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变文”的亲裔——宋代叙事歌曲的发达——宋大曲的进展——由大曲到鼓子词的过渡——《蝶恋花》鼓子词——伟大的创作者孔三传——诸宫调结构的宏伟——联合诸“宫调”为一堂的第一次的尝试——今存的三部伟大的诸宫调——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无名氏的《刘知远诸宫调》——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诸宫调生命的短促——张五牛大夫创作的“赚词”

敦煌发现的“变文”,虽沉埋于中国西陲千余年,但其生命在我们的文坛上并不曾一天断绝过。——且只有一天天的成长滋生,而孕育出种种不同的文体出来。在宋的时代,由变文所感化而产生的新文体,种类很多,而鼓子词与诸宫调的二种,最为重要。我们的叙事诗,最不发达。但自变文的一体介绍进来了之后,以韵、散交错组成的新叙事歌曲却大为发达。这增加了我们文坛的极大的活气与重量。原来我们视《孔雀东南飞》《木兰辞》《长恨歌》诸作为绝大的珍异者,但若以自变文出现以来所产生的叙事的种种大杰作与之相较量,则《孔雀东南飞》等诚不免要慊然地自觉其童稚。在其间,变文与诸宫调,尤为中世纪文学里的最伟大的新生的文体,足以使后来的诸作家,低首于他们之前的。

诸宫调的产生,约在北宋的末年。在其前,则有同性质的“大曲”和“鼓子词”的出现。在其略后,则更有“赚词”的创作。这些文体,不仅在宋代是新鲜的创作,即在今日,对于一般的读者似也还都是很陌生的。本章当是任何中国文学史里最早的讲到它们的记载吧。

先说“大曲”。《宋史·乐志》曾载教坊所奏十八调四十大曲的名目。其中的名称,与唐代燕乐大曲的名目,颇有几个相同的,像《梁州》《伊州》《绿腰》等。这些大曲,最原始的方式是怎样的,今已不可知。但我们在宋人著作里,所见的大曲,像董颖的咏西子事的《道宫薄媚》;曾布的咏冯燕事的《水调歌头》等,都是长篇的叙事歌曲。《道宫薄媚》从《排遍第八》起,到《第七煞衮》止,共有十遍;《水调歌头》则从《排遍第一》起,到《排遍第七 花十八》止,共有七遍。姑举《水调歌头》的首二遍于下:

[排遍第一]魏豪有冯燕,年少客幽、并。击球斗鸡为戏,游侠久知名。因避仇来东郡,元戎逼属中军。直气凌貔虎,须臾叱咤,风云懔懔座中生。偶乘佳兴,轻裘锦带,东风跃马,往来寻访幽胜,游冶出东城。堤上莺花撩乱,香车宝马纵横。草软平沙稳,高楼两岸,春风笑语隔帘声。

[排遍第二]袖笼鞭敲镫,无语独闲行。绿杨下,人初静,烟澹夕阳明。窈窕佳人,独立瑶阶。掷果潘郎,瞥见红颜。横波盼,不胜娇,软倚云屏曳红裳。频推朱户,半开还掩。似欲倚伊哑声里,细诉深情。因遣林间青鸟,为言彼此心期,的的深相许,窃香解佩,绸缪相顾不胜情。

这当是宋词发展的自然的结果。“词”在这时已不甘终老于抒情诗的范围以内,而欲一试身手于叙事诗的场地上了。所谓唐的大曲,或和宋初的大曲,同是有“声”而无“辞”,只是几遍的舞曲,和《水调歌头》诸作,当是大殊的。

别有所谓《调笑转踏》者,也是大曲的一流。曾慥乐府雅词》曾录无名氏的《调笑集句》,郑彦能的《调笑转踏》,晁无咎的《调笑》,皆是以诗与曲相间而组合成之的。先陈“入队”的致词,然后是一首诗,然后是一首曲,以后皆是以一诗一曲相间,末则结以“放队”词。这种体裁,已较大曲为进步,似是由大曲到鼓子词的一种过渡。

