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

这里就由复兴中国乐器与正音律的问题,进到作曲调的问题了。

中国史上新朝既定天下,多是沿用前朝乐官,于是先作新朝的郊祀天地与祭太庙之乐,次作与万民同庆的开国大雅之乐,然后作宫中游宴之乐,至于朝仪会同之乐大率是沿用前朝的,传统相承。

民间是前此民间起兵的风谣歌舞已过,大都收到了戏剧里去,此即是元曲昆曲平剧等戏里多有战争的故事,如长阪坡、瓦岗寨、徐达、渔樵会、与秃秃丞相等的缘故了。天下初定,另有一番新气象,催生许多新的流行曲与小调。

乐有传承,亦有新作。黄帝的咸池之乐、与舜的韶乐、周的武乐,皆至春秋秦汉尚在演奏,孔子的幽兰操、桓伊的笛曲,今日亦在演奏,好音乐是永生的,不会陈旧。虽然如此,亦还是一代人要有一代的新乐,所谓“石家金谷重新声”。我们今日有平剧可看,也可唱岳飞满江红,学古琴也可弹平沙落雁,应无有不足,但是我们亦要来作曲。

今日来作曲,其实是先要来作郊祀天地与祭中山陵的颂曲,再则是作国歌的大雅之乐。国歌亦是颂乐,以党歌为国歌原是权代,国歌还是要另作的。英国的国歌“天佑吾皇”,日本的国歌“君之代”,而中国原来是有着卿云歌的。但颂与雅乐今都要等光复大陆后才作得。我们今只要晓得有这样的大事要做,目前先要有使人闻风而兴,催发大陆民间起兵反共的乐曲。

今言作曲,就得先学中国的古乐。譬如言文学,就先得读庄子史记、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等,然后可以创造出于自然。

今时年轻作家有故意不读中国书,单学些外国文学理论与方法的,一时也写得出新鲜作品,到底无根无营养,算不得数,也萎得快。音乐亦然,一些人于中国的古乐无知,单学些西洋音乐的作曲理论与方法,也作得曲的,但都不能算数。乃至数学与物理学,没有哪一门学问是可以与古典绝缘而能创作的。量子论的发见者普兰克原是保守的古典物理学者,抑也抑不住地出来了量子论,在于他几乎是一种不得已。发见与创造是从传统中出来飞跃,若没有传统,即亦没有飞跃的。

音乐必要生于自己民族的音乐传统,中国音乐譬如中国独有的书法。学书必要用中国的笔、松烟墨及毛边纸、宣纸,不能用西洋的钢笔蓝墨水与洋纸,学音乐要用中国乐器也是一样。书要学笔法,乐要学音律。书求体势与章法,乐则求调。学书要临写碑帖,学乐要按奏古乐府。学碁也要摆昔人的围碁谱,岂可学乐而不抚古?弹奏贝多芬的曲不能算数,必要是中国的古乐府。

中国音律之美,例如古琴,小时在会场听过弹古琴,坐得远听不见。后年又听过,也是在会场,用扩音器,也没有什么感受。又在唱片上听过,觉得好而已。一年唐君毅夫妇路过我处,在房间里听唐夫人弹古琴普门咒,这回才知琴音之美,使人听了只觉凡百都甘心情愿。还有听唱曲亦然,不能从唱片或扩音听,要直接听。在教中学时,曾经听过一位同事的太太唱平剧虞姬恨,又听过一位同事唱昆曲“亭会”,一是在檐前一淘时,一是在房间一淘时,都是那样近,我只听得那发声一句,当下就像直见了性命。这二人都不是优伶,尚且如此,倘若不用扩音器,而直接听梅兰芳唱,更会是怎样的好法,连不可能想像。因为太好了,好得使你把它无法,也把自己无法,中国音乐的单是一个音、单是一词转,已可以好到如此,使你好像挨了兜胸口一拳,你若没有体验过,你就且休作曲,先来修学。

日本音乐有与中国相通,仙枫昨天向我说起她学能乐:“近来我唱比舞有兴趣。野村师略略唱几句,声音不大,低低的,亦响彻了听者的身心,可是以前我不懂,近来才懂了。”仙枫是积修学而知,她精勤学能乐已十三年。

