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梵乐希《哥德论》

……且人于掌何日不见;及至问他掌中多少文理,却便不知。

——王阳明

一个[人底]记忆绝不能记住任何一个生物任何肢体底一切形态……

——达文奇

就是我们底最侥幸的直觉也不免是些不准确的结果,由于太过,对我们普通的理解而言;由于不及,对那些它们(直觉)自命交给我们的最轻微的事物和实情底无穷复杂性而言。

——梵乐希

保罗•梵乐希(Paul Valéry)代表法国为哥德百周死忌演讲共有两次:第一次是在巴黎大学文理科大礼堂法国政府举行的纪念会上,第二次是在德国佛郎府国际纪念会上。因为地位与场合不同之故,讲词内容颇有出入。现在所译是第二次的。

一九三一年春天,哥德百周死忌底前一年,我还在德国南方底海岱山(Heidelberg)。在那富于文艺复兴色彩,哥德底旧游处,又是德国浪漫主义底发祥地的古雅幽丽的大学城里,我早就许下宏愿,要为哥德百周死忌写一篇纪念文章。但是总觉得自己对于这绝世的大诗人的认识太浅薄太零碎了,始终不敢动笔。回国不久,得读梵乐希这篇讲词,不觉惊喜交集,因为自己心所欲言和不能言的,他都在这里面发挥无遗了。

真的,在现代作家中,再没有比梵乐希更适宜于彻底了解哥德的了。德国文豪汤马士•曼(Thomas Mann)164和精通德文的法国大小说家兼批评家纪德(A. Gide)纪念哥德的文章,虽然对于哥德——或从德国底观点,或从个人底观点——都显出极深刻的了解并且对读者具有极高度的教训,但比较梵乐希这篇活现了哥德底整体的演词,便立刻觉得不失之于浮面便失之于片段了。

这是因为和哥德一样,梵乐希也是以诗人而兼思想家科学家,换言之,都是属于全才(Intelligence universelle)一流的,虽然他们底出发点,他们底方法,他们底艺术都极不相同甚且相反。

从原则上说,哥德探讨底对象是外在世界,是世界底形相;他是“形相底伟大辩护者”(Grand Apologiste de l’ Apparence),像梵乐希所说的。梵乐希却正相反:他底精神大部分专注于心灵底活动和思想底本体;他底探讨对象是内在世界,是最高度的意识,是“纯我”(le Moi pur)。因此,哥德在科学上的贡献(他底《植物变态论》不独是达尔文《物种起原》底前身,并且超过达尔文底狭隘的眼界),和谬误(他底基于光与影之配合的颜色论),都由于他对于他肉眼——多么灵活又多么明慧的一双大眼呵!——的完全信任;而梵乐希却把哥德所忽视的那纯粹建立在心灵法则上的数学,尤其是几何学,看作“实验科学底最有力的工具”,——我们几乎可以说他在科学上的活动完全限于这门165。

在艺术上呢,哥德底诗不是这形相世界在他心灵内时时刻刻所唤起的反应底纪录(“我底抒情诗都是即兴诗”,他说),便是他底灵魂在这形相世界的热烈的感受,憧憬,探讨和塑造底升华(《浮士德》);梵乐希底诗却是透过这形相世界的心灵活动底最深微的颤动底结晶,藉了这世界底形相来反映或凝定心灵活动或思想本体底影像,(“在这满缀着冕旒的前额,我只梦想那核心”,关于达文奇,也就是他自己,他这样说)。因此,哥德底诗不独在量上比较梵乐希丰富,就在质上也比较普及:前者底诗可以,或比较上可以,诉诸一般读众;后者底读众却几乎完全限于一般思想家和诗人,或具有这两种倾向的人。

然而“宇宙间一切事物都是深深地互相连系着的”,哥德不曾说过这样一句平凡的真理么?梵乐希在本文里关于哥德底智慧也说,“它底广博只是它底高度的连系”,或者,更明晰点,他在《达文奇方法导言》里说,“那徼诀——达文奇底徼诀像拿破仑底徼诀,像那最高的智慧所一度占有的徼诀——就是,而且只能够是,在于他们从那些我们看不出连续性的事物中所找到而且必定找到的关系上。”这两位遥隔着整个世纪的大诗人底接触点,他们对于近代思想界和文艺界底共同贡献,可不就在这“高度的连系”上么?

因为最高的智慧底唯一徼诀是在于从那些一般人看不出连续性的事物中找出关系,所以一个智慧底真正普遍性(universalité),并不在于事事浅尝,事事涉猎,以求得一个浮光掠影的认识;而在于深究一件事物或一个现象到底,从这特殊的事物或现象找出它所蕴蓄的那把它连系于其他事物或现象的普遍观念或法则。一度达到这“基本态度”之后,正如俗谚所谓“一理通,百理融”,万事万物自然都可以迎刃而解。

要到这境界,两条路,虽然表面上似乎相反,一样可以通行:从认识的心灵,或从被认识的物体出发。一个先要对于自身法则有澈底的认识或自觉,然后施诸外界底森罗万象;一个则要从森罗万象找出共通的法则,然后从那里通到自我底最高度意识。梵乐希是选择前一条的,哥德是选择后一条的166。