“鼓子词”是最明显的受有“变文”影响的一种新文体。在歌唱一方面,似颇受大曲的体式的支配,但其以散文和歌曲交杂而组合成之的方式,则全然是“变文”的格局。在文体的流别上说来,“大曲”是纯粹的叙事歌曲,“鼓子词”却是“变文”的同流了。

宋人的鼓子词,传者绝少。今所知者,有赵德麟《侯鲭录》中所载的咏《会真记》故事的《商调·蝶恋花》一篇。德麟采用唐元稹的《会真记》原文,成为其中“散文”的一部分,而别以《商调·蝶恋花》十章,歌咏其事。他将《会真记》分为十段,每段系以《蝶恋花》一章。如此构成了所谓“鼓子词”的一体。姑举其中的一段于下:

传曰:余所善张君,性温茂,美风仪,寓于蒲之普救寺。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叙其女,乃异派之从母。是岁,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之徒,因大扰,劫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惶骇不知所措。张与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难。郑厚张之德,因饰馔以命张。谓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弱子幼女,犹君之所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之礼奉见。乃命其子曰欢郎,女曰莺莺,出拜尔兄。崔辞以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宁复远嫌乎!又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浅黛,双脸桃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凝眸丽绝,若不胜其体。张问其年几?郑曰:十七岁矣。张生稍以词导之,宛不蒙对。终席而罢。奉劳歌伴,再和前声:“锦额重帘深几许?绣履弯弯,未省离朱户。强出娇羞都不语,绛绡频掩酥胸素。黛浅愁深妆淡伫,怨绝情凝,不肯聊回顾。媚脸未匀新泪污,梅英犹带春朝露。”

董解元

《西厢记诸宫调》书影,现存宋金时期唯一完整的全本

赵德麟

《侯鲭录》清嘉庆八年刻本

但在这些新文体中,最重要,且最和“变文”有直接的渊源关系者,当为“诸宫调”的一体。在结构的宏伟和局势的壮阔上,也只有“诸宫调”方可和“变文”相拮抗。像鼓子词和大曲等,实在只是简短的歌曲,不足与它们列在同一的水平线上。诸官调出现于北宋之末。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说道:“熙、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泽州孔三传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记载,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中,也有“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的云云。其他耐得翁的《都城纪胜》,吴自牧的《梦粱录》里也都提到孔三传和诸宫调的事。是诸宫调乃是熙、丰、元祐间的一位才人孔三传所创作的了。但像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我们在今日却不能知道他的生平,并不能得到片言只语的遗文,诚是一件憾事!三传所首创的诸宫调古传,既是“士大夫皆能诵之”,则必定是很有可观的,其佚失似不是无足轻重的!

诸宫调是讲唱的。其讲唱的方式,当大类今日社会上的讲唱弹词、宝卷;也当正像唐代和尚们的讲唱“变文”。《西河词话》说:“《西厢》弹词,则有白有曲,专以一人 弹,并念唱之。”当和当日的实际情形,相差不远。张元长《笔谈》说:“董解元《西厢记》曾见之卢兵部许。一人援弦,数十人合座,分诸色目而递歌之,谓之磨唱。”(焦循剧说》引)这话很靠不住。当是卢兵部的“自我作古”,或“想当然”的可笑的复古的举动。我们如果读了石君宝的《诸宫调风月紫云亭》一剧(见《元刊杂剧三十种》),当可于诸宫调的讲唱的情形略略地明了了。

