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讲演此题,适遇回历一三四五年斋月第一日,事极凑巧。二十年前,余即有意编纂中国回教志。其总目如下:

一 宗派志

二 典礼志

三 氏族志

四 户口志

五 寺院志

六 古迹志

七 金石志

八 经籍志

人物志 经师 卓行 政绩 武功 文苑 方术 杂流 列女

十 大事志

附: 中回历对照年表

  历代哈里发世系表

  唐宋辽大食交聘表

  元明清回回科第表

但以关于户口、寺院、金石诸门,非实际调查不可,而中国回教团体,组织不完备,调查殊感困难,故此书至今尚未完全成功。近又思缩小范围,改变体例,名为中国回教史。今晚所讲,即其中之一部分。

欲知回回教进中国的源流,应先知中回历法之不同。回历以三百五十四日或三百五十五日为一年,并无闰月。若以中历与之对算,则每经三十年即差一年,百年即差三年,一千年应差三十年矣。故摩诃末之生卒,及创教年代,与乎回教在中国情形,若照中历计算,则无不错。然中国人言回教者,对此多不注意。宋人所著《癸辛杂志》,清人所著《西陲要略》,及近人所著《新疆礼俗志》等,皆论及回历,而均言其以三百六十日为一年。《西域闻见录》、《回疆通志》等,则又谓其以三百六十四日为一年。《长春西游记》,查慎行《人海记》,徐松《水道记》等,则均误以回历十月一日开斋节为岁首。周密《癸辛杂志》则以回历十二月十日之禋祀节为岁首。李光廷《汉西域图考》则误以土鲁蕃回历一〇八三年之贡表在顺治十一年。据《池北偶谈》,则实在康熙十二年。由此可知,欲治中国回教史,必先明白回历与中历不同始。

元《长春西游记》以元太祖十六年辛巳(西一二二一) 十一月四日为回教岁首;此误以回历六一八年十月一日开斋节为岁首也。

清查慎行《人海记》(正觉楼丛书本) 以康熙己丑八月初三日为回回岁朝(己丑八月为回历七月,乙丑八月为回历十月) ;此误以回历一〇九六年十月一日开斋节为岁首;而刻本又误乙丑为己丑也。

清徐松《水道记》以嘉庆二十四年六月初三日为回教岁首;此误以回历一二三四年十月一日开斋节为岁首也。

宋周密《癸辛杂志》以元至元二十二年乙酉正月十二日为回教岁首;此误以回历六八三年十二月十日禋祀节为岁首也。

问回教何时入中国,多数言隋开皇中。“隋开皇中”四字见《旧唐书·大食传》,《旧唐书》本之贾耽《四夷述》。然此四字系述摩诃末先代之情形,非谓其教此时入中国。

又回历纪元,明以来皆谓始于隋开皇十九年己未(西五九九) ,其误因洪武十七年甲子采用回历时,为回历七百八十六年,由此按中历上推七百八十六年,故有此说。若按回历上推七百八十六年,则实为唐武德五年壬午(西六二二) 。与开皇己未说,相差至二十三年。此二十三年,为研究中国回教源流者一大症结。今年为回历一三四五年,若由今年按中历上推一三四五年,当为陈后主至德元年(西五八三) ,则相差至四十年矣。明乎此,方可言回教何年人中国。

中国回教书中有一部极鄙俚而极通行之书,名曰《回回原来》,又名曰《西来宗谱》。其言回教入东土之始,谓始自唐贞观二年,识者多鄙此书为不足信。然一考其说之由来,亦由误算年数,非有意作伪可比。所谓贞观二年者,实永徽二年也。《旧唐书》本纪及《册府元龟》,均谓永徽二年大食始遣使朝贡。何以知为始?因唐代外使来朝,向有铜鱼之制,雌雄各一,铭其国名,置于彼国,见《唐会要》。其初次通使者当无此,故知为始来。贞观二年与永徽二年适差二十三年,其说本不谬,特误算耳。《旧唐书·大食传》又谓永徽二年大食使来,自言有国三十四年,已历三主。今考永徽二年,为回历三十年至三十一年,与三十四年之说不合。据《旧唐书》本纪及《册府》,则永徽六年大食再朝贡,《大食传》盖误以永徽六年使者之言为永徽二年使者之言也。永徽六年为回历三十四年至三十五年,正回教第三代哈里发(教主) 奥自蛮在位之时,有鄙著《中回历对照表》,及《历代哈里发世系年表》可参考。总之,大食与中国正式通使,确自唐永徽二年(西六五一) 始。广州北门外有斡歌思墓,回教人认为始至中国之人,其墓碑谓建于贞观三年,以相差二十三年之说例之,此墓当亦为永徽三年所建。

