意外。有个批者推测贾芸“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可见原有的“后卅回”“后数十回”内没有贾芸,是一七六○本新添的一个人物。
红玉调往凤姐房中,也是个新发展。调去后只有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大点名与第六十七回莺儿口中提到她。戚本第六十七回此处作丰儿,没有红玉。戚本此回异文既多又坏,但是异文中的吴语“小人”与第五十六回相同,所以戚本此回还是可靠的。显然是一七六○本添写红玉去伏侍凤姐之后,才把此回的丰儿改为红玉。但是“庚辰秋月定本”缺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因此是一七六○年后改的。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前,此回又改写过一次,而且已经忘了上次兴儿改在二门上当值,总至少隔了有一两年。丰儿改红玉该是一七六一年左右。
第六十七回分甲(失传)、乙(戚本)、丙(全抄本)、丁(武裕庵本,己卯本抄配)四种。甲衔接今本第六十八回,回内凤姐发现偷娶尤二姐时,贾琏还没到平安州去。
参看此回与第六十三、六十五回各本歧异处,可知作者生前最后两年在提高尤三姐的身分,改为放荡而不轻浮。
第五十六回有一点与第六十七回乙矛盾。此点经第六十七回丙改写,而仍旧与第五十六回矛盾。第五十六回显然与第六十七回乙、丙都相隔很久。第六十七回是二尤的故事。《风月宝鉴》收入此书之后才有二尤。收入之后,此回又还改写过一次,由甲变为乙,因此第六十七回乙已经不很早了。丙更晚——一七六一年左右才改写的。第五十六回在时间上与二者相距都远,只能是最早的早本。
第五十五回内凤姐平儿谈话中两次将惜春算作贾政的女儿。戚本第二回介绍迎春的一句异文,“政老爹养为己女”,是解释迎春为什么住在贾政这边。但是因为贾政领养迎春不大合理,所以另加解释,是贾母“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删去贾政领养迎春,只有全抄本漏删。此后惜春改为贾珍之妹,但是勉强还可以归入贾母孙女之列。显然惜春本来是贾政幼女,否则贾政领养迎春这句变得毫无目的——还有个宁府的人更需要解释。
看来早本贾家家谱较简,《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才有宁府,才将惜春改为贾珍之妹。第五十四、五十五回原是一大回,至一七五四本分作两回,所以第五十四至五十六这三回同属早本。一七五四本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删去第五十六回贾母等入宫探病,这一回不够长了,因此在回末加上甄夫人来京一节,横跨回尾与下一回回首——装钉最便的改写法。甄家一段从早本别处移来,移植中改写过,因此梦甄宝玉一节兼有早本与一七五四本的特征:吴语“小人”、“长安都中”;“”、回末没有“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
下一回元妃托梦也删了,所以庚本第五十六回末句下批注:“此下紧接‘慧紫鹃试忙玉’”提醒作者移植另一回填空档。
第五十六回内探春提起到赖大家去的事,指第四十七回赖家庆祝赖尚荣得官。第五十六回来自早本,因此早本原有第四十七回薛蟠在赖家戏柳湘莲。
第四十八回脂砚有一条长批,说明香菱这人物不可不入园,以及赖尚荣与戏湘莲都是为了香菱入园而设。但是第六十七回乙的异文透露薛蟠本来每年下江南经商。其实香菱随时可以入园。添写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园这一回,才把薛蟠改为向不出门,并利用原有的戏湘莲事件,促使薛蟠南下一次,造成香菱入园的唯一的一个机会。脂砚那条长批不过是理论,并不根据这一个事例里的事实,因为此书批者都绝口不提改写——删天香楼是例外。
一七六○本又添了个坠儿替红玉贾芸穿针引线,后文就利用坠儿偷虾须镯,代替另一个怡红院小丫头篆儿。篆儿改为疑犯,邢岫烟的丫头。
