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这两句诗看成表现凄凉寂寞的情感,

那就根本没有见到它的佳妙了。

记不清在哪一部书里见过一句关于英国诗人济慈(Keats)的话,大意是说谛视一个佳句像谛视一个爱人似的。这句话很有意思,不过一个佳句往往比一个爱人更可以使人留恋。一个爱人的好处总难免有一日使你感到“山穷水尽”,一个佳句的意蕴却永远新鲜,永远带有几分不可捉摸的神秘性。谁不懂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是谁能说,“我看透这两句诗的佳妙了,它在这一点,在那一点,此外便别无所有?”

中国诗中的佳句有好些对于我是若即若离的。风晨雨夕,热闹场,苦恼场,它们常是我的佳侣。我常常嘴里在和人说应酬话,心里还在玩味陶渊明或是李长吉的诗句。它们是那么亲切,但同时又那么辽远!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对我也是如此。它在我心里往返起伏也足有二十多年了,许多迷梦都醒了过来,只有它还是那么清新可爱。

这两句诗的佳妙究竟何在呢?我在拙著《谈美》里曾这样说过:

情感是综合的要素,许多本来不相关的意象如果在情感上能协调,便可形成完整的有机体。比如李太白的《长相思》收尾两句“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 ”,钱起的《湘灵鼓瑟》收尾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温飞卿的《菩萨蛮》前阕“水晶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 ,雁飞残月天 ”,秦少游的《踏莎行》前阕“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里加点的字句所传出的意象都是物景,而这些诗词全体原来都是着重人事。我们仔细玩味这些诗词时,并不觉得人事之中猛然插入物景为不伦不类,反而觉得它们天生成地联络在一起,互相烘托,益见其美,这就由于它们在情感上是谐和的。单拿“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来说,曲终人杳虽然与江上峰青不相干,但是这两个意象都可以传出一种凄清冷静的情感,所以它们可以调和,如果只说“曲终人不见”而无“江上数峰青”,或是说“江上数峰青”而无“曲终人不见”,意味便索然了。

这是三年前的话,前几天接得丐尊先生的信说:“近来颇有志于文章鉴赏法。昨与友人谈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两句大家都觉得好。究竟好在何处?有什么理由可说:苦思一夜,未获解答。”

这封信引起我重新思索,觉得在《谈美》里所说的话尚有不圆满处。我始终相信“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一首诗”,各人各时各地的经验,学问和心性不同,对于某一首诗所见到的也自然不能一致。这就是说,欣赏大半是主观的,创造的。我现在姑且把我在此时此地所见到的写下来就正于丐尊先生以及一般爱诗者。

我爱这两句诗,多少是因为它对于我启示了一种哲学的意蕴。“曲终人不见”所表现的是消逝,“江上数峰青”所表现的是永恒。可爱的乐声和奏乐者虽然消逝了,而青山却巍然如旧,永远可以让我们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人到底是怕凄凉的,要求伴侣的。曲终了,人去了,我们一霎时以前所游目骋怀的世界,猛然间好像从脚底倒塌去了。这是人生最难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转眼间我们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个可亲的伴侣,另一个可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远是在那里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种风味似之。不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么;这一曲缠绵悱恻的音乐没有惊动山灵?它没有传出江上青峰的妩媚和严肃?它没有深深地印在这妩媚和严肃里面?反正青山和湘灵的瑟声已发生这么一回的因缘,青山永在,瑟声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

写到这里,猛然想起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独刈女》。凑巧得很,这首诗的第二节末二行也把音乐和山水凑在一起:

Breaking the silence of the seas

Among the farthest Hebrides.

传到那顶远顶远的希伯里第司

打破那群岛中的海面的沉寂。

华兹华斯在游苏格兰西北高原,听到一个孤独的割麦的女郎在唱歌,就做了这首诗。希伯里第司群岛在苏格兰西北海中,离那位女郎唱歌的地方还有很远的路。华兹华斯要传出那歌声的清脆和曼长,于是描写它在很远很远的海面所引起的回声。这两行诗作一气读,而且里面的字大半是开口的长音,读时一定很慢很清脆,恰好借字音来传出那歌声的曼长清脆的意味。我们读这句诗时,印象和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诗很相似,都仿佛见到消逝者到底还是永恒。

玩味一首诗,最要紧的是抓住它的情趣。有些诗的情趣是一见就能了然的,有些诗的情趣却迷茫隐约,不易捉摸。本来是愁苦,我们可以误认为快乐,本来是快乐,我们也可以误认为愁苦;本来是诙谐,我们可以误认为沉痛,本来是沉痛,我们也可以误认为诙谐。我从前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以为它所表现的是一种凄凉寂寞的情感,所以把它拿来和“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诸例相比。现在我觉得这是大错。如果把这两句诗看成表现凄凉寂寞的情感,那就根本没有见到它的佳妙了。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人而论,他所感到的欢喜和愁苦也许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诗人而论,热烈的欢喜或热烈的愁苦经过诗表现出来以后,都好比黄酒经过长久年代的储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朴。我在别的文章里曾经说过这一段话:“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可以明白古希腊人何以把和平静穆看作诗的极境,把诗神阿波罗摆在蔚蓝的山巅,俯瞰众生扰攘,而眉宇间却常如作甜蜜梦,不露一丝被扰动的神色?”这里所谓“静穆”(serenity)自然只是一种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诗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腊——尤其是古希腊的造型艺术——常使我们觉到这种“静穆”的风味。“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如果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诗中见出“消逝之中有永恒”的道理,它所表现的情感就决不只是凄凉寂寞,就只有“静穆”两字可形容了。凄凉寂寞的意味固然也还在那里,但是尤其要紧的是那一片得到归依似的愉悦。这两种貌似相反的情趣都沉没在“静穆”的风味里。

江上这几排青山和它们所托根的大地不是一切生灵的慈母么?在人的原始意识中大地和慈母是一样亲切的。“来自灰尘,归于灰尘”也还是一种不朽。到了最后,人散了,曲终了,我们还可以寄怀于江上那几排青山,在它们所显示的永恒生命之流里安息。

十月十四日北平

(载《中学生》第60期,193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