诸宫调的名称,从何而来呢?诸宫调的结构,和“变文”是全然不殊的。其所不同者,乃在歌唱的一部分。“变文”用的是七言或间以三三言,而“诸宫调”则用的是很复杂的“宫调”。原来大曲和鼓子词,皆用同一宫调里的同一曲牌,反复地来歌咏一件故事。像上文所引的《道宫薄媚》,便是用“道宫”里的《薄媚》一调,反复到十遍,以歌咏西子故事。但诸宫调则不是这样的。它是无限量地使用着各个宫调里的各个曲调以歌咏一个很长篇的故事的。像《刘知远诸宫调》的第二卷的首一部分,其歌唱的部分便是这样的布置着的:

《中吕调·牧羊关》,《仙吕调·醉落托》,《黄钟宫·双声叠韵》,《南吕调·应天长》,《般涉调·麻婆子》,《商角·定风波》,《般涉调·沁园春》,《高平调·贺新郎》,《道宫·解红》……

这比较所谓大曲和鼓子词的单调的布置是进步得多少呢?难怪孔三传一创作了这种新声出来,便要轰动一时了。且这也是第一次把“诸宫调”联络起来叙述一件故事的尝试。这个尝试的成功,对于后来杂剧的产生和其结构是极有影响的。

“诸宫调”在宋、金的时候,流传得很广。《梦粱录》和《武林旧事》所记载的以讲唱诸宫调为业的人也不少。《诸宫调风月紫云亭》剧里有:“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添续《八阳经》”的云云,又董解元《西厢记》的开卷,也有:

[太平赚]……比前览乐府不中听,在诸宫调里却着数。一个个旖旎风流济楚,不比其余。

[柘枝令]也不是《崔韬逢雌虎》,也不是《郑子遇妖狐》,也不是《井底引银瓶》,也不是《双女夺夫》,也不是《离魂倩女》,也不是《谒浆崔护》,也不是《双渐豫章城》,也不是《柳毅传书》。

诸语,是诸宫调的著作,在那个时代是有很多种的。但今日所见者,除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无名氏的《刘知远诸宫调》、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以外,却别无第四本了。

董解元生世不可考,关汉卿所著杂剧有《董解元醉走柳丝亭》一本(今佚),说的便是他的故事吧。陶宗仪说他是金章宗(1189—1208)时人。钟嗣成的《录鬼簿》列他于“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之首,并于下注明:“金章宗时人,以其创始,故列诸首。”涵虚子的《太和正音谱》也说他“仕于金,始制北曲”。毛西河《词话》则谓他为金章宗学士。大约董氏的生年,在金章宗时代的左右,是无可置疑的。但他是否仕金,是否曾为“学士”,则是我们所不能知道的。他大约总是一位像孔三传、袁本道似的人物,以制作并说唱诸宫调为生涯的。《太和正音谱》说他“仕于金”,恐怕是由《录鬼簿》“金章宗时人”数字附会而来的。而毛西河的“为金章宗学士”云云,则更是曲解“解元”二字与附会“仕于金”三字而生出来的解释了。“解元”二字,在金、元之间用得很滥,并不像明人之必以中举首者为“解元”。故《西厢记》剧里,屡称张生为张解元;关汉卿也被人称为“关解元”。彼时之称人为“解元”,盖为对读书人之通称或尊称,犹今之称人为“先生”,或宋时之称说书者为某“书生”、某“进士”、某“贡士”,未必被称者的来历,便真实地是“解元”“进士”,等等。

《西厢记诸宫调》的文辞,凡见之者没有一个不极口的赞赏。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

《西厢记》虽出唐人《莺莺传》,实本金董解元。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丽,备极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当是古今传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献尽此矣。

这话并不是瞎恭维。我们看,董解元把那么短短的一篇传奇文《会真记》放大到如此浩浩莽莽的一部伟大的宏著,其著作力的富健诚是前无古人的。

其故事的大略如下:

贞元十七年二月,张珙至蒲州,寻旅舍安止。有一天,游蒲东普救寺,见寄居于寺中的崔相国女莺莺,莽欲追随其后,闯入宅中,为寺僧法聪从后拖住,责其不可造次。

张生因此决也移寓于寺中之西厢。是夜,月明如昼,生行近莺庭,口占二十字小诗一首。不料莺莺在庭间也依韵和生一诗。生闻之惊喜。便大踏步走至跟前。被红娘来唤莺莺归寝而散。

自此以后,张生浑忘一切,日夜把莺莺在念。但千方百计,无由得见意中人。夜间,生与长老法本谈禅。红娘来向长老说,明日相国夫人待做清醮。法本令执事准备。生亦备钱五千,为其亡父尚书作分功德。长老诺之。

第二天,生来看做醮,见一位六旬的老婆娘,领着欢郎及莺莺来上香。莺莺一来,僧俗皆为其绝代的容光所摄,无不情神颠倒。直到第二天的日将出,道场方罢。

——以上第一卷

崔夫人和莺莺归去。众僧正在收拾铺陈来的什物,见一小僧慌速走来,气喘不定,口称祸事。众僧大惊。原来,唐蒲关乃屯军之处。是年浑瑊死,丁文雅不善治军。其将孙飞虎半万兵叛,劫掠蒲中。叛兵过寺,欲求一饭。僧众商议,主迎主拒者不一。或以为有崔相国的夫人及女寄住于此,迎贼实为不便。法聪也力主拒之。聪本陕右蕃部之后,少好弓剑,武而有勇,遂鼓动僧众,得三百人,出与飞虎为敌。聪勇猛异常,贼众不能敌。但聪见贼众难胜,便冲出重围而去。三百僧众,被贼兵杀死甚众。飞虎捉住走不脱的和尚,问其何故拒敌。和尚说是为了莺莺之故。飞虎便围了寺,指名要索莺莺。

崔氏一门大震,饮泣无计。莺莺欲自杀以免辱。却有人在众中大笑。笑者谁?盖张生也。生自言有退兵之计。夫人许以继子为亲。生便取出其所作致白马将军一信,读给众听。夫人谓:白马将军去此数十里,如何赶得及来救援?生说:适于法聪出战之时,已持此书给白马将军了。夫人闻言,始觉宽心。

不久,果然看见一彪人马飞驰而来,贼众出不意,皆大惊投降。白马将军遂斩了孙飞虎,赦其余众,入寺与张生叙话而别。

贼兵退后,生托法本到夫人处提亲。夫人说,方备蔬食,当与生面议。第二天,夫人差红娘来请生赴宴。生以为事必可谐。不料夫人命欢郎、莺莺皆以兄礼见生。生已失望。夫人最后乃说起相国在日,已将莺莺许配郑恒事。生遂辞以醉,不终席而退。红娘送之回室。生赠以金钗,红娘不受奔去。

异日,红娘复至,致夫人谢意。生说:今当西归,与夫人诀绝了。便在收拾琴剑书囊。红娘见了琴,忽有触于中,说道:莺莺喜听琴,若果以琴动之,或当有成。生喜而笑,遂不成行。

——以上第二卷

夜间,月色皓空,张生横琴于膝,奏《凤求凰》之操。莺莺偕红娘逐琴声来听。闻之,大有所感,泣于窗外。生推琴而起,火急开门,抱定一人,仔细一看,抱定的却是红娘,莺莺已去。

那一夜,莺莺通宵无寐。红娘以情告生。生托红娘致诗一章于莺。莺见之大怒。随笔写于笺尾,令红娘持去给生。红娘战恐地对生述莺发怒事。但待得他读了笺时,他却大喜。原来写的却是约他夜间逾垣相会的诗。

生巴不得到夜。月上时,生逾墙而过。莺至,端服严容,大诉生一顿。生愤极而回,勉强睡下。方二更时,蓦听得隔窗有人唤门,乃莺自至。正在诉情,珰珰的听一声萧寺疏钟,莺又不见,方知是梦。

