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一”而轻“多”
凡真正之伟大文学作品,皆能于无形中施感化之功,使全体读者之性情行事得以根本改善。而不务提倡或反对某一末节小事,不教人如此如此作而不可如彼如彼作。《石头记》亦然。故《石头记》并无“教训”。如其有之,只可云:《石头记》作者洞明“一多”之关系,善能写人生“全体如真”遂渐引人精神向上,离弃此肉欲货财争夺变乱之红尘浊世,而进入彼宁静光明美丽之理想价值世界中。此固《石头记》全书之性质及功用,而非教训也。兹更简释之如下:
一、宇宙人生,本有一与多之二方面。然一即具于多中,而一比多更为重要。故凡人当洞识一多之关系,而处处为一尽力。观念为一,物体为多。价值为一,事实为多。余不具列。《大学》云:“物有本(一)末(多),事有终(一)始(多),知所先(本与终最重要)后(末与始不足重),则近道(宇宙人生全部之真理)矣。”即谓此也。《石头记》中,木石为一,金玉为多。世俗趋多。独情知卓越之人(仁且智者)归宿于一。黛玉之殉情,宝玉之出家,皆守一而离多者。与佛之出世,耶稣之上十字架,苏格拉底之饮鸩,虽有大小之差,实同一精神、同一方向也。
二、宇宙人生之两方面,分言之,可名曰“一之世界”与“多之世界”。基督教称前者为天国,后者为人间。佛教名前者曰出世间,后者曰世间。盖一之世界为永久不变之观念与价值,而多之世界为纷纭变灭之事物形态。前者为至理与真爱,为大道与能仁;后者名利场,为浮华世界。《石头记》书中,以太虚幻境示一之世界,以大观园与贾府示多之世界。如贾宝玉、林黛玉,以及惜春、紫鹃、芳官、鸳鸯等人,逐渐离弃多之世界而归入一之世界,是曰真仁,是曰猛慧,是为归宿,是为解脱。
《石头记》教人解脱,是教一切读者随时随地须重一而轻多,即教人处处多存一点仁心,多留几分真情;而不可但图多抢夺些货品、积聚些金钱。亦即教人看明宇宙之真象,了达人生之大道理,心安意得,乐天知命;而不当一味弄权使诈,作奸作恶,贪占便宜,卖弄鬼聪明,使自己私心片刻得意而祸害中于天下国家后世。总之《石头记》教人“视人生全体如真”,从大处着眼,由自身改良;每一男女老少之人,能去贪去瞋去痴,则社会、国家、世界自可逐渐变好。《石头记》并不提倡或反对某一事,《石头记》亦不有意奖赏或惩罚某种人。《石头记》并不劝人出家修道,《石头记》并不阻止人恋爱或结婚。《石头记》亦不劝人尽情享乐、纵欲败德。《石头记》亦不教人欺世盗名、巧言乱真。《石头记》亦不教人劫夺焚杀、替天行道。《石头记》更不戒人勿吸烟、勿打牌、勿从军、勿作诗、勿跳舞等。尤要者,《石头记》之作者并非悲观而是乐观,其态度并非消极而是积极(正如孔子、苏格拉底、释迦牟尼佛、耶稣基督,乃是真正乐观而积极之人)。故彼社会中之巧宦、贪商、华士、荡女皆不读《石头记》。而爱读《石头记》最有心得者,乃正即平日好读《论语》、《孟子》、《史记》、杜诗、《水浒传》、《桃花扇》以及《涅槃经》、《路加福音》、柏拉图《理想国》、弥尔顿《失乐园》、卜思威《约翰生行述》、萨克雷《浮华世界》等书之一类人。呜呼,从可知矣。
(原载1945年3月25日《成都周刊》第三期,1947年《觉有情》半月刊第183—184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