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
一
音乐先讲乐器。
西洋的笔不可以作书,西洋的乐器亦不可以奏国乐。中国有自己的乐器。汉唐通西域,传入羌笛、筚篥、琵琶、羯鼓、箜篌等,多是印度、波斯的,其中箜篌亦行于古代埃及与希腊。但可说是不传入西洋希腊、罗马的乐器。
张爱玲不喜钢琴,宁喜胡琴。战后有法国的音乐家游日本,惊服于雅乐之能用不协和音。亦佩服日本民谣,而叹惜其用西洋乐器来奏。他称西洋乐器为下劣。西洋乐器是惟小提琴与吉他好,但亦小提琴不如胡琴的音简,吉他不如三弦的亮,所以不采用。其他西洋乐器如洋铜鼓等则皆不成器。
做大事必以简,天下之制器皆以规与矩,而规矩至简。筷子、毛笔、包袱、碁石、石匠的钻,皆至简。轮就是至简的。最大的事是治天下,而黄帝垂衣裳而治。乐器亦然。
做事务的与技术的工作才是工具要复杂,西洋的乐器复杂,不如中国乐器的尚简。例如笛,中国日本的箫笛是一根竹子凿七个孔,一孔口吹,一孔贴好竹翳,余五孔手揠揠之成五音,战前买一管只几毛钱,高的数元而已,而西洋音乐的笛则用金属制,形制复杂,买一支要千元美金。中国的箫,不曾吹的人很难成声,笛虽吹得响也很难听,而西洋笛则不会的人吹吹亦听起来悦耳。此是把乐器要宜于奏乐者的修练这个原则来破坏了。连乐器的制造亦是修练之作这点亦来没却了,中国的箫笛的名品可以是宝,价比西洋笛更贵,西洋笛则只是机械技术的制品,不能是宝。
制乐器与奏乐都是先要知音阶。音阶非可以机械来定,以音叉的每秒振动次数定出来的音阶是没有生命的,所以横着个无理数的问题,不得精密。中国却是讲五音十二律,五音是应于空间的,东南西北中五方,律则是应于时间的,十二律应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之动而为阴阳,阴阳变化而生空间时间,制乐器者与奏乐者以自己的意志与息与之相合,定出来的音阶才是有生命的,此是通过物质之音而到达了真音,绝对精密的音。大自然的息你不可能对应它,而惟能是你的即也是造化之息,生出音阶来。汤川秀树说无理数在数学上分割不尽,在物理学上则素粒子是不可再分割的,即分割可尽。音乐上亦无理数分割可尽。并非无视无理数而截取得一段一段的音阶,乃是生出来的音阶,自己包含无理数,故一音可以是无穷之音。所以中乐比西乐先是音的韵味已不同。
中国人真是不可思议,也郊天祀地,礼神,而自己也是天,亦跟在天后头,亦可以走在天前头。基督教是决不许人可以走在神前头的。佛教又不同,释迦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而不能像中国人的同时仍郊天祀地礼神。
中国人与其说对应自然,不如说自身就是个自在;与其说解答问题,不如说自身即是个问题;解决无理数,不如自身即是个无理数的。如此更知易经说的人与天地平,“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所以中国人能有如殷周铜器以来的造形能力。而基督教与佛教则在这点上相差,所以都没有造形的能力。科学亦没有。中国人的造形力第一是表现于音乐的定音阶。
中国乐器以十二管定十二律,以之校正诸乐器的音阶。定管以数,而取准于节气。但制乐器主于疏简,如琴的由弹琴者自己每次先移柱调弦定音阶。而制乐器者则如于琴只定了徽,于箫笛则定了孔。奏乐器者与制乐器者都要有修练。箫笛虽定了孔,音阶亦还是要由吹者呼气的强弱缓急宽狭来定。
西洋音乐的笛与钢琴的制作都尽精密地把音阶来定好了,使吹者弹者可以省事。但那音阶其实都是不精密的、粗恶的。他们制乐器者与奏乐者皆没有修练。他们的练习是别一回事。譬如学书学剑,不得其道,虽练习数十年亦非书非剑。
