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

一般说来,第一难留的是光。第二难留的是水波。第三难留的是声。然而亦皆可留。

光一逝不返,你虽可继续以燃料发光,但不是留了光,而且至终燃料有烬尽之时。然而好文章好书画有光,那光可以永在。文章书画之光,与脸生光辉的光,皆不是光子之光,而是光意。我们说万物的造形有圆意方意,还在现物的方与圆之上,光亦有意,光意是大自然之息之将成光子者。光子会消失,光意则是永生的。中国文明的造形可以有圆意方意,可以有光意,那不是摹仿了天地万物之圆与方,也不是把光子来定着了,而是人从悟识与修行,如大自然之息的始生万物。物有朽时,而文明的造形的圆意方意与光意则不朽。

中国的武术有形意拳,这形意字眼极好,圆意方意才是绝对的圆与方,解答了有理数与无理数的问题。光意才是真光,解答了留传的问题,圆意方意光意皆是永生的。

水波亦可以留传的。海水之波,有形有意,波形后浪逐前浪,迅即消逝,沙痕惟留波迹,波迹并不是波。光波声波水波皆有形有意,波意比波形更是绝对的。但是形与意为一,形灭则意亦成为无据。自然界之物,光波消灭最快,声波水波消灭较慢,但是中国文明的造形,譬如书画的形可以留得长久,书画的光意波意亦留得长久。

文章更可存留得久。书画翻印即非,文章则翻印亦不损标格。更有如歌舞,则可如火之传薪,薪异而火传。更有转生他家者。如许多歌舞之转生于平剧。中国的禅宗被忘,其他有过的许多好东西都荡然无存了,但一度有过,它就永远有在那里了。这就是青史留名吧,名不灭。当然这不是记录的名。即此中国文明的造形如大海波澜的活泼。道统是在易经的一个易字,庄子曰化。庄子不喜循迹,迹虽存留亦非。

知中国文明的造形之理,则知中国历史的传与变。

自然界的物都是被创造的,惟人则能创造,但是惟开了悟识的民族才能真的创造,西洋人所做的不能算数。摹仿自然物之形不能是创造。循自然物之理而做成的东西亦不能是创造,因为形与理皆只是大自然的“易”之迹。又、把自然物来改组亦无用,因为物的性质与其统一秩序只可是生成的,构造的东西不能有圆意方意光意波意。

科学方法可以致用,而不能即真。物理学的同定,即数学的公理,可用以知自然之迹,而不能知自然之所以然。可用以构造,而不能创造。

 二

绘画若止于摹仿,摹仿的东西不是本物。摹仿与记录皆只是寻物之迹。文章若止于记录情报,则与照像、录音同,不足以传留本物。要传留本物,必须文章自身亦是一个本物,刘项过去之事,借史记的文章为躯而托生。亦譬如人照水见影,那与摄影不同,水影是春水自身即有风情的。人临水照影,是人与水与影现前皆在,史记的文章即是这个现前皆在。文章是肉身永生。新约里记基督肉身升天,是个极好的发想,中国的文章与陶器、书画、及至衣裳用具、家宅建筑,就是皆可以好到春水与影与临水照影的人现实永驻。

创造不是构造,数学与物理学只在打草稿时有用,下去就不用,因为创造一样东西,中途不时要脱离设计。创造惟是修行,你不能要如何就可如何,甚至你自己并不知要什么。你若要,你必不能得到,而一旦得到的却超过你所要的。

譬如书法,书有许多笔法,如悬针、垂露、屋漏痕、折钗等,你若要学得那样,是不可能的。你惟有依正师之教,临碑帖写字,后来自然生出了许多笔姿,这才豁然悟得这叫折枝,那叫屋漏痕,又那叫乌丝栏。所以学书不临真迹,而临拓本,真迹有折钗、乌丝栏等,你被它拘住了。而拓本则惟是刻的阴文,可说是“无”的点画,你写得了点画的无,自然会生出笔姿了。书是姿,不是法。晋卫恒作书论,而不曰书论,亦不曰书法或书道,而题曰书势。我说的姿,即是形势之姿。

中国的东西都是方法惟求其简,而行之可以无穷,方法用得着数学与物理学,姿惟可修行得之。姿不可以数学或物理学求得。却可生出数来,生出理来。

我们不能循理来创造,循理惟可构造。宋儒讲天理,不如易经讲易,理在易中,创造在行中。

不但数理与物理不可以求真,虽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你知道了亦未必有用。

譬如一个无字,你若不在作书或作陶中会得,便总不亲切。我曾偕能乐者野村和世、柴山康子、丰田贺子、中冢寿寿子,及杉山菖往冈野法世家观窑,冈野让菖及中冢试转辘轳做一杯子看看,教以手掌与指不可用力,而是要行于息。此即与舞及作书同理,当下诸人都懂得了,很高兴,因为诸人有能乐的根基。或能乐或作书没有一件会的,那是虽听了冈野的转辘轳以息的话亦不能觉得亲切的。

