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一切大抵都如此,乘兴而来,适可而止,

从不流连忘返;他虽严肃,却不古板干枯。

在文艺界的朋友中,我认识最早而且得益也最多的要算佩弦先生。那还是民国十三年的夏季,吴淞中国公学中学部因江浙战事停顿,我在上海闲着,夏丐尊先生邀我到上虞春晖中学去教英文。当时佩弦先生正在那里教国文。学校范围不大,大家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丐尊、子恺诸人都爱好文艺,常以所作相传视。我于无形中受了他们的影响,开始学习写作。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丐尊、佩弦两位先生鼓励之下写成的。他们认为我可以作说理文,就劝我走这一条路。这二十余年来我始终抱着这一条路走,如果有些微的成绩,就不能不归功于他们两位的诱导。

当时春晖中学的一批朋友相处不算很久,可是在短促的时间里,大家奠定了很长久的交谊。有两件事业都是由此产生出来的,一是立达学园。我们一批年轻的教员,因为不满意春晖中学当局的独裁的作风,相约退出,由匡互生领导,在上海江湾自己创办了一个学校,叫做立达学园。我们所悬的理想是自由式的教育,特别着重启发与感化,想针对中等教育的流行的弊病加以纠正。这学校虽终于受中日战事的打击而衰落,却造就出一批有造诣的学生来,对于中等教育发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其次是开明书店。我们老早就觉得出版事业对于文化影响的重要,一个理想的书店应该脱离官办与商办的气味,由读书人和著书人自己来经营。由于夏丐尊、叶圣陶几位先生的努力,这计划终于实现。到现在还不过二十五年,开明书店已由一家几百元股本的小书店,一跃而为有数的大书店。就出书的质量来说,它胜过一切其它的大书店,对于中学学校和新文艺作者的贡献尤其大。对于这两件事业,佩弦先生和我虽不居主要的倡导者的地位,却都先后出了一些力量。佩弦先生之死,与抱病替开明书店编中学国文教本有关,对于开明可谓鞠躬尽瘁。我自己杂事太多,却未能尽全力,心里常觉歉然。

佩弦先生离开立达、开明的一批朋友是应清华大学的聘;我离开他们,是要出国读书。后来他由清华休假到欧洲去,我还在英国没有归来,在英国彼此又有一个短时期的往还。那时候,我的《文艺心理学》和《谈美》的初稿都已写成,他在短途中替我仔细看过原稿,指示我一些意见,并且还替我做了两篇序。后来我的《诗论》初稿也送给他,由他斟酌过。我对于佩弦先生始终当作一位良师益友信赖。这不是偶然的。在我的学文艺的朋友中,他是和我相知最深的一位,我的研究范围和他的也很相近,而且他是那样可信赖的一位朋友,请他看稿子他必仔细看,请他批评他也必切切实实地批评。我的《文艺心理学》有一两章是由他的批评而完全改写过的,在序文里我已经提到这一点。

1933年我回国任教北京大学,他约我在清华讲了一年《文艺心理学》,此后过从的机会就更多。在北平的文艺界朋友们常聚会讨论,有他就必有我。于今还值得提起的有两件事。一是《文学杂志》,名义上虽由我主编,实际上他和沈从文、杨金莆、冯君培诸人撑持的力量最多。这刊物因抗战停了十年,去年算是又恢复起来了。头一期就有佩弦先生的文章,但是因为他多病,文债的担负又重,我们不像从前那样容易得到他的文章。其次是朗诵会,当时朋友们都觉得语体文必须读得上口,而且读起来一要能表情,二要能悦耳,以往我们中国人在这方面不太讲究,现在要想语体文走上正轨,我们就不能不在这方面讲究,所以大家定期聚会,专门练习朗诵,有时趁便讨论一般文学问题。佩弦先生对于这件事最起劲。语文本是他的兴趣中心,他随时对于一个字的用法或一句话的讲法都潜心玩索,参加过朗诵会的朋友们都还记得,他对于语体文不但写得好,而且也读得好。

抗战中我住在四川,佩弦先生虽是常住昆明,因为家眷在川,到四川去的回数很多。乱离中相见,彼此都已大不如前。他老早就有胃病,昆明教授们生活特别苦,听说他于教书以外,烧饭洗碗补衣全靠自己动手,有时竟吃冷馒头度日,他的旧病可能因此加重,他的形容确是日益消瘦憔悴。这些年来我每次看见他,都暗地替他担心。他本来是一位温恭和蔼的人,生气不算蓬勃,进来和他对面,有如对着深秋,令人起萧索之感。他多年来贫病交加,见着朋友却从来不为贫病诉苦,他有廊下派哲人的坚忍。但是贫与病显然累了他,我常感觉到他仿佛受了一种重压,压得不能自由伸展。于今他死去了,我觉得他是一直压到死的。