生自此行忘止,食忘饱,举止颠倒。久之成疾。夫人令红娘来视疾。生托她致意于莺,要她破工夫略来看觑他。红娘去不久,夫人、莺莺便同去看他。夫人命医来看脉。他们既归,无一人至。生念所望不成,虽生何益,以绦悬栋,便欲自尽。蓦一人走至拽住了他,乃红娘送莺的药至。这药是一诗,说她晚间将自至。生病顿愈。

那一夜,莺果至。成就了他们的私恋。自是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几有半年。

夫人生了疑,一夜急唤莺。莺仓皇而归。夫人勘问红娘。红诉其情,并力主以莺嫁生。夫人允之。

夫人令红召生,说明许婚的事。但以莺服未阕,未可成礼。生留下聘礼,说:今蒙文调,将赴省闱,姑待来年结婚。莺闻之,愁怨之容动于色。自此不复见。数日后,生行。夫人及莺送于道。经于蒲西十里小亭置酒。

——以上第三卷

生与莺不忍离别。终于在太阳映着枫林的景色里,勉强别去。生的离愁,是马儿上驮也驮不动。

那一夜,生投宿于村店。残月窥人,睡难成眠。他开门披衣,独步月中,忽听得女人声道,快走罢。生见水桥的那边,有两个女郎映月而来。大惊以为怪。近来视之,乃莺与红娘,说:她与红娘乘夫人酒醉,追来同行。正在进舍归寝,但见群犬吠门,火把照空,人声藉藉。一人大呼道,渡河女子,必在此间。一个大汉,执着刀,踹破门要来搜。生方待挣揣,却撒然觉来。

那边,莺莺在蒲东,也凄凄惶惶的在念着张生。

明年春,张生殿试以第三人及第,即命仆持诗归报莺。莺正念生成疾,见诗大悦,夫人亦喜。

但自是至秋,杳无一耗。莺修书遣仆寄生,随寄衣一袭,瑶琴一张,玉簪一枝,斑管一枝。生那时,以才授翰林学士,因病闲居,至秋未愈。为忆莺莺,愁肠万结。及读莺书,感泣。便欲治装归娶。

生未及行,郑相子恒,至蒲州,诣普救寺,欲申前约。夫人说,莺莺已别许张珙。郑恒说:张生登第后,已别娶卫尚书女。莺闻之,闷极仆地,救之多时方苏。夫人阴许恒择日成亲。不料,这时张生也到。夫人说:喜学士别继良姻。但生力辩其无。夫人说今莺已从前约嫁郑恒。生闻道扑然倒地。过了半晌,收身强起,伤自家来得较迟。又不欲与故相子争一妇人。但欲一见莺。莺出默然。四目相视,内心皆痛。生坐止不安,蘧然而起。

法聪邀生于客舍,极力地劝慰他。但生思念前情,心中不快更甚。

聪说:足下傥得莺,痛可已乎?便献计欲杀夫人与郑恒。正在这时,莺、红同至望生。他们各自准备下万言千语。及至相逢,却没一句。莺念及痛切处,便欲悬梁自缢,生亦欲同死。但为红及聪所阻。

聪说:别有一计,可使莺与生偕老;白马将军今授了蒲州太守,正可投奔他处。二更时,生遂携莺宵奔蒲州。白马将军允为生做主。郑恒如争,必斩其首。恒果来争夺,将军严斥之。恒羞愤,投阶而死。这里张生、莺莺美满团圆,还都上任。

——以上第四卷

崔莺莺

顾玄纬刻本《增编会真记》里的陈居中摹本,成为后世崔莺莺像的祖本。

《刘知远诸宫调》书影

这里和《会真记》大不同者,乃在结局的团圆。《会真记》的结果,太不近人情。张生无故地拒绝莺莺,自从寄书之后,便不再理会她。反以君子善于改过自诩。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知。实是最奇怪的结束。这不能算是悲剧,实是“怪剧”。像《董西厢》的崔、张的大团圆,当是世俗的读者们所最欢迎的,且也较合情理。自王实甫以下诸《西厢记》,其结构殆皆为董解元的太阳光似的伟著所笼罩,而不能自外。