第二十四回回末红玉梦贾芸,与下一回回首借喷壶途中遇贾芸,是在一七六○本后添写的,脂砚一七五九年冬批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两段,因此否认红玉“为芸儿害相思”。全抄本第二十四回缺回末红玉的梦,是一七六○本经过改写抽换,而缺改稿。截断处正在叙述她父母的职务,下句应是她哥哥在仪门外书房该班,以及昨日寻兄遇贾芸的事。改写加梦的时候误删此句,忘了这是补叙她在书房门口叫“哥哥”的原因。
红玉第二十六回才看见贾芸拿着的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第二十四回倒已经梦见她遗失的手帕是他拾了去。这梦能前知,与第五十三回贾蓉已经知道第七十二回鸳鸯借当的事,同是改写中误将次序颠倒。
一七六七年,畸笏指出脂砚在一七五九年冬不知道后文有“狱神庙回”——“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写“抄没、狱神庙诸事”,茜雪“狱神庙慰宝玉”,红玉“有宝玉大得力处”。此回与“花袭人有始有终”等“五六稿”在作者生前被借阅者遗失了。
第十九回批李嬷嬷的话“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又用一‘撵’,屈杀宝玉。……”但是读者怎么知道茜雪是自动走的?书中只字不提,未免太不清楚。茜雪只在第七、八两回出现,两回回末都有诗联,属诗联期,约在一七五五年定稿。第八回内写宝玉掷茶杯发脾气后,岔开去写秦钟伴同入塾的事,下两回是闹学与闹学余波,接写秦氏病、死、出丧、秦钟的恋爱与死亡,元妃省亲,直到第十九回才有机会提起茜雪已去。
一七六二年春删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下半年在第十、十一回补加秦氏病,挤出这两回原有的内容:薛蟠戏秦钟。贾琏有事出门也连带的删了。第十或第十一回一定原有茜雪求去,这两回经过改写,因为秦可卿的病,背景一直在东府,无法插入茜雪的事,只好也删了。
写狱神庙回的时候,茜雪之去想必还没删,不然读者不知道她怎么走的,无法接写她“慰宝玉”。因此写狱神庙回在一七六○至六二上半年之间。
第八回有早本回目“掷茶杯贾公子生嗔”,可见早本已有迁怒茜雪的事。但是如果发展下去也有“慰宝玉”,不会在狱神庙,因为抄家才把家属暂时寄押在狱神庙中。巧姐在狱神庙重逢刘姥姥,大概也与买卖人口的官司有关。一七五四本添写抄没,到一七六○初叶才把茜雪红玉写在一回内,提前借用狱神庙作背景,从这两个不念旧恶的丫头身上写出破家的辛酸。
畸笏暗示狱神庙中宝玉红玉的谈话内容,听上去红玉还没嫁给贾芸。显然红玉去凤姐处后,直到此回方才重新出现。原来红玉外调不过是遣她出园,正如脂砚批的“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也符合宋淇关于大观园的理论。畸笏代红玉辩护:“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照当时的观点看来,是把才德混淆了。
红玉是林之孝的女儿这一点,与她在怡红诸鬟间的地位不合,与晴雯对林之孝家的态度也不合,显然是后改的。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一节内,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的谈话中,晴雯都不是孤儿,二者都是早本,经一七六○本改写,但这两场的红玉都与林之孝之女的身分不合。显然直到第二十七回凤姐红玉的谈话中方才触机将红玉改为林之孝的女儿,纯粹为了对白的效果,并与狱神庙回的情节无关。
畸笏一七六二年初夏的一条总批提起贾芸仗义探庵,因此探庵写成的下限是一七六二年初夏。探庵营救的女尼不会是妙玉或芳官,情形都不合,淘汰下来唯一的可能是惜春。由于贾芸红玉的关系,此回应在“五六稿”内,与狱神庙回同是一七六○初叶写的。探庵、狱神庙回的背景都不在荣府。看来抄没后的背景仍旧成问题,没有能代替破败的大观园的。
一七五四本保留下来的第二十八回旧总批提及后回袭人与蒋玉菡供奉宝玉宝钗夫妇,“得同终始”,可见百回《红楼梦》中这后回回目也就是“花袭人有始有终”。畸笏不会没看过这一回,但是作者去世后,畸笏声称“花袭人有始有终”这一回他只有一次誊清后看到,随即“五六稿”都被借阅者遗失了。当是指一七六○初叶改写的“花袭人有始有终”回,因为批者讳言改写,从脂砚批香菱入园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来。
