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府元龟》为宋朝四大部书之一,亦为清《四库全书》中最大部书之一,库本凡二万七千二百余页,其数比《太平御览》多一倍。二者同是类书,然前人每重《御览》而轻《册府》,故《御览》自明以来有数刻,《册府》只有一刻。《御览》采摭范围较广,每条皆著出处,便于引据,为校雠辑佚家所喜用。《册府》所采大抵以“正史”为主,间及经子,不采说部,故《枫窗小牍》谓其“开卷皆目所常见,无罕觏异闻,不为艺林所重”。明末诸儒如顾炎武等对《册府》尚不断引用,其后致力者遂稀。

乾隆中四库馆辑《薛五代史》,大部分本可由《册府》辑出,乃以《册府》习见,外间多有,《永乐大典》孤本,为内府所藏,遂标榜采用《大典》,而《册府》只可为辅。虽然如此,《册府》已渐为人所注意。道光间,刘文淇诸人为岑氏校勘《旧唐书》,即大用《册府》,成绩甚著,亦以《册府》所采唐五代事,不独用刘薛二家之书,当其修《册府》时,唐五代各朝实录存者尚众,故今《册府》所载,每与旧史不尽同也。

《册府》材料丰富,自上古至五代,按人事人物,分门编纂,凡一千一百余门,概括全部十七史。其所见史,又皆北宋以前古本,故可以校史,亦可以补史。《旧唐》、《旧五代史》无论,《魏书》自宋南渡后即有缺页,严可均辑《全后魏文》,其三十八卷刘芳上书言乐事,引《魏书·乐志》仅一行,即注“原有阙页”;卢文弨撰《群书拾补》,于《魏书》此页认为“无从考补”,仅从《通典》补得十六字。不知《册府》五百六十七卷载有此页全文,一字无阙。卢严辑佚名家,号称博洽,乃均失之交臂,致《魏书》此页埋没八百年,亦可为清儒不重视《册府》之一证。

《册府》可以校史,亦可以史校之。昔傅沅叔增湘以宋本《册府》残卷校明本,至五百十七卷十四页一行,发见有错简,宋明本皆误,驰书询余。余审上下文义,上半系晋天福五年窦贞固奏国忌事,“勋旧”下缺文五十八字,可以本书三十一卷十六页奉先门互见之文补足之。下半加冠一段,有王奂等十四人议,系《南齐书·礼志》之文,伏曼容一段,亦采自《南齐书·舆服志》。由加冠至十七行军容,系本书五百七十七卷九页十四行奏议门司徒下脱文,正可补其阙。至军容下之“是月”究系何月,据《五代会要》十七卷知班条载贾批此状,系周广顺三年三月,知其前一条亦必是周广顺三年三月事,故承上文言是月也。以此覆沅叔,沅叔大喜,以为问一得三。知宋本亦未为尽善,要在读者能以校勘学之“他校法”校之。陆心源亦曾校此二卷,未能校出,盖对校易,他校难也。

此书自明以来,只有一刻,康乾而后,虽续有补版,实同出一源,非有二刻。据卷首藏本姓氏,明人所见,俱系钞本。至清代,丽宋楼曾藏有北宋刻本残帙四百七十一卷,京师图书馆有宋本七十五卷,铁琴铜剑楼有五卷,袁克文有十卷。傅沅叔曾借校袁氏等各卷。宋本实比明本为强:如二百九十卷明本卷首前三页半,系二百九十七卷谴让门卷首之文,重出于此;所缺去者系立功门小序及周公旦等九条,凡一千二百余字,非宋本何由补足之。又如明本五百八十九卷十一页三行“疏降”下,脱宋本二页,凡一千三百五十余字。又如明本六百十九卷二十页三行后,脱武懿宗等七条,凡六百余字,均非宋本无由补足。故今影印本已将宋本诸条补遗于后矣。

然亦有宋本误而明本不误者:如傅校本三百七十四卷十八页二行“击虏”下,宋本有张奉国、刘澭等二条,凡三百三十余字,已见本卷四至五页,显系错简衍文,明本删之,是也。又五百九十卷十七页四行“章”字下,宋本有黄钟一宫等三百三十余字,系五百六十八卷十八页之文,错简于此,脱固不可,衍亦何用,明本亦已删去。此皆明本胜宋本处。可见明人对此书集体校雠,曾用相当功力,不得以“明人空疏”,遂一笔抹煞也。

陆心源《北宋本册府元龟跋》所举明本脱文甚多,有真脱者,固可由宋本补足;有非脱而为明本有意删去者,固不必复由宋本补之也。如谓五百五十九卷十二页李翱条前脱路隋一条,凡五百七十余字,今按路隋条已见五百五十七卷一页。又谓六百十七卷十六页张仁愿条前脱刘三复一条,凡四百余字,十八页顾荣条前脱王观一条,凡四十余字,崔振条前脱王彪之一条,凡八十余字,今按刘三复条已见六百十六卷二十一页,王观、王彪之条已见六百十七卷五页。谓六百十八卷十二页狄仁杰条后脱徐有功一条,凡八十余字,十三页李棲筠条前脱李岘一条,凡二百余字,十七页苏颋条前脱李日知一条,凡九十余字,今按徐有功条已见六百十七卷二十页,李岘条已见六百十六卷十二页,李日知条已见六百十七卷十九页。谓六百十九卷十四页李殷梦条前脱崔器一条,凡二百二十余字,今按崔器条与李岘条同词,已见六百十六卷十二页。谓六百五十卷十页高彪条后脱羊陟、王堂二条,凡四十五字,孔昱条后脱苏章一条,凡二十字,今羊陟条已见本卷八页,王堂、苏章条已见本卷四页。谓六百九十七卷五页李章条前脱董宣一条,凡二百四十余字,阳球条前脱黄昌一条,凡四十余字,今按董宣条已见六百九十六卷十一页,黄昌条已见六百九十六卷十三页。谓八百六十四卷十八页封隆之条前脱杨愔一条,凡三十字,今按杨愔即在本卷本页封隆之后。

凡此诸条,非陆跋所举有错误,即宋本重出或互见之文,可以用校勘学之“本校法”以本书前后互校,即知其重出或互见而删之,故与其说是明本脱文,毋宁说是明本删宋本重出之文为得其实也。因此,益信明人校刻此书之劳不可没。今宋刻既无完本,以明刻初印本影印,亦其宜也。

一九五九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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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并发表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59年第4期。今据原稿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