《刘知远诸宫调》是一个残本,今存四十二页,约当全书三之一。俄国科智洛夫探险队于1907—1908年间,考察蒙古、青海,发掘张掖、黑水故城。得古物及西夏文书籍甚多,于其间乃有此《刘知远诸宫调》在着。这是一个极伟大的发现。就种种方面看来,这部诸宫调当是宋、金之际的东西。

这书全文当为十二则,今存者为“知远走慕家庄沙陀村入舍第一”,“知远别三娘太原投事第二”,“知远充军三娘剪发生少主第三”(此则仅残存二页),“知远投三娘与洪义厮打第十一”,“君臣弟兄子母夫妇团圆第十二”。中间第三的大半和第四到第十的七则,则俱已佚去了。刘知远事,自宋以来,讲述者便已纷纷。今所见的《五代史平话》,己详写知远事,而诸本《白兔记》传奇,更是专述知远和三娘的悲欢离合的。大约这位流氓皇帝的故事,乃是最足以耸动市井的听闻的。

《刘知远诸宫调》的作者并不是很平凡的人物。他和董解元一样,具有伟大的诗的天才,和极丰富的想象力。他能以极浑朴、极本色的俗语方言,来讲唱这个动人的故事。其风格的壮遒古雅,大类绿锈重重的三代的彝鼎,令人一见便油然生崇敬心。姑举一小段于下:

[般涉调·麻婆子]

洪义自约末天色二更过,皓月如秋水,款款地进两脚,调下个折针也闻声。牛栏儿傍里遂小坐,侧耳听沉久,心中畅欢乐。○记得村酒务,将人恁剉;入舍为女婿,俺爷爷护向着;到此残生看怎脱:熟睡鼻息似雷作,去了俺眼中钉,从今后好快活!

(尾)团苞用,草苫着,欲要烧毁全小可,堵定个门儿放着火。

论匹夫心肠狠,庞涓不是毒;说这汉意乖讹,黄巢真佛行!哀哉未遇官家,姓命亡于火内。

[商角·定风波]

熟睡不省悟,鼻气若山前哮吼猛虎。三娘又怎知与儿夫何日相遇。不是假也非干是梦里,索命归泉路。○当此李洪义遂侧耳听沉,两回三度,知远怎逃命。早点火烧着草屋。陌听得一声响,谑匹夫急抬头觑。

(尾)星移斗转近三鼓,怎显得官家福分,没云雾平白下雨。苦辛如光武之劳,脱难似晋王之圣。雨湿火煞,知远惊觉。方知洪义所为,亦不敢伸诉。至次日,知远引牛驴拽拖车三教庙左右做生活。到日午,暂于庙中困歇熟睡。须臾,众村老携筇避暑。其中有三翁。

[般涉调·沁园春]

拴了牛驴,不问拖车,上得庙阶,为终朝每日多辛苦,扑番身起权时歇。侍傍里三翁守定知远,两个眉头不展开,堪伤处便是荆山美玉,泥土里沉埋。○老儿正是哀哉,忽听得长空发哄雷声,惊天霹雳,眼前电闪,谑人魂魄幽幽不在。陌地观占,抬头仰视,这雨多应必煞,乖伤苗稼,荒荒是处,饥馑民灾。

(尾)行雨底龙必将鬼使差,布一天黑暗云霭霭,分明是拼着四坐海。

电光闪灼走金蛇,霹雳喧轰楇铁鼓,风势揭天,急雨如注,牛驴惊跳,拽断麻绳,走得不知所在。三翁唤觉知远,急赶牛驴,走得不见。至天晚,不敢归庄。

[高平调·贺新郎]

