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有读的道理,就是从字句中抓住声音节奏,

从声音节奏中抓住作者的情趣、气势或神韵。

咬文嚼字应从意义和声音两方面着眼。上篇我们只谈推敲字义,没有提到声音。声音与意义本不能强分,有时意义在声音上见出还比在习惯的联想上见出更微妙,所以有人认为讲究声音是行文的最重要的工夫。我们把这问题特别另作专篇来讨论,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把诗除外,因为诗要讲音律,是人人都知道的,而且从前人在这方面已经说过很多的话。至于散文的声音节奏在西方虽有语音学专家研究,在我国还很少有人注意。一般人谈话写文章(尤其是写语体文),都咕咕喽喽地滚将下去,管他什么声音节奏!

从前人做古文,对声音节奏却也很讲究。朱子说:“韩退之、苏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从古人声响处学。”韩退之自己也说:“气盛则言之短长,声之高下,皆宜。”清朝桐城派文家学古文,特重朗诵,用意就在揣摩声音节奏。

刘海峰 [2] 谈文,说:“学者求神气而得之音节,求音节而得之字句,思过半矣。”姚姬传 [3] 甚至谓:“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舍此便无可窥寻。”此外古人推重声音的话还很多,引不胜引。

声音对于古文的重要可以从几个实例中看出。

范文正公作《严先生祠堂记》,收尾四句歌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他的朋友李太伯看见,就告诉他:“公此文一出名世,只一字未妥。”他问何字,李太伯说:“先生之德,不如改先生之风。”他听着很高兴,就依着改了。“德”字与“风”字在意义上固然不同,最重要的分别还在声音上面。“德”字仄声音哑,没有“风”字那么沉重响亮。

相传欧阳公作《相州昼锦堂记》已经把稿子交给来求的人,而那人回去已经走得很远了,猛然想到开头两句“仕宦至将相,锦衣归故乡”,应加上两个“而”字,改为“仕宦而至将相,锦衣而归故乡”,立刻就派人骑快马去追赶,好把那两个“而”字加上。我们如果把原句和改句朗诵来比较看,就会明白这两个“而”字关系确实重大。原句气局促,改句便很舒畅;原句意直率,改句便有抑扬顿挫。从这个实例看,我们也可以知道音与义不能强分,更动了声音就连带地更动了意义。“仕宦而至将相”比“仕宦至将相”意思多一个转折,要深一层。

古文难于用虚字,最重要的虚字不外承转词(如上文“而”字),肯否助词(如“视之,石也”的“也”字),以及惊叹疑问词(如“独吾君也乎哉?”句尾三虚字)几大类。普通说话声音所表现的神情也就在承转、肯否、惊叹、疑问等地方见出,所以古文讲究声音,特别在虚字上做工夫。《孔子家语》往往抄袭《檀弓》而省略虚字,神情便比原文差得远:例如“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檀弓》)比“仲子亦犹行古人之道”(《孔子家语》),“予恶夫涕之无从也”(《檀弓》)比“予恶夫涕而无以将之”(《孔子家语》),“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檀弓》)比“夫子为之隐佯不闻以过之”(《孔子家语》),风味都较隽永。柳子厚《钴鉧潭记》收尾“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迴,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如果省去两个“之”字为“天高气迴”,省去“也”字为“非兹潭欤”,风味也就不如原文。

古文讲究声音,原不完全在虚字上面,但虚字最为紧要。此外段落的起伏开合,句的长短,字的平仄,文的骈散,都与声音有关。这须拿整篇文章来分析,才说得明白,不是本文篇幅所许可的。从前文学批评家常用“气势”“神韵”“骨力”“姿态”等词,看来好像有些故弄玄虚,其实他们所指的只是种种不同的声音节奏,声音节奏在科学文里可不深究,在文学文里却是一个最主要的成分,因为文学须表现情趣,而情趣就大半要靠声音节奏来表现,犹如在说话时,情感表现于文字意义的少,表现于语言腔调的多,是一个道理。从前人研究古文,特别着重朗诵。姚姬传说:“大抵学古文者必要放声疾读,又缓读,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终身作外行也。”读有读的道理,就是从字句中抓住声音节奏,从声音节奏中抓住作者的情趣、气势或神韵。自己作文,也要常拿来读,读,才见出声音是否响亮,节奏是否流畅。