乐有音律,然后有调,调是从音律生出来的。譬如数学,自然数的“1”与几何学的点线,是至纯的,故可生出自理、公理、与方程式,若是不精密的物质的数与点线,则只可有粗恶的算式,与其数及点线,没有生生的关系。中国的音律就是至纯,故可生出乐调。声浪是物质的,比数学的自然数“1”与几何学的点线有色,但中国的音律是在空与色之际,即其声浪背后尚有非物质的声之象,把有形的东西亦成了个无限,是至纯的音律,所以生出调来,比数学的方程式有形而更多姿态变化。

中国的音律毋宁是更像书法的点线,善书者的点线有形,而同时是个虚的无限。数学的点线没有个性,而笔法则有钟、王、颜、苏等的个性,惟其至纯则同。音律譬如笔法,乐调譬如字体与章法,数学不可以有不同的方程式,而钟王颜苏则可各有其字体与章法。亦譬如什么样的树有什么样的枝条分布姿势,有松树的、又有樱树、梅树等的。虽同是樱树,一样的枝条分布法,亦两株樱树的不同。中国音乐的调亦是如此。

大自然有意志与息,二者非一非二,一株树的生长向上是意志,枝条的横的分布是息。亦可说向上伸长是息的纵波,枝条分布是息的横波,合而为一个生命的姿态。生命虽是有限制的,其背后的意志与息却是无限,因此生命的限制亦可说生命的造形的当然,若非限制,不能是造形。这在音乐,即是音律之律,有限制并不即是短命与不自由,音乐的调与音律皆是生于无的意志与息。

树木的枝条多是舒发展开,枝条的横幅与干梢的纵高几乎同等,而因是有意志的,纵高与横幅自然依于中心而成一个圆;我是说有圆意。凡有生命的东西皆是有个圆意的。音就是要唱得圆。调也要圆。但因也是要散开的,不可是涡漩,像螺旋就越旋越小。

所以中国的叫乐调,不叫旋律,调是息之波,旋律则是力学的。

素粒子是息之将成物质,犹未成物质,故素粒子的波动是尚未成规律的。成了原子核与分子,则是确实成为物质的了,其运动遂成力学的,是律动的了。音乐的音是物质的,当然乐调也是律动的,如气流水流的波的也是律动。这里惟要晓得音虽是物质的,而同时尚有其在物质之初的息,调虽是律动的,而同时尚有其在律动之初的息之波。如此,乐调才可以舒展而游于天地之无穷。

创作乐曲,是一要知乐调之理。二要知乐调之境。三要知乐调之性情。

知乐调之理,则知调之波是生于大自然的息,而且要会用律动的不连续。

听中国的古琴曲,你以为接下去要高了,它却不高,你以为要低了而不低,往往是下去将快将慢都猜不着,像孔子作的幽兰操,连起迄都没有似的,你以为完了,它却还有,你以为还有,它却完了,段段都可以独立而连贯,处处都是开头,也处处都是收尾,这才是生于息之调。息同时是意志,故统一,而其不连续则是统一进行中的自我反逆与飞跃,故无起迄而成行。其无起迄乃是至点皆起点。这样的乐调只是自然之极,大到像易经的一句、“范围天地而不过”。

至于乐调之境,则是要人在乐调里,而同时亦在乐调外,如此人才不致被旋律卷了去,或沉入于乐调里。

西乐是人被旋律卷了去,日本音乐则人沉入于乐调里。

日本的能乐,唱的音要低沉,忌高音,舞要像是吸入地底的,忌高扬。而平剧的唱与舞皆沉着而高扬,静谧而飞动。西乐与日本乐皆严肃,西洋的别有丑角,日本的能乐则别有狂言,但皆惟是用以点缀补缺,惟平剧能正剧亦似谐,战阵时武旦可以踢枪好玩,因为原是在做戏。能乐深入于艺术,而平剧则能出入于艺术。中国是于政治亦人在政治里而同时又在政治外。

这里用得着我的两句话。一句是“鹊桥俯视,人世微波”,比起西乐的旋律的高笔起伏来,中国的乐调只觉是像海波的淡远无际,人世的原也是轩然大浪,但因立脚点高,俯视只是微波了。又一句是“人在舟中笑语,海天低昂回环”,前句是因为高,此句是因为大。前句是人在其上,此句是人在其中。动物不能同时有两个座标,人则可以身在寰宇之内,而神游寰宇之外,以此中国的乐调与画面皆比西洋的别有风景。

洪波大浪,以海水之大视之,不过是微漾。太阳的火焰上,冲千里,以太阳之大视之,才如微晕,世事惊险,而大人夷然,如庄子里的庖丁解牛,游刃于虚,少有激突阻力,此所以中国音乐的调能比西乐的平淡从容。乐是兴,调是动之波。物质的力学的动多有激突,而中国的乐调是因于物质而动于息,息之动舒展无碍,故比西乐的调似无奇。