袭人夫妇迎养宝玉宝钗,当在荣府“子孙流散”后,所以背景也不在荣府。“五六稿”内,其余的大概也是改写败落后背景不在荣府的两三回。
根据有关的脂批,《红楼梦》第一百回“悬崖撒手”写宝玉出家是先削发为僧,然后才经渺渺真人带到青埂峰下“证了情缘”。同回稍后,贾雨村流放期满入山修行,见青埂峰大石上刻着“情榜”,也并不欣赏。他在第二回大谈秀气所钟的人物可能乖僻邪谬,似是宝玉的知己,但是“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情榜当然是与《石头记》全书合看的,否则就不能怪他不了解。因此宝玉来的时候也已经都刻在石上了。“证了情缘”就是看《石头记》。
一七六二年季春,畸笏已经看过了“末回情榜”,榜上有正副、再副、三四副十二钗人名。百回《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分类显然与今本不同;第五回的十二钗册子只分正副、又副册——由六十人减为三十六人。一七六七年畸笏又慨叹看不到末回“撒手”了,当然是指改写的末回。此回大概不在“五六稿”内,但是也丢了。
此外畸笏只说还有卫若兰在射圃的一篇“侠文”遗失了,在“后数十回”,似是荣府败落后,写宝玉那只金麒麟落到卫若兰手里,因为若兰与湘云姻缘天定。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目与太虚幻境关于湘云早寡的预言冲突。第十二回贾瑞的故事里有“太虚玄境”,庚本眉批内注应改“幻”。这来自《风月宝鉴》的故事,如果是搬入此书的时候将原名“太虚玄境”的太虚幻境写了进去,怎么别处从来没有一个漏网之鱼的“太虚玄境”?看来此段是原封不动搬过来的;《风月宝鉴》中原有“太虚玄境”,吸收入此书的时候方才改名太虚幻境。
太虚幻境的预言与第二十二、第六十三回的预言有一部份叠床架屋。第六十三回来自元妃还是王妃的早本。第二十二回是否也是极早的早本,与后加的太虚幻境相隔太久,所以重复?
庚本第二十二回未完,戚本此回已完,回内同将“婆子”误作“婆娘”。戚本此回有两个吴语“嗄”字,第一个“嗄”庚本已改为早期白话的“吓”字,第二个“嗄”在戚本独有的回末一节内。因此戚本这一回也可靠,来自半文半白、间有吴语、最早的早本。
庚本此回回后的备忘录记下宝钗制谜,是保留删文的一部份,显然删去戚本回末一节预备另写。畸笏向不提改写,所以只说“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戚本此回根本不算。
甲辰本此回由另人增删戚本回末一节——程甲本根据甲辰本而参看戚本,又恢复了删去的两节——预言宝玉娶宝钗后出家。显然计画续书。此人不是梦觉主人——甲辰本“梦觉主人序”的结论是此书未完反而“有余不尽”,回味无穷。
梦觉主人是为《红楼梦》作序,此本回首回末与每叶骑缝中又都有“红楼梦”三字,因此甲辰本原名“红楼梦”,书商改名“石头记”。后四十回的作者也用“红楼梦”书名,这是甲辰本改第二十二回的人与续书人之间的又一连锁。
第二十二回与第六十三回同属极早的早本,与太虚幻境显然相隔年数太久,以致有重复。《风月宝鉴》收入此书的时候,书中始有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都属薄命司,因此湘云改为早寡。“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保留下来的极早的回目。
遗稿除了遗失的“五六稿”——不包括末回“撒手”就是六七回——还有八十回后贾家获罪前数回,定稿,写宝玉迁出大观园,探春远嫁黛玉死;获罪后数回,背景在荣府,待改;以及“花袭人有始有终”、“撒手”诸回的初稿。以上都在一七六八年左右永忠所见的《红楼梦》里。只缺卫若兰射圃回。但是这本子终于失传了。
流行的八十回本《石头记》未完,不免引起种种猜测,以为后文写抄家有碍语,不能面世。其实加抄家前后的两条路线都安全,症结在有一点上二者无法妥协,不然这部书也不会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