大食在唐宋间与中国之关系,殆如今日之英美,明时之葡萄牙。当时外国来华之海船,以波斯大食为最多。《太平广记》论波斯大食商胡之事,辄侈言其豪富。《旧唐书·邓景山传》言田神功兵掠扬州,波斯大食商胡死者数千人。扬州一处如此,则其人数之多可想。

中国典籍记回教事最早而又最正确者,当推杜佑通典》。佑之族子杜环,天宝间曾随高仙芝西征,居西域十二年,从海道由广州归国。所作《经行记》,今不传,然《通典》常引用之。兹择录其一二:

大食有礼堂,容数万人。每七日,王出礼拜,登高座,为众说法曰:人生甚难,天道不易。奸非劫窃,细行谩言,安己危人,欺贫虐贱,有一于此,罪莫大焉。凡有征战,为敌所戮,必得升天。杀其敌人,获福无量。(《通典》引杜环《经行记》)

胡则一种,法有数般,有大食法,有大秦法。其大食法者,不食猪、狗、驴、马等肉,不拜国王父母之尊,不信鬼神,祀天而已。其俗每七日一假,不买卖,不出纳。(同上)

此种记载在唐以后中国书中言回教者,实未见有此清楚。所谓法,即教也。大食法,回教也。大秦法,景教也。

回教有著名之碑,在陕西西安礼拜寺。是碑题“唐天宝元年户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王铗撰”。天宝元年为西历七四二年,较建中二年(西七八一) 所立之景教碑,尚早四十年。此碑若真,其价值可想。然其碑文语意,纯是宋明以后语,与唐人语绝不类,其书法亦非宋明以前书法;且译摩诃末为谟罕默德,尤为元末明初人译音。此节下文说明之。以此知此碑为明时所造。然唐时著名人物极多,何以碑用王 名字;王 名誉并不好,《唐大诏令集》有《赐王 自尽诏》;若谓明人作伪,何必托之王 。且《旧唐书·王 传》,天宝元年, 正为户部员外郎兼御史,其前后一二年,则不是此官,可见年代官职,并不错误。吾因此事,蓄疑有年,后在《全唐文》发见王 有《上玄宗舍宅为观表》,言宅在城南安化门内。窃疑此碑或即王 舍宅为观时所建。后此观入于回教人之手,乃就原碑磨改为回教寺碑,而仍用天宝元年户部员外郎兼御史王 衔名入石也。

杜环《经行记》所记大食王告众语,绝似道教之《太上感应篇》文。王 舍宅而成之道观,后又入于回教人之手,亦宗教史上极有趣味之问题也。

唐时回教势力占领中亚细亚之先后,据慧超《往五天竺国传》,及《册府元龟》,即可知其形势。《册府元龟》开元六年吐火罗,七年安国,倶密国,康国,十五年吐火罗等,均有为大食侵略,向唐请兵之语体表文。据此等表文,可知大食当时对待异教国增税之重。而战将屈底波之名,亦于此时见知于唐。然唐对于各国之请援,均未之许。由此知唐人于大食情况,极为了然,不敢轻于用兵也。

唐人不独不愿与大食结怨,肃宗时且曾借大食兵以平安史之乱,其后更有主张连大食以抗吐蕃者。《通鉴》言贞元三年李泌主结大食以抗吐蕃,言“大食在西域为最强,自葱岭尽西海,地几半天下;代与吐蕃为仇,臣故知其可招”。此等见解,全因当时与大食交通频繁,习闻外事所致。《经行记》言在大食见有京兆人樊淑、刘泚,河东人乐 、吕礼等。《通鉴》言:“天宝以来,胡客留长安者四千人。”恐今日东交民巷外侨未有此众。