知远听得道,好惊慌,别了三翁,急出祠堂。不故泥污了牛皮 ,且向泊中寻访。一路里作念千场,那两个花驴养着牛,绳绑我在桑树上,少后敢打五十棒!方今遭五代,值残唐,万姓失途,黎庶忧徨,豪杰显赫英雄旺,发跡男儿气刚。太原府文面做射粮,欲待去,却徊徨。非无决断,莫怪频来往,不是,难割舍李三娘!见得天晚,不敢归庄。意欲私走太原投事,奈三娘情重,不能弃舍。于明月之下,去住无门,时时叹息。

[道宫·解红]

鼓掌笋指,那知远目下长吁气。独言独语,怎免这场拳踢。没事尚自生事,把人寻不是,更何况今日将牛畜都尽失。若还到庄说甚底!怕见他洪信与洪义。劝人家少年诸子弟,愿生生世世休做女婿。妻父妻母在生时,我百事做人且较容易。自从他化去,欺负杀俺夫妻两个凡女。鳭着嘴儿厮罗执灭良,削薄得人来怎敢喘气!道是,长贫没富多不易,酸寒嘴脸只合乞,百般言语难能吃,这般材料怎地发跡!

(尾)大男小女满庄里,与我一个外名难揩洗,都受人唤我做刘穷鬼。

天道二更已后,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

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产生的时代较后。伯成,涿州人。《录鬼簿》放他在“前辈已死名公”之列。当是公元1330年以前的人物。他写有杂剧二本:《李太白贬夜郎》和《张骞泛浮槎》(前者今存于世)。而使他成大名者则为《天宝遗事》的一部伟著。但这部诸宫调从明以来便不传于世。著者尝从《雍熙乐府》《北词广正谱》《九宫大成谱》诸书里,辑出五十四套曲文,大约相当于全书的四分之一,仅能窥豹一斑而已。“天宝遗事”本是诗人们最好的题材之一。自白居易的《长恨歌》以后,宋人有《太真外传》,元关汉卿有《唐明皇哭香囊》(佚),白仁甫有《秋夜梧桐雨》,而明人传奇之述及此事者,若《彩毫》《惊鸿》诸记尤多。清初洪昇的《长生殿》便是一个总结束。在其间,伯成的《天宝遗事》似最不为人所知。《遗事》的作风,已甚受杂剧作家的影响,非复纯粹的诸宫调本色。但遣词铸局,却也甚为浑厚而奔放。其大略,可于下面的《遗事引》里见到:

[哨遍·遗事引]

天宝年间遗事,向锦囊玉罅新开创。风流酝藉李三郎, 真妃日夜昭阳恣色荒。惜花怜月宠恩云,霄鼓逐天杖。绣领华清宫殿,尤回翠辇,浴出兰汤。半酣绿酒海棠娇,一笑红尘荔枝香。宜醉宜醒,堪笑堪嗔,称梳称妆。[么篇]银烛荧煌,看不尽上马娇模样。私语向七夕间,天边织女牛郎,自还想。潜随叶靖,半夜乘空,游月窟来天上。切记得广寒宫曲,羽衣缥缈,仙佩玎珰。笑携玉箸击梧桐,巧称雕盘按霓裳。不提防祸隐萧墙。[墙头花]无端乳鹿入禁苑,平欺诳,惯得个禄山野物,纵横恣来往。避龙情子母似恩情,登凤榻夫妻般过当。[么篇]如穿人口,国丑事难遮当。将禄山别迁为蓟州长。便兴心买马,军合下手合朋聚党。[么篇]恩多决怨深,慈悲反受殃。想唐朝触祸机,败国事皆因偃月堂。张九龄村野为农,李林甫朝廷拜相。[耍孩儿]渔阳灯火三千丈,统大势长驱虎狼。响珊珊铁甲开金戈,明晃晃斧钺刀枪。鞭颩剪剪摇旗影,衡水粼粼射甲光。凭骁健,马雄如獬豸,人劣似金刚。[四煞]潼关一鼓过元平荡,哥舒翰应难堵当。生逼得车驾幸西蜀,马嵬坡签抑君王。一声阃外将军令,万马蹄边妃子亡。扶归路愁观罗袜,痛哭香囊。