正如哥德在他底生物研究里,从对于一个特殊生物的观察,由一串渐渐扩大的准确的比较与严密的归纳167,中间经过了哺乳动物型,脊椎动物型以直达那原始动物型(urtier)底普遍观念,然后再进一步从对于动植物底最初步最简陋的生活方式底观察而得到那可动可植的原始现象(urphaenomen)底结论,从那里他可以,根据那生物底变态律,纵览动植物界底胚胎,滋长,形成和进化;从那里他可以有条不紊地细察那展拓在他眼前的无穷尽的现象之交错,蝉联和转变;——同样,梵乐希在他底内在的探讨里,从任何一个观念,或者特别从创作心理着手,由不断的精微的分析与缜密的推论,要在那幽暗,浮动,变幻多端的心灵深处分辨出思想活动底隐秘系统;抓住那一空倚傍的意识底基本永久性(la permanence fondamentale d’une conscience que rien ne supporte);追踪那像交响乐里无时不在却随时被略过的“基音”一般永远地,虽然忽隐忽现地,支配着我们生存的单调唯一的纯我:在这几乎纯粹的活动里,记忆和现象那么密切地互相缠结,期望,和呼应;事物与心灵底普遍完整的关系那么清楚地恢复回来,似乎什么都不能开始,什么都不能完成的。

登上了这深沉的认识或清明的意识底眩目的高度之后,他们现在可以说:“我不愿意运用机能的时候有一部分机能闲着”(梵乐希);或者:“一个人如果善于单独运用某一机能,可以收获许多效果;由几种机能底联合作用可以得到非常的效果。但是那独一无二的,那出人意表的,只有当他全部精力和谐地团结为一的时候才能够达到”(哥德)。他们说:“只有那每天克服生命和自由的人才配享受生命和自由”(哥德);或者:“把‘谨严’立作法则之后,那积极的自由便可能了;反之,那表面的自由其实只是能够服从每个偶然的冲动,我们越享有它,越是被束缚在一点底四周,像海上的浮木一样,没有丝毫的维系,却什么都可以牵动它,而且宇宙底一切力量都在那上面相竞相消的”(梵乐希)。他们说:“一个真理底标准是它底丰饶性”(哥德);或者:“一个原理底价值全视它底合理的实验的发展”(梵乐希)。一个看见了深渊便想起筑桥(梵乐希),一个要把沿海的沼泽填成平地……这自白,这态度,这信条,这愿望……多么像出自一个源头呵!

为什么呢?岂不因为物与我,内与外之间有一种深切的契合,受一种共通的法则支配着么?岂不因为无论从认识的心灵出发,或从被认识的物体出发,那对于真理的真正认识只能由物与我底密切合作才能够产生么?哥德说得好:“一切在‘我’里的都在‘物’里,并且还多些。一切在‘物’里的都在‘我’里,并且还多些。我们由两条路失败或得救:如果我们接受‘物’之所多而放弃我们底‘我’之所多;如果我们靠了‘我’之所多把‘我’扩大而忽略了‘物’之所多。”

如果哥德对于形相世界抱持一种完全的信任而不失诸偏重“物”一方面,那是因为物底存在必定要透过我们心灵底眼才能够显现,所以形相世界底发见便隐含着心灵底运用,换言之,形相世界底认识便是心灵活动底衡度,正如观众底态度是舞台上表现底镜子一样。

如果梵乐希不避艰难甚或“不可能”去没入灵魂黑暗的深渊而不致陷于空虚和幻想,那是因为我们底意识和记忆,记忆和感官,感官和宇宙底繁复的息息的动作是直接连系着的。“一个拟想一棵树的人必定想像一片天空或背景去看它在那里站立”:对于心灵的探讨,如果我们底努力忠实,方法缜密,能够完全隔绝或脱离外界底景况么?

这样,哥德和梵乐希,由两条不同的路径,同样地引我们超过那片面的狭隘的唯心论和唯物论底前头。他们教我们发觉那自我中心主义的唯心论固然距离客观的真理很远,就是那抹煞心灵和忘记了自己的唯物论,究其竟,亦不过是——如果我可以造一个名词的话——客底主观性(la subjectivité de I’objet)而已。真正的,或者,为准确起见,比较客观的真理只能够——虽然这表面似乎是个矛盾的方式——存在于物与我,主与客,心灵与外界底适当的比例和配合。换句话说,真理底探讨是二者底互相发展与推进,相生与相成:我们对于心灵的认识愈透澈,愈能穷物理之变,探造化之微;对于事物与现象的认识愈真切,愈深入,心灵也愈开朗,愈活跃,愈丰富,愈自由。因为,“只要我们注意,”梵乐希说得好,“便可以将我们最内在的波动与外界的事物并列:它们一成为可观察的,便立刻加入一切被观察的事物里。”用这经过了客观洞照的心灵去体验和辨认客观的事物,用那体验事物得来的结果来启发和展拓心灵底眼界:像人游泳,像鸟飞翔,真理与新知就在这两种互相激荡,互相抗拒,互相贯通的动律中前进和上升了。所以我常说:“诗人是两重观察者。”哥德和梵乐希便是我们底向导与典型。

民国二十四年二月五日于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