总之,唐与大食关系密切,就拙著《唐时大食交聘表》,由永徽二年(西六五一) 至贞元十四年(西七九八) ,百四十八年间,正式遣使之见于记载者,已有三十七次。其遗漏未及记载者,当更不止此。

至于五代时,回教无大事可记,且时代亦短,但其中颇有足资谈柄者。唐时有大食人李彦昇成进士,五代时亦有波斯人李珣,兄妹皆有才名。

黄休复茅亭客话》:李四郎名珐,字廷仪,其先波斯国人,随僖宗入蜀,授率府率。兄珣,有诗名,预宾贡焉。眩玹举止温雅,颇有节行,以鬻香药为业。暮年以炉鼎之费,家无余财,惟道书药囊而已。

何光远鉴诫录》:李珣,字德润,本蜀中土生波斯也。少小苦心,屡称宾贡。所吟诗句,往往动人。尹校书鹗者,锦城烟月之士,与李生常为善友。遽因戏遇嘲之,李生文章,扫地而尽。诗曰:“异域从来不乱常,李波斯强学文章;假饶折得东堂桂,胡臭薰来也不香。”

杨慎词品》:李舜玹,李珣妹,为王衍昭仪。饶词藻,有《鸳鸯瓦上》一首,误入《花蕊夫人集》。词云:“鸳鸯瓦上瞥然声,昼寝宫娥梦里惊;元是我王金弹子,海棠花下打流莺。”

今《花间集》选李珣词不少,李珣集名《琼瑶集》。吾因李珣弟李珐以鬻香药为业,尹鹗诗又有“胡臭薰来也不香”句,因而联想到《旧唐书·李汉传》有波斯贾人李苏沙献沉香亭子材事。珣、珐疑为李苏沙后人。李时珍本草纲目》引李珣《海药本草》谓为肃、代时人。然吾观《海药本草》所引有段成式酉阳杂俎》,则珣必在段成式后,其为五代时世业香药之李珣无疑。然则珣并知医,与元末回回诗人丁鹤年之兼擅医术同,亦回回风俗也。吾有李珣《海药本草》辑本。又《图绘宝鉴》称李舜玹夫人能画,不独能诗,亦才女也。南汉后主刘 亦娶波斯女,赐名媚猪,不似李舜玹之温雅矣。

至于宋代,关于回回教史料甚多。其与他代特异者,则每以佛的名称施于回回教。如:

周去非岭外代答》:麻嘉是“佛”麻霞勿出世之处,有“佛”所居方丈,以五色玉结甃成墙屋。每岁遇“佛”忌辰,大食诸国王,皆遣人持宝贝金银施舍,以锦绮盖其“方丈”。

朱彧萍洲可谈》:广州蕃坊,蕃人衣装与华异,饮食与华同。或云其先波巡尝事瞿昙氏,受戒勿食猪肉,至今蕃人,但不食猪肉而已。

方信孺《南海百咏》:番塔始于唐时,曰怀圣塔,凡六百十五丈(?)。每岁五六月,夷人率以五鼓登其绝顶,叫“佛”号。下有礼拜堂。

赵汝适诸蕃志》:大食王与官民皆事天,有“佛”名麻霞勿。七日一削发,剪甲。岁首,清斋念经一月,每日五次拜天。

岳珂《裎史》:番禺有海獠,性尚鬼而好洁,平居终日相与膜拜祈福。有堂焉,以祀名如中国之佛,而实无像设,称谓聱牙,亦莫能晓,竟不知何神也。堂中有碑,高袤数丈,上皆刻异书如篆籀,是为像主,拜者皆向之。