看冈野作陶,那作品的形态真像是在辘轳与两手的指掌间生出来的,易经干卦里有一句:品物流形。形态就是这样的息之流行。我作书得手应心时也有此感。所以佳书必雄劲而柔和。我觉得书与陶最近于音乐,举其要有三点:

一、万物殊形。书象形而不拘于何形,书与陶惟以方圆与位置的形体。数与理是抽象的,不是物象的,而书与陶则是物象的,造形的。音乐亦与书与陶一样是造形的,而不拘于何形。不是何形,而只是息之动而为形,这单是形就是个无尽,可以通于万物之形。这单是形乃是象与形为一之形。

二、书的笔姿决定书的结体,依于作书时的气氛,自然会是怎样的笔姿,随之而成怎样的字体。王羲之的笔姿就有兰亭集序与十七帖的字体,石门铭的笔姿就有石门铭的字体。譬如怎样的树就有怎样的品气,生出怎样的枝条,随之而有怎样的树形。书的笔姿,在作陶为线,在音乐为音阶,是怎样的音阶就生出怎样的曲调,如商调宫调等。因为字体是笔姿所生成,树形是枝姿所生成,曲调是音阶所生成。生命的演绎是大自然的息的遂行。

三、自然界的万物皆有意,如早春草尚未青,而使人感觉已有青意。西洋人无季节感,是因不知有春意秋意。物体的方圆是形,而别有圆意方意,此在作书与作陶最可感觉得。书与陶的形体点线的圆意方意,在音乐就是刚柔,悠扬与顿挫。外行人看陶器,只看其形,而如冈野则看其意,善陶者与善书者看形体方圆比数学者与物理学者更精密,更真切。书与陶的感,相通于音乐的感,故书与陶最于乐相近。

乐主于感,礼主于敬,感而后有敬、有思,故乐先而礼后。

 三

大自然有意志与息,是生万物。物有形有象有意。无形无象的是理,如数理、物理、哲理。但中国哲理必出于文章,则是有形有象的了。物之有形象,譬如马有马的形,别于他物之形,但马之象则可通于他物之象,马通于龙,亦通于人君,亦通于天等。又如梅花之形别于他物之形,但梅花之象则可通于美人,通于高士等。物又有意,则如天圆地方,是说的圆意方意,方圆在形,而圆意方意则是在于象,圆意是圆之所以为圆者,方意是方之所以为方者,圆形方形是既成的,而圆意方意则是在创造中的圆与方。

形、象、意是物之三德。凡自然界之物皆有此三德。如物有三德,则知人分两等,下等之人未离禽兽,惟知物之形与用,而不知其他。西洋人即只知取物之形体与其用场,以之为生活之资,不知更有物象与物意。但上等之人则资于物之形以为用,游于物之象,兴于物之意。

物之形实而象虚,形隘而象宽,庄子的逍遥游是游于形外之象。

物之用有穷,而物之意无穷。自然界的物皆赋有大自然的未有名目的意志,物之用有题,而物之意则是无题的,桃之夭夭只是个兴。

数学凭公理,物理学凭同定,可以对应得物之形与用,而不足以对应物之象与意。凭公理与同定来观测物,来制造物一律没有个性。有个性是生命的特征,科学不能对应生命。公理与同定不能对应物的个性,亦不能对应物的非对称性。

个性是因于非对称性,先有非对称性,后有个性。物有对称性,有非对称性,其故在于阴阳。

大自然自无生有,先有阳子(宇宙线最初只是阳子),阳是一,奇数就是非对称的。阳一演绎为阴二,偶数是对称的。阳未成形,至阴始成形,故物形多是两两对称的。但阳成阴成形之后亦仍继续演绎,如一生二,二又生三,奇偶一路迤逦相生,阳永远在阴之先端,所以物体对称性的先端都有着非对称性。

杨振宁李政道发现了素粒子领域的非对称性的现象,而不知其故。但科学者亦何尝晓得了对称性之故?苟知对称性之故,即亦知非对称之故了。对称与非对称之故,惟在于阴阳的成行,素粒子是因为尚在阴阳成物之始,故非对称的现象特别显明,其实在于自然界万物,非对称性几乎是与对称性同样普偏。例如人之面貌皆是对称的,而没有两人的面貌相同,指纹亦然,其所以不同,即是有非对称性在内。面貌和指纹都有个性,故知个性是因于非对称性。

