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

旧历二月初六我生日,开唱机听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

我先欣赏那好处,它的好处是使我想起读过的西洋小说与历史里的城市、舞会、战争,他们的真情与能力,他们的思考,贝多芬的交响曲是西洋的雅乐,把那些都来变成和音的了。贝多芬的交响曲提升了西洋人的社会生活的品格,可以是这样协和音的,所以他们能有生活下去的自信的吧。然而那些都是他们的。

我这回才是真的认识了贝多芬的好处,亦明确地说得出其缺点在那里。贝多芬的乐曲没有一种辽远之思,也没有可以使人发高想,而且不广,我这回才注意到了贝多芬交响曲虽然音量复杂,其实不广大。我把这意见对小山说了,小山每回与我争说西洋音乐是好的,这一回却说西洋音乐里果然是没有可使人发高远之思的。西洋音乐是没有兴。

西洋的民谣也没有风──诗经国风的风。

音乐是天籁,而西洋音乐却是只有情。中国人说性情,性是天性,情是人事的,情深至而性轩豁,最好的音乐是情提高了成为天性。西洋人则没有这天性两字,所以他们的音乐里也没有非协和音。

我又问小山雅乐里什么是不协和音?她答:西洋音乐必是众音一齐,煞是一齐煞,转是一齐转,而雅乐奏时,众音里有些不齐,或是琵琶,或是鼓,零落了一步,不合拍似的。这使我想起言菊朋赞刘宝全,他说刘宝全的大鼓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

但是西洋人中亦有太古在西南亚细亚渡洪水开了悟识的人种的子孙,虽然他们那边被奴隶制与蛮族入侵把根株来伤了,亦希腊人尚晓得音乐是与太阳同一个世界,日神的琴不是梵亚铃而是箜篌,他们从巴比伦与埃及承袭得的数学与物理学亦还是有发想的,但他们的数学只承传了一个演绎,音乐只承传了一个协和音。西洋音乐没有高远之思是因他们没有一个“无”字。西洋音乐不可以兴。

西洋的名画要厌,就是因为没有高远之思。西洋的音乐也要厌,因其没有天性,只有舒情,天性可以超绝古今,而情则必依于现实的、物质的。今他们宁可要黑人的歌,那至少有现代人的哀愁,而西洋人今是产国主义的荒废,哀愁也自己不会,要借黑人的了。

古代希腊的数学家与哲学家其实有他们的好,后世像笛卡儿、牛顿、爱因斯坦也还是清新,文学家是萧伯纳有知性的光辉,音乐是基督教赞美诗的音乐有好的。听寇世远讲道才知希伯来人的“希伯来”字义原是“渡河”,他们也是与我们民族的祖先及还有一些白种人一道渡洪水开过悟识的。可是自从大约七八千年前分别以来到得如今,真是人事不可量了,而也只有我们可以晓得他们,喜欢他们的好的地方,因为我们比他们更好,但是西洋的音乐后来是不及他们希腊时代的。如托尔斯泰的一个短篇小说极力描写一位落魄的音乐家拉小提琴,还不及古希腊人的音乐与太阳的一句话。

先来纠正几则浅陋之见。

一、唯物史观者以为音乐是劳动而发生的,弗洛依德一派又以为音乐是发生于向异性求爱,此二说皆非。音乐是新石器文明的时代,人对大自然的欢喜赞美而有的,不是为一个事件的。所以音乐是与太阳的世界在一起的,先是颂神,这有中国的诗经,印度的吠陀,与希伯来人的旧约的赞美诗可以作证。音乐配于劳动与男女求偶是后来的事。

因为音乐是属于天的,所以虽亦是现实的,但不是事务性的。音乐不能为了功利主义。唯物论者说狩猎的歌舞是为了练习狩猎,秧歌舞是为了练习插秧,岂知是狩猎后的插秧庆乐歌舞,若是为练习,那样的象征动作怎能猎得禽兽?怎能插得秧?日本有一只用畚箕摹拟在淘泥鳅的舞,就可见是为喜乐,不是为练习捕捉泥鳅,唐太宗有破阵乐,岂是为了演习作战?