郑所南《心史》:回回事佛,创叫“佛”楼,甚高峻。时有一人发重誓,登楼上,大声叫“佛”不绝。

麻霞勿为闽广语,即摩诃末之异译,下文说明之。宋时市舶之利甚溥,为当时收入之一大宗。广州、泉州尤盛。汉回通婚之事亦恒见。

《粤海关志》引《宋会要》:绍兴七年,大食大商蒲亚里既至广州,有右武大夫曾纳利其财,以妹嫁之,亚里因留不归。

五代时国主喜纳波斯女,而宋时宦族亦爱嫁大食人。辽时大食国王请婚,亦曾以公主嫁之。阿萨兰回鹘亦曾娶辽公主,均见《辽史》。可见五代辽宋时与回回通婚一事,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也。至辽宋与大食信使之往还,具详吾所作之《辽宋大食交聘表》。由辽天赞三年(西九二四) 至宋开禧间(西一二〇七) ,凡二百八十四年,正式遣使见于记载者三十九次。《宋史》所阙,可以《文献通考》所载补足之。

宋与大食之通使,多由海道。辽与大食之通使,多由陆路。辽宋时回回国境,盖尽占中亚大陆也。辽既尝与大食通婚,故后为金所侵,耶律大石乃率兵西去,遗回鹘王书曰:“我将西至大食,假道尔国,其勿致疑。”所以然者,亦以与大食有姻谊耳。其后卒建国于回回地,号西辽,凡八十八年,始为元人所灭。大石女名普速完,曾权国称制,在位十四年,吾因其名普速完,疑其曾奉回教也。

至于金代与回教之关系,记载颇缺乏,然刘祁归潜志》称南渡将帅著名者有郭阿里。就其名观之,其为回回教人无疑。《归潜志》又载一事,云牙虎带会宴,诸将并妻皆在座。时共食猪肉馒头,有一将妻言素不食猪肉。牙虎带趣左右易之。须臾食讫,问曰:“尔食何肉?”其人对曰:“蒙相公易以羊肉甚美。”牙虎带笑曰:“不食猪肉而食人肉何也?尔所食非羊,人也。”其人大呕,疾病数日。据此,则金时回回人固有以武功显者矣。

至于元时,回回人势力尤大,著录于《元史氏族表》者逾百人,赡思著述至十余种,丁鹤年则现尚有《丁孝子集》行世。也黑迭儿则为今北京宫城之创建人。一时不能尽述,可参观拙著《元西域人华化考》。又《元典章》、《元史·刑法志》多提及回回人词讼,并云“哈的大师只掌教念经,回回词讼交有司问”。可知回回人之众。至顺《镇江志》详载当时镇江各色人户口。试列为细表,则可知当时回回人与各色人比例之确数。

关于回回名称的起源,研究者颇不乏人,如钱大昕、李光廷、丁谦均有所论列。其名实由回纥转变而来,列表于后。

第一表(甲)行,为摩尼教时代之回鹘。(乙)行,为非阿萨兰教之回鹘。(丙)行,为改从阿萨兰教之回鹘。观此可知回回名目,由回鹘转变到回回之次第。但上所引诸书,有一名互用,及后人误改者。如同一“外五”,《秋涧集》以之代表非回回,《郝经集》则以之代表回回,是也。

第一表

回教本名伊斯兰,然伊悉烂之名,早见于《册府元龟》及《唐书·西域传》。中亚细亚国王之名阿悉烂者多有,阿悉烂之异译,如第二表。

第二表

至于回回教之名称,各代不同,如第三表。

第三表

回回教徒之名称,各代译音亦不同,如第四表。

第四表

摩诃末名称,各代译音亦不同。列表如次:

杜环《经行记》之“暮门”,有连下文都字读为“暮门都”者,如《辛卯侍行记》等是也。《经行记》原文为“其大食王暮门都此处”,言大食王名暮门,都于此处也。麻霞勿之名,始见于《岭外代答》。《诸蕃志》因之,非闽粤音不能得其解也。《明史》于《天方传》称回回设教之祖曰马哈麻,于《默得那传》,则称其初国王谟罕蓦德,前后相隔不过一叶,殊异若此,则撰《明史·西域传》者之回教知识可知也。谟罕蓦德之译,早见于元至正八年,《定州礼拜寺碑》,其次则为《泉州清净寺至正九年碑》。至《广州怀圣寺至正十年碑》犹称马合麻。先是回回二字,以名种族,不以名教。《定州至正八年碑》,始以回回二字,与教并提,然尚未有回回教三字合称也。清净寺、怀圣寺碑,更未尝以回回二字与教并提,仍称大食而已。可知一名词之成立,亦经若干时之蜕化而成。则《天宝元年碑》之谟罕蓦德,其为明人手笔,尚有何疑义。又如大食之名,起于唐初垂拱间;《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作“多氏”,开元间慧超《往五天竺国传》作“大宴”,皆由汉“条支”二字蜕化而来,而今本任昉述异记》乃有大食之记载。任昉梁人,何得来大食二字?其为唐以后人所窜入无疑。