领悟文字的声音节奏,是一件极有趣的事。普通人以为这要耳朵灵敏,因为声音要用耳朵听才生感觉。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耳朵固然要紧,但是还不如周身筋肉。我读音调铿锵、节奏流畅的文章,周身筋肉仿佛做同样有节奏地运动;紧张或是舒缓,都产生出极愉快的感觉。如果音调节奏上有毛病,我的周身筋肉都感觉局促不安,好像听厨子刮锅烟似的。我自己在作文时,如果碰上兴会,筋肉方面也仿佛在奏乐,在跑马,在荡舟,想停也停不住。如果意兴不佳,思路枯涩,这种内在的筋肉节奏就不存在,尽管费力写,写出来的文章总是吱咯吱咯的,像没有调好的弦子。我因此深信声音节奏对于文章是第一件要事。

我们放弃了古文来做语体文,是否还应该讲声音节奏呢?维护古文的人以为语体文没有音调,不能拉着嗓子读,于是就认为这是语体文的一个罪状。做语体文的人往往回答说:文章原来只是让人看的,不是让人唱的,根本就用不着什么音调。我看这两方面的话都不很妥当。既然是文章,无论古今中外,都离不掉声音节奏。古文和语体文的不同,不在声音节奏的有无,而在声音节奏形式化的程度大小。古文的声音节奏多少是偏于形式的,你读任何文章,大致都可以拖着差不多的调子。古文能够拉着嗓子读,原因也就在它总有个形式化的典型,犹如歌有乐谱,固然每篇好文章于根据这典型以外还自有个性。语体文的声音节奏就是日常语言的自然流露,不主故常。我们不能拉着嗓子读语体文,正如我们不能拉着嗓子谈话一样。但是语体文必须念着顺口,像谈话一样,可以在长短轻重缓急上面显出情感思想的变化和生展。古文好比京戏,语体文好比话剧。它们的分别是理想与写实、形式化与自然流露的分别。如果讲究得好,我相信语体文比古文的声音节奏应该更生动,更有味。

不拘形式,纯任自然,这是语体文声音节奏的特别优点。因此,古文的声音节奏容易分析,语体文的声音节奏却不易分析。刘海峰所说的“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用在语体文比用在古文上面还更恰当。我因为要举例说明语体文的声音节奏,拿《红楼梦》和《儒林外史》来分析,又拿老舍朱自清沈从文几位的文字写得比较好的作品来分析,除掉“自然”“干净”“浏朗”几个优点以外,我没有发见旁的诀窍。比如说《红楼梦》二十八回宝玉向黛玉说心事:

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收着;等着姑娘到来,一桌子吃饭,一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底,才见的比别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

这只是随便挑出的,你把全段念着看,看它多么顺口,多么能表情,一点不做作,一点不拖沓。如果你会念,你会发现它里面也有很好的声音节奏。它有骈散交错、长短相间、起伏顿挫种种道理在里面,虽然这些都是出于自然,没有很显著的痕迹。

我也分析过一些写得不很好的语体文,发现文章既写得不好,声音节奏也就不响亮流畅。它的基本原因当然在作者的思路不清楚,情趣没有洗练得好,以及驾御文字的能力薄弱。单从表面看,语体文的声音节奏有毛病,大致不外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文白杂糅,像下面随意在流行的文学刊物上抄来的两段:

摆夷的垄山多半是在接近村寨的地方,并且是树林荫翳,备极森严。其中荒冢累累,更增凄凉的成分。这种垄山恐怕就是古代公有墓园的遗风。故祭垄除崇拜创造宇宙的神灵外,还有崇拜祖先的动机。……