读过《背影》和《祭亡妻》那一类文章的人们,都会知道佩弦先生富于至性深情;可是这至性深情背后也隐藏着一种深沉的忧郁,压得他不能发扬蹈厉。他的面孔老是那样温和而镇定,从来不打一个呵呵笑,叹息也是低微的。他的脸部筋肉通常是微微下沉,偶一兴奋时便微微向上提起,不多时就放下。平正严肃是他的本性。他那一套旧西装质料虽不讲究,却老是洗刷得干干净净,领结打得挺直;到他的书房里,陈设常是简单朴素,可是一几一砚都摆得齐齐整整。文人不修边幅的习气他绝对没有,行险侥幸的事他一生没有做过一件。他对人对事一向认真,守本分。在清华任教二十四年,除掉休假,他从没有放弃过他的岗位,清华国文系是他一手造成的。教课以外,他的其他活动只有写文章,编教科书,他在开明书店所出的国文教学书籍是一座相当伟大的纪念碑,今日中等学校国文教师不留心研究本行问题则已,留心研究本行问题的没有不从他那里得到益处的。他对朋友始终真诚,请他帮忙的只要他力量能办到,他没有不帮忙的。我得到他的最后一封信,是答复我托他替一位青年谋事的。事没有谋成,而他却尽了力。计算日期,他写那封信是在进医院之前不过几天,那时他的身体当然已经很坏了,还没有忘记一个朋友的一件寻常的请托。我想起自己老是压着信不复,才知道他的这种仔细当极不容易。他的生活兴趣不算很浓也不算很浅,旅行中爱看名胜,集会中爱坐着听人清谈,朋友们说起有好戏他也偶尔抽空去看看,近年来常做旧诗,胃病未发以前他也能喝几杯酒,在朋友们中以酒德见称,不过分也不喧嚷。他对一切大抵都如此,乘兴而来,适可而止,从不流连忘返;他虽严肃,却不古板干枯。听过他的谈吐的人们都忘不了他的谐趣,他对于旁人的谐趣也很欣赏,不过开玩笑打趣在他只是偶然间灵机一现,有时竟像出诸有心,他的长处并不在此。就他的整个性格来说,他属于古典型的多,属于浪漫型的少;得诸孔颜的多,得诸庄老的少。

佩弦先生对于学术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主要是文学史,尤其关于诗歌部门。朋友中有远比我较适宜的人——比如俞平伯先生和浦江清先生——可以详谈他的学术成就,我在此不用再说,只略说他的文章。在写语体文的作家之中,他是很早的一位。

语体文运动的历史还不算太长,作家们都还在各自摸索路径。较老的人们写语体文,大半从文言文解放过来,有如裹小脚经过放大,没有抓住语体文的真正的气韵和节奏;略懂西文的人们处处摹仿西文的文法结构,往往冗长拖沓,佶屈聱牙;至于青年作家们大半过信自然流露,任笔直书,根本不注意到文字问题,所以文字一经推敲,便见出种种字义上和文法上的毛病。佩弦先生是极少数人中的一个,摸上了真正语体文的大路。他的文章简洁精练不让于上品古文,而用字确是日常语言所用的字,语句声调也确是日常语言所有的声调。就剪裁锤炼说,它的确是“文”;就字句习惯和节奏说,它也的确是“语”。任文法家们去推敲它,不会推敲出什么毛病;可是念给一般老百姓听,他们也不会感觉有什么别扭。我自己好多年来都在追求这个理想,可是至今还是嫌它可望而不可追,所以特别觉得佩弦先生的成就难能可贵。一个文学运动的最有力的推动者不是学说主张而是作品,佩弦先生的作品不但证明了语体文可以做到文言文的简洁典雅,而且向一般写语体文的人们揭示一个极好的模范。我相信他在这方面的成就是要和语体文运动史共垂久远的。

佩弦先生和我同姓,年龄相差一岁,身材大小肥瘦相若,据公共的朋友们说,性格和兴趣也颇相似。这些偶合曾经引起了不少的误会,有人疑心他和我是兄弟,有一部国文教本附载作者小传,竟把我弄成江浙人;甚至有人以为他就是我,未谋面的青年们写信给他的误投给我,写信给我的误投给他,都已经不只一次,这对我是一种不应得的荣誉,他在做人和做文方面都已做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我至今还很驳杂,“赐也何敢望回”?于今他已经离开人世了,生死我已久看作寻常事,可是自顾形单影只,仍不免有些感伤。回想起当年白马湖的一批朋友们,互生在抗战前就已过去,丐尊在抗战中过去,现在又短了佩弦,只有子恺、圣陶和我几个人还健在,而都已年过五十,渐就衰老。个人在不同的园地里虽然都略有建树,可是离当初所悬的理想相差都还很远,而世界前途越发迷茫混沌,大家对着都莫可如何。我想死者和生者心头是一样感觉沉重的。

(载1948年8月23日《天津民国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