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曰:“夫兵者,避实击虚,先须识彼我之虚实也。”

此一篇承上篇而发明虚实之利,仍第一篇之诡道也。上篇以分数、形名为奇正之本体,而以虚实为奇正之妙用。故上篇以“战势不过奇正”一句为主,极力发明奇正之利。此篇即以“避实击虚”一句为主,以“致人而不致于人”一句为全篇之枢纽,极力发明虚实之利,仍不外乎诡道而已。宜分四节读之。第一节自首至“不致于人”,总论虚实之妙诀在乎“致人而不致于人”,而以先后劳佚四字为虚实之作用,全篇大旨尽于此矣。第二节自“能使敌人”至“可使无斗”,论虚虚实实之种种方法,其要诀仍在“致人而不致于人”也。第三节自“故策之”至“应形于无穷”,论善战者能详审乎虚实之理,而以无形为制胜之形,则虚实之义蕴毕宣矣。第四节自“兵形象水”至末,论虚实之用神妙莫测,如水、如五行、如四时、如日月,千变万化,不可方物,盖极力形容之也,总之不离乎诡道者近是。

孙子曰: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右第一节总论虚实之妙诀在乎“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己。而所谓先后劳佚四者,即致人不致于人之妙诀,故可谓之为虚实之作用也。盖行军苟不占先制之利,则落人后,不能佚,则处于劳,而致于人矣,遑问虚实哉!以下种种虚虚实实方法,皆不外乎审先后劳佚之机而己。

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战,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共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故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故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则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而况远者数十里,近者数里乎?以吾度,越人之兵虽多,亦奚益于胜败哉?故曰: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

右第二节论虚虚实实之种种方法,均以“致人而不致于人”为要诀,无一而非诡道也。“能使敌人自至”者,诱之以利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以害形之,敌患而不至也。“佚能劳之”者,使敌疲于奔命也。“饱能饥之”者,绝粮道以饥之也。“安能动之”者,攻其所爱使不得不动也。“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者,使敌不得往救也。“行千里而不劳,如行无人之地”者,掩其空虚,攻战其不备,虽千里之征,人不疲劳也。“攻所不守”者,攻其虚也。“守其所不攻”者,守以实也。“敌不知其所守”者,待敌有可乘之隙,速而攻之,使其不能守也。“不知其所攻”者,常为不可胜,使敌不能攻也。“微乎神乎,无形无声,为敌之司命”者,攻守之术,微妙神密,至于无形无声,故敌人生死之命,皆主于我也。“冲其虚”者,乘虚而进,敌不知所御也。“速不可及”者,逐利而退,敌不知所追也。“攻其所必救”者,攻其要害也。“乖其所之”者,乖戾其道示以利害,使敌疑之,不敢攻我也。“形人”者,他人有形而我形不见,故敌必分兵以备我也。“十共其一”者,以我之专击彼之散,是以十共击其一也。“所与战者,约”者,以专击分,则我所敌少也。“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者,不使敌知也,敌不知则处处为备,故与我战者寡也。“备人”者,分兵而广备于人也。“使人备己”者,专而使人备己也。知战地战日,则可千里会战,不知战地战日,则左右前后亦不能救,不知虚实之故也。“越人之兵虽多奚益”者,越非吴越之越,《孙子十三篇》非专为攻越人作也,宜训为“过”,言兵虽过人,苟不知战地战日,亦无益于胜败也。“胜可为也”者,言敌若不知战地战日,则我之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者,分其力、多其备,则不可并力于斗也。此一节皆言虚虚实实之种种方法。利之、害之、劳之、饥之、动之、出之、趋之、攻之、取之、守之、固之、冲之、乖之、形之、分之、约之、寡之、右之、左之、前之、后之,总而言之,无一而非虚实之作用,即无一而非诡道也。

故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馀不足之处。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因形而措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

右第三节论战善者能详审乎虚实之理,而以无形为制胜之形,则应敌形于无穷,而虚实主义蕴毕宣矣。“策之”者,策敌情而知其计之得失也。“作之”者,为之利害,使敌赴之,可知其动静也。“形之”者,形之以弱,彼必进,形之以强,彼必退;因其进退,可知彼所据之地之死生也。“角之”者,较量彼我之力,而知其有余不足也。凡此者,皆所以比较虚实之理也。“形兵之极,至于无形”者,策之、作之、形之、角之,至于其极,卒归于无形也。“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者,无形则虽有间者深来窥我,不能知我之虚实强弱;不泄于外,虽有智能之士,亦不能谋我也。“因形而措胜于众”者,因敌变动之形,以制胜也。“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不知吾所以制胜之形”者,言人但见我胜敌之形,而不知吾所以制胜之形,乃在因敌形而制此胜也。“战胜不复”者,不循前法也。“应形无穷”者,随敌之形而应之,出奇无穷也。总而言之,所谓制胜之形,即第一篇之诡道十二种,皆因敌形而应之也,所谓形兵之极至于无形者,即以无形为制胜之形也。

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

右第四节论虚实之用,神妙莫测;兵无常势,而因敌形以制胜,亦犹水之无常形,因地形而制流也,然其总诀不过曰避实击虚而已。然则避实击虚,安有一定之形乎?此所以谓无形也,亦不过因敌变化以取胜而已,可不谓神乎?末复以五行、四时、日月形容之,正以见虚实之妙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