伯成的《遗事》,殆是诸宫调的尾声。在公元1330年左右编辑的《录鬼簿》里,已以能歌唱《董西厢》为可羡诧的事,可见那时诸宫调的歌唱殆已成了秋天的残蝉之鸣声了。《张协状元》戏文的开始,有一段不伦不类的说唱诸宫调的开场。诸宫调在元代或竟已成了帮衬的东西,而不复能独立地成为一场的吧。

这样说来,诸宫调的开始,最早当在于宋神宗熙宁(1068年)间,而其黄金时代的终了,则当在元代的中叶(约1300年以前)。只不过是两个多世纪的生命耳。在中国文学里,这已算是很短寿的一种文体了。但诸宫调虽然生存得不久,流传的更少(亦有三部),但其生存实为宋、金文学里最大的一个光彩。像那样宏伟如宫殿,精粹若珠玉的巨著,除了其亲祖“变文”以外,诸宫调殆是空前的。

最后,更当一说“赚词”。“赚词”并不是诸宫调的同群,乃是“大曲”的一家。其产生较后于诸宫调。但后来诸宫调中的歌曲的结构,似颇受到它的影响。耐得翁的《都城纪胜》说:

唱赚在京师,只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只以两腔递且循环间用者为缠达。中兴后,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又有四片太平令或赚鼓板(即今拍板大筛扬处是也),遂撰为赚。赚者,误赚之义也。令人正堪美听,不觉已至尾声。是不宜为片序也。今又有覆赚;又有变花前月下之情为铁骑之类。凡赚最难,以其兼慢曲、曲破、大曲、嘌唱、耍令、番曲、叫声诸家腔谱也。

已把“唱赚”的历史说得很详细。吴自牧的《梦粱录》所载,全袭《都城纪胜》,仅加上了杭州能唱赚者窦四官人等二十余人的姓名。“赚词”的重要是在把“大曲”的反复的单以一个曲调来歌唱的格局打破了;而在同一曲调里,找到许多不同的曲牌,联合组织起来歌唱的。王国维氏尝于《事林广记·戊集》里,发现了名为《圆社市语》的一篇赚词;其结构如下:

[中吕宫]《紫苏丸》——《缕缕金》——《好女儿》——《大夫娘》——《好孩儿》——《赚》——《越恁好》——《鹘打免》——《尾声》

这当是今日所见的唯一存在的赚词了。《西厢记诸宫调》的歌曲里有用“赚”处,元剧的歌词里也有“赚”的使用。其影响是很大的。我颇疑心,张五牛大夫所创作的唱赚,乃是我们文学里第一次把在同一宫调里许多不同名的歌曲联结在一处的尝试。《刘知远》《董西厢》之间有使用这个歌唱的方式,殆皆受其感化的,这话或不会是很错误罢。

参考书目

一、《唐宋大曲考》 王国维著,有《王忠悫公遗书》本。

二、《宋元戏曲史》 王国维著,有商务印书馆铅印本,有《王忠悫公遗书》本(《遗书》改“史”为“考”)。

三、《宋金元诸宫调考》 郑振铎著,见燕京大学《文学年报》第一期。

四、《刘知远诸宫调考》 日本青木正儿著,贺昌群译,见《北平图书馆馆刊》第六卷中。

五、《都城纪胜》 耐得翁著,有《楝亭十二种》本,《涵芬楼秘笈》本。

六、《梦粱录》 吴自牧著,有《武林掌故丛编》本。

八、《武林旧事》 周密著,有《武林掌故丛编》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