至于明代回回教,乘元代之后,由中亚东来之回回人,散居中国已及百年。以武功著者固多,其读书应举者亦不少。仅以元统癸酉(西一三三三) 《进士题名录》计,回回进士,一科已有十人,其盛可想。明初诏译回回天文书,主其事者,即翰林院编修回回大师马沙亦黑等。《明太祖文集》有《翰林院编修马沙亦黑马哈麻敕》文。永乐间派三宝太监下西洋,所谓三宝太监者,即回回人郑和也。近云南昆阳发见李至刚撰《马公墓志铭》,马公即郑和之父,名哈只;哈只者,回人以称曾朝天方者也。碑言马公二子,次子和,事今天子,赐姓郑,为内官太监云。明时回回人给事宫廷者甚多。武宗曾纳回回女为妃,事详《野获编》及《艺海珠尘·武宗外纪》,不具述。《癸巳存稿》、《野获编》又有正德间禁宰猪记载,皆与回教有关系者也。陆容菽园杂记》又有载回人尊孔事,此为中国回教特别情形,与其他外来宗教不同。其言曰:

回回教门异于中国者,不供佛,不祭神,不拜尸,所尊敬者惟一天字,天之外,最敬孔圣人。故其言云:“僧言佛子在西空,道说蓬莱住海东,唯有孔门真实事,眼前无日不春风。”见中国人修斋设醮,笑之。

此诗是否为回回人所著不可知。然《七脩类稿》引之,《殊域周咨录》亦引之。《菽园杂记》著于弘治间,则其说流传亦古。云南之有孔子庙,本为回回人赡思丁所创建。明末王岱舆著《清真大学》,亦模仿儒书。雍正刘智著《天方性理》,又杂以宋儒色彩。凡此皆中国回教特异处,其原因由于读书应举,不便显违孔教也。然因此之故,明人对于回教,多致好评,政府亦从未有禁止回教之事,与佛教、摩尼教、耶稣教之屡受政府禁止者,其历史特异也。

元明内地回教虽盛,然新疆诸地改从回教之先后,则不可不加以研究。新疆今视为回疆,然在明初,土鲁番、哈密犹奉佛教。永乐六年(西一四〇八) 土鲁番番僧来朝,犹授为灌顶慈慧圆智普通国师,其非回教可知。至成化五年(西一四六九) ,其酋阿力遣使来贡,自称“速檀”,则已改从回教矣。永乐间郑和由海道往西洋,陈诚由陆路往哈烈,经过土鲁番,犹谓居人信佛法,多建僧寺。哈密原有回回、畏兀儿、哈剌灰三族杂居,嗣为土鲁番所据,始尽从回教。至于天山北路,伊犁等处,清初犹奉佛教,此事别详拙著《新疆诸地改从回教考》,今不能详。

清人待回教徒至虐,故回教徒叛清之事亦特多。计自乾隆中叶,至光绪初,中间不过百年,回教徒之叛清者凡五次。今考清代官书之关于回乱者,叙其书名卷数如下:

一、苏四十三之乱,有《兰州纪略》二十卷。朝隆四十六年。

二、马明心之乱,有《石峰堡纪略》二十卷。乾隆四十九年。

三、张格尔之乱,有《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八十卷。嘉庆二十五至道光九年。

四、杜汶秀之乱,有《平定云南回匪方略》五十卷。咸丰五年至光绪五年。

五、阿古柏之乱,有《平定陕甘新疆回匪方略》三百二十卷。咸丰五年至光绪十四年。

为书四百九十卷,亘时七十一年。拙著《中国回教志》之《大事志》,即记载此项事件。然则谓乾嘉道咸同光六朝,无一朝无回教徒之动乱可也。盖自乾隆二十三年平定大小和卓木后,清廷气焰薰天,以为天下莫予毒。暴官污吏,遍布回疆,宗室侍卫,掊克无艺。魏源撰《圣武记》,志在颂扬威德,然于《道光重定回疆记》,乃有“各城大臣,威福自出,甚至广渔回女,更番入直,奴使兽畜”之言,回人不堪其虐,不能不奋臂而起矣。此本属政治范围,与宗教无涉。然清代学者对于回人,亦多蔑视。顾炎武日知录》谓“回回守其国俗,终不肯变,结成党夥,为暴闾阎”。杭世骏《道古堂集》谓“回回念礼斋课,日无虚夕,异言奇服,不齿齐民”。学者之立论如此,官吏之横暴又如彼。生于其心,害于其政,无怪其屡次动乱也。惟今日五族共知,且同为弱小民族,可以免此。

至于回教势力,虽经清人屡次戮杀,其势不少衰,今将回教势力传播之原因,略举如下:

一、商贾之远征;

二、兵力之所届;

三、本族之繁衍;

四、客族之同化。

第一项为唐时中国始有回教,及宋元时回教繁盛之原因。

第二项为唐时中亚细亚各国及宋明时新疆各地改从回教之原因。

第三项为元明以后,中国回族繁盛之原因。

第四项为在中亚及新疆之蒙古后裔改从回教之原因。

第一第二原因不奇。第三原因,为回教所独。其始因有饮食习惯不同,不便与异教通婚,其民族遂自为风气。世代相传,改宗不易,与其他宗教之父子兄弟信仰或殊者不同。第四原因,尤为回教特色,故中世纪时,虽被蒙族兵威所征服,而蒙人后裔,竟渐次为回教势力所薰陶,其同化力之强,不可思议。四项原因之外,尚有两原因:

一、回教在中国不传教。

二、回教不攻击儒教。

因不传教,故不惹异教人之嫉视。所有六朝及唐代、元代佛道相争之历史,在中国回教史上无有。故唐会昌中毁佛,外来各教,均遭波及;而回回独守门罗主义,千年来元气不伤。

又因向不攻击儒教,如上文所论,回教徒对于孔子,独致尊崇;故能与中国一般儒生,不生恶感。从未闻回教有受人攻击,如唐韩愈之辟佛,明沈漼之参天主教者。苟无请朝官吏之苛待,不至有陕、甘、新疆、云南之事件发生,则回教势力之保全,尚不止此。

至关于中国回教史之研究,除前述中回历之不同外,尚有二事,为回教作者之通病,不可不注意:

一、引书不检原本 凡考证家引书通例,必该书原本已佚,无可寻检,始据他书所引以为证。同时并须声明系据何书所引,不能直称引用原书。如杜环《经行记》已佚,吾人引用《经行记》,只可从《通典》所引。若其书未佚,即当检阅原书,不能据他书转引以为足。又有一记载,必有一起原。如明代诸书所述海外各国,多本于《瀛涯胜览》、《星槎胜览》二书。二书所述,系随郑和下西洋者所亲闻见。此后如《明一统志》,如《吾学编》等所述西洋各国,即本之二书。吾人引用《明一统志》及《吾学编》时,应先知其说之所自出。明万历间行人司行人严从简曾著一书,名《殊域周咨录》,系类集档案而成,今颇少见,余藏有写本。明人言回教者,既误认回教为隋时传入,又因《殊域周咨录》有《天方默德那传》,于是回教著作中,每发现一奇异书名。其名为何?即“隋书殊域志”五字,或“隋书殊域志周咨录”八字是也。其始所引,当系曾见《殊域周咨录》,又理想《隋书》必有记载,遂并引《隋书》。其后展转引用,不检原书,遂成此奇异书名。一若《隋书》中实有《殊域志》者。故今有一鉴定回教史籍是否可信之捷诀,即凡开卷有引用《隋书殊域志》此奇异书名者,即谬陋不足据之书也。