由此可知易经里提出一个象字的伟大,物生而有象,不是说形,而是卦象之象。科学者只知物有形,不知更有象,有象才可以是文明的造形。譬如文章,如为象则可以写花即是写了人,即是写了天地万物,写了岁时历史,而若只会写形,则物形万殊,不能相通,你写一物只得一物,写一事只得一事,越多写越觉不足。就像今时的作品的多产。

 四

文明的造形必须是有形、有象、有兴的。自然界的万物皆有象有兴,而人造的东西则有只是物形,而无象与兴的。如西洋的东西,但那些都不能称为文明的造形。

世界上惟有中国有一部易经是讲天地万物与文明的造形的书。易经里说物有形有象,如天是形,干是象,地是形,干是象。物还有意,易经说“天行健”,便是说大自然是有意志的。于是有时空,空间有场还有位,场是物形的,位是物象的,场实而位虚,场有限而位无限。时则有时间与时义,如随卦云“随之时义大矣哉”,时义是时间之象。不是物生于时空,而是时空生于物,所以中国文明的造形,如殷周以来的铜器、陶器、宫室、车服、器皿、书画,其处理时空,与西洋的时空根本是别一套。

音乐,是中国音乐里的时空生于音,生于调,不是音与调在于时空里。

物之形有限,而物之象则是无限的,物之动有所正,而物之意则无穷。在于音乐,音有音之形,调有调之形,然而音更在于音之象,调更在于调之意。中国音乐的音一一皆是个圆满无限的,调皆是个无穷、无际涯的,中国音乐里的时空生于音与调,故悠远现前。时空成为一个永生,有人以为永生只是时间的,那是想得不对。

所以乐之音不可以是止于物音,声不可以是止于肉声,乐之调不可以是止于力的旋律。

中国乐的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是一一要叩出物音背后的真音来。物音只是物的音,而真音则是人与物为一,创造出来的音。如日本的小鼓是用手打的,要练习三年才打得出音来,这才是真的鼓音。八音金有金音,石有石音,譬如烹饪,鱼肉蔬菜各有其个性的味,名庖就要是能烧出每一样材料的本味来,若用味精则都是此味。八音亦要是八物之音。但单是物之本音亦不能即是真音,真音必是人与物为一而创造出来的。唱的声不可是喉咙的肉声,亦是此理。

西洋的音只是乐器材料的音,唱的声只是肉声,西洋音乐无真音真声。西洋人不知物尚有在其背后的东西。现在更出来了电子琴,电子琴有似味精,把味还元为化学的配剂,把音还元为物体在空气中每秒振动的次数,味与音皆成了无内容的了。电子琴的只是拟音,连物的本音亦没有,更何知可以有人与物为一而创造出来的真音真声了。

物之形背后有象,力背后有息,自然界万物的力皆其背后有息,惟人所作的力有背后无息的。西洋人不知息,其音乐只是力学的旋律,东洋人则知息,中国的乐调是息之波。所以中国的音乐有悠悠人世,人世的时空生在音与调里。

音乐有音有调,还有主题。西洋音乐的主题在感情与思想,中国音乐的主题则是意志,物有形、有象、有意,乐通于大自然的意志。

譬如一竿新竹,也是赋大自然的意志与息而生,竹子一节一节长上去,一节一节都是意志,及至长到顶了,竹子的物体有个限制,不能再长了,但那意志还是未完,如苏轼诗“去意浩无边”,就是这个“意”字。

西洋的乐曲,其音声与旋律皆是为表现一个主题,但中国的音乐则宁是意志生出音声与调。意志在于处处,一音一节都是个完全,不等曲终才是个完全,而到了曲终,亦还是余意不尽,去意浩无边。大自然的意志未有名目,但既是音乐,那意志就是有名目的,成为主题了。如竹子的主题是要成为一竿竹,孔子的琴曲“幽兰”的主题就是讲君子虽不见知于世人而不改其修身。但是中国的音乐不是乐曲凝结于主题,而是主题舒发为乐曲。而且到了曲终之外。中国音乐的意志是一面主题化,而同时又逸出主题,直接通于大自然的无名目的意志。所以中国的乐曲见得疏散,而有余韵逸响。

中国的乐曲听完有一种解脱,这并非思想上与感情上解脱得了那主题,而是音乐里的那意志就没有被主题所束缚过,所以音乐就是解脱的,否则音乐也不能是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