音乐又不可有情绪上的巫魇,巫魇的情绪见于乐调,则为委屈、挣扎、徒然的反抗,到底欲如人之力大不能自举其身。中国的乐调无此,故比西乐的调似不够深刻,这就是唐诗说的“古调听愈淡”。

然而如仙枫说野村师偶然低声唱一二句示范,振动人心,那力量全是在于音,能乐的与平剧的皆是从息唱出来的音。而调是这样的音演生成的调,故可以、

缓歌激烈舞扇俨

中乐无论歌与舞虽闹剧亦可以有静意。静是止,中乐的音与舞皆是息的造形,是息之动一节节止于至善,此是真的动静之静。若音与舞不因于息,而惟是物质的,则不能绝对精密,即是不能止于至善,止得不安不定,就不能静,而觉得躁了。而乐之动则必要是可以兴,若非因于息之动,而只是物质的力学的动,则虽激动而非兴。中国乐与日本的神乐及能乐,好的皆是、

歌坼萌甲

舞静江山

音乐要有性情。性是无,情是有。

性通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如水石无情,但是有性,故水亦可以有意思。生物则其性具现而为情,以致忘了有性,如西洋人即只言情与理知,而不知尚有性。惟中国人言性情,性在情之先。孟子言人性,释迦言佛性,此是一个非凡的自觉。惟亦是理知之源,故言性情则可与理知不相冲突。而中国音乐是音与调皆是生于性情。

性是空,情则是色,中乐之音是空色一体,空故意思无限,色故有个性,不像几何学的点没有个性,亦不像物理学的点的局促而多余。中乐之音有个性,故五音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西乐之音只是音阶之差,而无个性,其音阶原不是绝对精密的。西乐有情而无天性,其音有色而没有空,不知有一个生字,亦没有个性。

天性是未有哀乐的,发动而为人情,始有哀乐。晋时嵇康着声无哀乐论,是指声的性的一面,反对者言声有哀乐,则是指声的情的一面。君子在哀乐之中,而同时有其在于哀乐之上。要这样才是人,故可以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凡物有形,形的背后有象,万物之象概于八卦。音亦是形,其背后尚有象,中乐之音是形与象为一。音之象概于五音宫商角征羽。今人泛言声音,但在乐记是分别言声与音,声只是形,音才是形与象为一,“是故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像披头的狂噪音乐的即只是声。把大炮、飞机与工厂的声响加入音乐里,亦是知声而不知音。其实一般西乐的皆只是声。

音必要以中国的乐器与中国的嗓子,才可是一种修行。

西乐的练习非修行,与中国的不同,是譬如练体操与练太极拳的不同,练体操只知呼吸,练太极拳则知有呼吸以前大自然之息。奥林匹克的世界选手的体操亦有其美,西洋音乐好的亦有其美,然而皆是有生老病死的。西乐之理同通于一部份之理,而不可以遍通,故虽亦有其美而未善。惟中乐可以通于天理,达于人事,遍?于万物之性情,虽行于极繁而立于太始之境,故孔子谓舜之韶乐“尽美矣,又尽善也。”

西乐的单是律动,单单律动亦能使百兽率舞。而中乐的调则随时会有律动的自我反逆,有飞跃,有不协和音,律动随被破坏,随又顺行,散开了又攒流而前,惊波回澜潋?无际,而皆如手里执着一样东西的亲切,只觉人事皆是大自然。所以中乐的不叫旋律而叫调。

西乐亦在想要解脱组织的律动,却只能做到像披头的噪响,如西画的在想要解脱合理的光影距离法,却只能做到像野兽派,虽然反抗,亦到底不知飞跃。因为音乐的必须是空色一体的音,绘画的必须是空色一体的点线,有息有生,才有飞跃,而西洋人不知空色之理。人世与社会之别亦是如此,西洋的青年想要解脱组织的社会生活,却只能做到嬉皮。

你逗小猫玩线团,亦很可爱,但人的玩法总还有比这高的,球类的运动比赛虽亦可乐,但如中国的射就两样了,射可以为礼,球类比赛虽亦讲规则,但规则不是礼。中乐与西乐之别亦是如此。体操的运动选手不能过三十岁,西乐亦是只会发泄消耗青春,而不能培养与创造青春。中国的音乐与礼皆是教化,而西乐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