他的丑相依然露在外面,欺哄得过的无非其同类不求认识人格之人而已。然进一步言之,同类人亦不能欺哄,因同类人了解同类人尤其清楚。不过,有一点可得救的,即他们不求自反自省,所以对人亦不曾,且亦不求分析其最后之人格,此所以他们能自欺兼以欺人……

这些文章既登在刊物上,当然不能算是最坏的例子,可是念起来也就很“别扭”。我们不能像读古文一样拖起调子来哼,又不能用说话或演戏的腔调来说。第一例用了几句不大新鲜的文言,又加上“增”“故”两个作文言文用法的字,显得非驴非马,和上下文不调和。第二例除掉杂用文言文的用字法以外,在虚字上面特别不留心。你看,“无非……而已……然……不过……即……所以……亦……且亦……此所以……兼以……”这条线索多么纠缠不清!语体文的字和辞不够丰富,须在文言文里借用,这是无可反对的。语体文本来有的字和辞,丢着不用,去找文言文的代替字,那何不索性做文言文?最不调和的是在语体文中杂用文言文所特有的语句组织,使读者不知是哼好还是念好。比如说,“然进一步言之,同类人亦不能欺哄,因同类人了解同类人尤其清楚”这段话如果写成纯粹的语体文,就应该是:“但是进一步来说,同类人也难得欺哄,因为同类人了解同类人更加清楚。”这样地,我们说起来才顺口,才有自然的节奏。

其次,没有锤炼得好的欧化文在音调节奏上也往往很糟,像下面的例子:

当然这不是说不要想象,而且极需要想象给作品以生动的色彩。但是想象不是幻想而是有事实,或经验作根据。表现可能的事实,这依然对现象忠实,或者更忠实些。我们不求抓住片段的死的事实,而求表现真理。因为真理的生命和常存,那作品也就永远是活的。……

春来了,花草的生命充分表现在那嫩绿的枝叶和迷乱的红云般花枝,人的青春也有那可爱的玉般肢体和那苹果似的双颊呈现……

作者很卖力气,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但是这样生硬而笨重的句子里面究竟含着有什么深奥的道理?第一例像是一段生吞活剥的翻译,思路不清楚,上下不衔接,(例如第一句“而且”接什么?“可能的事实”成什么话?作者究竟辩护想象,还是主张对现象忠实,还是赞扬真理?)音调节奏更说不上。第二例模仿西文堆砌形容词,把一句话(本来根本不成话,那双颊是人的还是青春的?)拖得冗长,念起来真是佶屈聱牙。从这个实例看,我们可以明白思路和节奏的密切关系,思想错乱,节奏就一定错乱;至于表面上欧化的痕迹还是次要的原因。适宜程度的欧化是理应提倡的,但是本国语文的特性也应当顾到。用外国文语句构造法来运用中文,用不得当,就像用外国话腔调说中国话一样滑稽可笑。

我在这里只是随意举例说明声音节奏上的毛病,对所引用的作者并非要作恶意的批评,还请他们原谅。语体文还在试验时期,错误人人都难免。我们既爱护语体文,就应该努力使它在声音节奏上比较完美些,多给读者一些愉快,少给责难者一些口实。这事要说是难固然是难,要说是容易也实在容易。先把思想情感洗练好,下笔时你就当作你是在谈话,让思想情感源源涌现,力求自然。你在向许多人说话,要说服他们,感动他们,当然不能像普通谈话那样无剪裁,无伦次。你须把话说得干净些,响亮些,有时要斩截些,有时要委婉些。照这样办,你的文章在声音节奏上就不会有毛病。旁人读你的文章,就不但能明白你的意思,而且听得见你的声音,看得见你的笑貌。“如闻其语,如见其人。”你于是成为读者的谈心的朋友,你的话对于他也就亲切有味。

(载1946年《谈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