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

中国文明的道德统一样式是三纲五常。

三纲是纵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先后之顺,先后之顺是大自然的变化遂行之理。五常是横的,君臣有义,父子有恩,兄弟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皆基于平人的宾主之礼,宾主是对应大自然的阴阳相错之理。三纲五常的人世是对应大自然的乾坤定位,品物流形。天地是实物的,而乾坤则是虚位,譬如物质的点线是实物的,而几何学的点线则是虚位;社会关系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是实物的,而中国文明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则是虚位。三纲五常是以人世的自理的无、行于社会关系的有,如以几何学的点线与自理的“无”来处理物质世界的“有”,此无与有的妙用,才真是文明的极致,可以行之万世而不敝,如数学就是不敝的。便是今天,大家说领袖,还是有三纲之纲,君臣有义,亦还是适用于我们对领袖,而夫妇平等,亦还是要有别,不可以男女中性化。

向来中国的三纲五常的礼教,演为日常生活全面的礼仪,为朝廷与民间所普遍遵守,成为道德行事的统一样式。此在台湾,今尚比大陆保存得有,在日本比中国尚保存得有。日本女人在家里比在街上更美,尤其是在家里接待宾客时的礼仪之美,便平凡之人亦皆宾主俱是贵气的了。连店里平凡的碗盏到了人家里亦都成了是仙品了。

礼仪是把万民的品格都提高,使寻常光阴皆是新颖的,像禾苗上的风。

在台湾,我的侄媳妇是本省人,她待我真心诚意的尊亲敬长,我也心里着实对地敬重。我见过仙枝的不识字的母亲与九十三岁的祖父,他们都有个深稳可靠的人世。而朱天文的“我梦海棠”里却有这样的一段:

“我四周的一切好像都是没有名份的,父亲母亲做的不像父亲母亲,

我们做子女的也不像子女,即与人家恋爱也不是一回事,倒是像海边

玩沙的一群孩子,玩玩忘其所以,太阳、月亮、星星统统落到浪涛里

去了。”

这又一言揭出了中国文明的三纲五常的基本是平人之相与,在浩荡的大自然里。

这里遂亦解答了一个疑问,中国往时的工匠称小民或小人,譬如陶瓷匠,他们有何气概,而其作品乃能如此雄大,自然而涵蓄,使今之陶艺者追思敬叹?因为他们原来是王民,有着个王天下的王字,世界上只有中国人与日本人动不动说“天下”。井田废后,保证他们仍是王民的即在那统一的生活样式,他们只要敬业,虽没有自己的志气,亦是生在那时代民族的志气里,所以他们的作品这样大气。

往时中国的女子也被与小人同列,没有自己的志气,惟是生在三纲五常的世景中,这就山远水长了。

遵行统一的生活样式,是易经说的“后天而奉天时”。张爱玲的散文集里有一处说:她照着炎樱的画来描,心甘情愿地。我也觉得对人听话,自己是欢喜的。譬如对爱人依顺。对君王,于父母师长说的话绝对听,也可以如此。这里只是不可杂进权力关系。遵行统一的生活样式也是如此。

大自然是始发与演绎,真有反逆精神的人一面必是最听话的。我常想倘使有人我可以对他听话,譬如 孙文先生今在世我做他的学生,又譬如我的父母尚在世,我最喜自己幼小听话的。但其实是我对家人,对平常邻居也听话的。

若要说盲从不盲从的话,则可分几等,如数学的理与方程式是只可遵行的,虽新发明了非平行自理,对原来的平行自理亦还是要遵守,我们今对于希腊几何的方程式都要遵行。其次是物理学公式的信任度就没有像数学的高,又其次是西洋所谓社会思想的公式,最作不得准,靠不住。而中国文明的统一的生活样式则比数学的信任度还高,是绝对的。因为西洋的社会思想的公式从来都是权力关系的,这已先就不是真理的了。如数学上与物理学上即是不许杂进一点权力观念的。但数学与物理学的公式也是不能处理无,惟有中国文明的统一的生活样式得无与有之妙用,才是一枝花,一枝草有一点露。

所以中国的礼教必有一个悦字,如孟子说的“礼义之悦我心,犹?豢之悦我口”,是宋儒才把礼教来弄成死板板的了。日本是学的早先隋唐人的礼教,不受宋儒的影响,所以日本人家妇女总是喜气的,不但在人前,即一个人在家时也是正经安详而俐落,无论扫除或做针线生活,都有人世的珍重意,这便连廊下的阳光、邻家的语声亦皆今天是吉祥的了。

论语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中国的礼教就是可以几千年来使人心甘情愿的依着样儿描,如我临汉碑写字,可以临写到了汉朝人写此碑时的初心。然则照样描也可以是创造。因为后天而奉天时,与先天而天弗违都是有一个天字。

中国历史上的事就是如此,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的礼教普遍的彻底的实行于民间,礼者大顺,应当都是顺民了,然而又世界上惟独中国人会民间起兵。原来礼者大顺,乐者泰始,而礼的形式中亦皆是含有乐意的。所以连女子最顺从,亦有反逆活泼的喜乐,如平剧里的梁红玉、樊梨花、穆桂英。

万民遵行统一的生活样式,而且都有创意,如殷周铜器,汉朝的建筑物与陶器,唐诗宋词元曲,明朝的衣冠,乃至一把扇子,皆是有创意的,何况还会民间起兵,尚有何不足,而称为小人?如苏东坡“喜雨亭记”代县民自称“吾侪小人”,百工手艺者更不得伍于君子,还有是女子这样好亦被与小人同列,因为他们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何以然,连他们的创造与民间起兵也是不知而行之。这样,每次遇到历史上的大关头就会有危险,民间起兵会被共产党利用,统一的生活样式会被今天的学校教育、书刊与电视等所破坏。

中国民族是有光明之德的民族,其统一的生活样式是有光明之德的样式,但是大学说明明德。要明白其是光明之德的所以然之故,这才是士的学问,是故 孙先生说知难行易,要知者才能领导革命,复兴礼教。所以士为贵,不但百工手艺者,连数学者与物理学者也只可称小人。连同文章之士与乐师神官亦只如同俳优。士必须是天下士。

前几天偕小山去上野看日本美术院展览会,有坚山南风的“追忆”,奥村土牛的“吉野”,而最好的是小仓游龟的“雪”,画一舞妓,等身大,擎伞行步,前裙下露出穿白足袋的左足的劲道,执伞柄的右手的有力,那高高张开在头上油纸伞的挺势,白色和服上黑缎厚绿花的胸带,半侧着身前进的衣襞线条,单纯的、柔和的线连同那整个人都是动的。小山道:那脸型不是我所喜的,但是再看看只觉得真切,有在美与不美之外的美。这幅画全体的与部份的都有一个兴字,叫人看着要廉立兴起。

南风与土牛的虽好,可是没有这个兴字。我乃忽然想到西洋画是与他们的文学一样皆没有诗经的这个兴字。中国与日本的画也是兴最难得,如南风与土牛的这两幅画即惟是有思。小仓游龟她的做人就是先天而天弗违的,日本画到了她可以这样的细致而豁达。但是战后日本堕落,眼看日本画也将是终她而止,以后无继了。

但也还是我比小仓游龟更是天下士。我们的 孙文先生就是比今世纪发明量子论的普兰克与发明相对论的爱因斯坦更大。这里我要来说明中国文明的统一的生活样式的所以然之故,因为要知此才知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