二、以为西洋音乐用复音是进步,中国的不用复音是落后。不知西洋的是每一音皆不具足,所以要用复音来补足,因为他们只知物质的音声,但那是假音,他们不知音声要到达形背后之象,才是真音,真音即有无限的幅,用不着复音。假音则虽加以复音亦还是缺少内容与幅的。如平剧的嗓子讲圆、清、亮、润、宽、劲,即非西洋音乐家所能知。西乐的复音,是犹如西画的强调光影远近法,后来到底连西洋人也厌烦了,而我们则可以一笛一声而成乐,如单以水墨而成画。

三、以为音乐可以科学化,如所谓艺术科学,此与所谓社会科学,科学方法的历史学等等皆是错的。社会科学里无人世,历史科学里无天道,电子琴里无音乐。文明的一切造形不离物质,如数学亦要圆规与三角板,亦可说是科学的,然而科学非数。音乐与科学及数学相关,但是科学与数学非音乐。音乐是其物质重者天机浅。

往年听说苏俄曾作一支交响曲,把乐器的声音扩大得至城的人皆可以听见,此时全莫斯科的工厂机器声,与火车、轮船的汽笛声、坦克、机关枪大炮声与飞机的爆音,一时并作,与乐器配合,在此音响的怒涛中,是数十万乃至百万的工农兵的一齐歌唱革命进行曲。但那其实是他们的不知音乐。

最近则见报上载有音乐的新领域将是以光线来相配,以光线映出梦幻之境,与激动、欲求、忧愁、绝望、空虚种种色感,以补强乐曲的音色与旋律。这是先已承认了音乐是贫乏的,音色贫乏,所以要用复音来加幅,更要用外面的东西来补强。他们何以对音乐这样不满足,因为他们的音乐里没有一个无限。

四、以为音乐是思想的工具,这是不知音乐可以自身即是思想。音乐毋宁是与书法陶器相近,书法与陶器只是有思,但不一定是有个题目在想。又譬如花的思想只是风韵,花是景,韵是风,乐就像这样的风景。

有人爱说文学与音乐等都是工具,是因为他不知物背后有象,可以是自足的,奏乐可以工具亦即是作品,目的亦即在手段里。但音乐必须是演奏,若录音带的播音则只数工具,不是作品,曲谱亦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因其皆不是物象的。文章可以是完全的作品,而曲谱则要演奏才是音乐。

可是西洋音乐没有物背后的象,没有思,所以要另外加进思想。早两年日本有新派音乐会表演,题名是“无题”,幕开时只见表演者各执西洋乐器,在舞台上坐定,良久,也不演奏,随即闭幕,曰:演奏毕。此是仿禅宗公案讲如来登座,良久,没有说法即下座,文殊曰:“如来说法竟。”但是把这在音乐舞台上来摹仿即不好。

还有是像新派画家在画面上都是画些符号来表示意义,新派音乐亦有把音阶与旋律来符号化的。而连这些也都厌了,于是在绘画上便单是强调颜色,音乐上则单是强调音量,像热门摇滚乐等。这些都是西洋的,是他们的思想与艺术观念,新的拜物教。

人感激天地神明,而人自是与天地并,与神明相游戏的人,祭祀奉事,也是因为欢喜,如此才不落于宗教。人登临山川,人与山川共起舞,如此才不是拜物。所以音乐颂赞大自然,而同时音乐自有品格,不是为谁的臣妾,不是做什么的工具,是这样的所以有人世,人世上是万物皆有意,万事皆自然。

而西洋是人与天地万物不相得,人的存在因而亦不自得,他们没有人世,色无真色,音无真音,他们的音乐的存在便亦是不得自己的品格,所以有那么些造作强求。但我们中国人完全不必跟随他们的。

五、还有错误,是把音乐看做娱乐。大陆初失时,共军的兵士每组上头配给下来扑克牌一副,操练作业开会之余稍有时间就打纸牌,为的是免得他们去想心思。近几年来日本流行起大街小巷到处有拍青珂店(原为吃角子老虎),生意热闹非常,人们一从上工上班下来就打拍青珂,有的哪怕是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也去打一打,人人都变得没有思想。而又则就是看电视与听播送音乐了,计程车司机驾车也一面开着听,学生为考试开夜车也一面把收音机开得好大声,借助于机械的乐曲的旋律把习题记忆在脑里。

现在什么都是大量的,把人淹没了,产业的洪水丧失了产业,政治的过剩丧失了政治。情报过剩,教育过剩,旅行过剩。音乐的过剩则丧失了音乐的清好。

言礼言乐,第一是江山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