中国乐器中的大事是铸钟。中国的钟今在佛寺中听到的,其一音的深宏悠远,非但西洋教堂的钟所不及,亦为印度所无。此是中国有殷青铜器的高度冶铸术之外,尚有中国人的知音。左传里有晋平公铸钟以问于师旷,师旷是当时的宫内乐部长,他曰不和,且言其故。及钟成,果不和。他预知钟声不和的理由是铸时不协于天道人事与节气之正。后世佛寺铸钟,傍山就野为大冶,溶液滚动如日轮炎炎。佛门信者千人万人结队念佛绕行,经过接近大冶面前时妇女纷纷卸身上的金钗银钏指环投入冶中,加上信心,铸成合金的钟,一撞钟声可以知十方幽冥。
师旷之时未有佛教,朝廷的音乐以钟鼓为代表,天官乐部铸钟,国君亦为之斋戒,国人皆如在祭,故铸钟非如制其他乐器的但是一名工之事。盖铸鼎以为礼,铸钟以为乐,故其成也皆刻有国君之铭辞,若钟成而不和,则是时局人心已荒怠,将要乱亡了。
乐直接于大自然之息,故乐器之制皆取材于地,而资性于天,不但铸钟,便如制琴制笛亦非同小可,笛是传说伶伦采昆仑山之竹,琴亦嵇康琴赋言采高山之桐以为材,故有日月风露之气以入琴。中国音乐从制乐器先已是个修练了。
二
别的制器尚可以机器化,惟有乐器不可以机器化,乐器必须是手工制。做茶道的茶器,书道的笔砚,都要是手工制,纸也要是手漉的宣纸。录音机所放送的不是音乐,只是音乐的记录,钢琴已经不好,电子琴更机械化,再机械化就只有电子计算机的会作画作文与奏乐了。那自是一样东西,但不是这个。
你要晓得文明是什么,就先要晓得你今在做的是什么。日数学家冈洁拜受文化勋赏时,其天皇垂问:“什么是数学?”冈洁答:“数学是生命的燃烧,把来结晶。”有数学教师问:“把数学来着色,便于教小学生可好?”冈洁骂声:“马鹿!”因为数学原是抽象的学问。汤川秀树亦每每又重申什么是科学,科学是抽象的、理论体系的、与可证的一门学问,是向着未知,有预言能力的。应用技术科学与大加速器的实验操作非即科学,因其没有预言能力,且对于实验所发见的现象亦不知其故。现在就有许多作家不知什么是文学,许多书画家不知什么是书,什么是画。冈野法世作陶,把自己的作品再三反省,好坏的检讨,最后皆归结于什么是陶艺。今时世界的问题、一国的问题,归结皆在于什么是政治,什么是民生,什么是情操,什么是美。孔子曰:“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礼云礼云,俎豆云乎哉?” 孙文先生说“革命要有高深的学问”,就是究明这个的学问。所以现在来讲音乐,要从乐器与音声这样的问题来讲起。
基督教会做圣工为修行,中国文明则以礼乐使人世的生活全面皆是修行。礼失而求诸野,今是中国荒废,日本亦荒废了,但日本败战后,日本妇人尚洒扫几室庭除,摺衣晒被褥,吃饭时摆碗碟,皆人也端正,物也端正,只觉人世样样都是珍贵的。做茶道时尤其对茶器皆是人的清和。雅乐、能乐与歌舞伎亦皆是执乐器者列坐的仪式与乐器已成风景,是音乐的了。
夏殷周三代,换朝代时则九鼎移,还有是太史抱乐器出亡,乐器原是这样大事的。即使平常我们对于乐器的观念,已与西洋人的不同。中国人都有一个“无”字,所以对于古琴乃至对于一支笛,会觉得是无价之宝。而西洋人则没有无价的、绝对珍贵的观念。今时青年买得了吉他的欢喜,多半是占有欲的满足,想到可以拿它来派用场了。我小时得了一支洞箫,对了它,如对的我自身,天地都是一个端正的喜悦,倘若吹起来,一定就是这喜悦的声音。
修行从对乐器起。再则是奏乐器的奏要修行。最显著的如吹箫打鼓,洞箫初学的人很难吹成声,日本的小鼓用手指打,要练习三年才打得响,而及至成音,那一音就已是音乐了。譬如书法,一点的内蕴与一线的变化可以是无穷的,乐的一音亦无限。用机械与科学的方法来审定不能绝对精密,绝对精密的音是从心与手与乐器生出来的。所以音就已出一个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