二、任意改窜古本 凡考证家引用古书,为行文方便,删节字句,原无不可。然不能任意改窜,仍称出自原书,眩人耳目。又一代有一代译名,如前述摩诃末、谟罕蓦德等译名,一望即知其为某时代所译。又如如德亚及犹太等名,一望即知其为明天主教所译,抑清耶稣教所译。后人翻刻古书,应仍原译,或附注说明亦可。然不能任意改窜原文,致失原来面目。今回教人翻印书籍,辄任意增改,如雍正间刘智著《天方至圣实录》,耶稣之名,原作尔撒,近印《实录》,竟有改刻为耶稣者。又如乾隆间金天柱撰《清真释疑》,后人有补辑者,竟将原书窜乱改编,至不辨谁为金氏原文,谁为后人补辑。甚至翻刻古碑,亦时有此病。前述天宝元年碑,其一例也。凡此皆考究回教史者所当注意。并望回教人士,此后翻刻书籍,应保守原本勿改也。拙著有《回教汉文著述表》,为《中国回教志》中《经籍志》之一部,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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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的演讲,沅君记。先刊于《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月刊》第一卷第六号(1927年9月),题为《回回教进中国的源流》,后刊于《东方杂志》第二五卷第一号(1928年1月),改为今名。现据作者手写的两份讲演提纲校订。

跋《明季之欧化美术及罗马字注音》 [1]

右西洋宗教画四幅,说三则,见《程氏墨苑》卷六下卅五叶后。未编叶数者,书成后所增也。又利玛窦赠文一篇,见卷三,自为叶数,亦书成后所加。今所传《墨苑》有阙此图及说者,有图存而西洋字尽阙者,疑禁天主教时所削去。此为通县王氏鸣晦庐藏本,图说皆全,实为难得。《墨苑》分天、地、人、物、儒、释道六集,今书口题曰“缁黄”者,即释道合为一集而以天主教殿其后也。时利玛窦至京师不过五六年,而学者视之竟与缁黄并,其得社会之信仰可想也。

程氏名大约,字幼博,别字君房,徽人,以墨名家,行辈在方于鲁先,而《墨苑》之成则在《方氏墨谱》后。《四库提要》置《墨苑》在《墨谱》前,置《程幼博集》在《方建元集》后,皆为颠倒。且《墨苑》题曰程君房撰,而《程幼博集》则题曰程大约撰;又于《方建元集》言于鲁有《方氏墨谱》已著录,而于《程幼博集》不言大约有《墨苑》已著录,疑四库馆所见《墨苑》为不全本,故不知君房即大约也。

明季有西洋画不足奇,西洋画而见采于中国美术界,施之于文房用品,刊之于中国载籍,则实为仅见。其说明用罗马字注音,亦前此所无。金尼阁著《西儒耳目资》即师其法,当时以此为西洋人认识汉字之捷诀。其间偶有误注,如以宝为窦之类,则不可解也。今并表出之,以资参考。

末附汪廷讷《坐隐奕谱》罗马字一则。汪亦徽人,其书刻于万历卅六七年,亦遍征当世名人题赠。据自跋,此则为万历卅三年利玛窦所赠,《坐隐集》并有《 利玛窦赠言》一绝。然试译之,词句不可通,盖割裂《墨苑》利玛窦赠文及图说而成,殊可笑也。今译其汉音如后:

外且相问答谈论1

涯则曰倘是天主2 信道之3 行天命火4 无疑我信无5 信道之人踵6 解兆众之7 日在船恍惚8 何人而以此文9 九州棼10 其土宜物产曾不11 多则声12 志卧坐不13 言者再三修14 大乎立15 幸得与幼博程16 廓助作者吾17 异吾及谂18

也欧罗巴利玛窦撰19

连题款凡九十四字,可分为十九截。第一及第九至十八截采自《墨苑》利玛窦赠程大约文;第二至第八及第十九截则《墨苑》信而步海文也。或三四字,或五六七字,信手剪裁,任意联缀,不顾其汉音文义如何,欺当时识罗马字者希,特取其奇字异形,托之利赠,以惊世炫俗。可见当时风尚,士大夫以得利玛窦一言为荣也。

一九二七年九月八日 陈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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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载于辅仁大学《明季之欧化美术及罗马字注音》影印本(1927年9月),1957年1月文字改革出版社翻印时,改题《明末罗马字注音文章》。此次加了标点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