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家之学与当时社会政治经济各方面之趋势

儒墨及《老》、庄皆有其政治思想。此数家之政治思想,虽不相同,然皆从人民之观点,以论政治。其专从君主或国家之观点,以论政治者,当时称为法术之士(见《韩非子·孤愤篇》),汉人谓之为法家。法家之学说,以在齐及三晋为盛。盖齐桓晋文,皆为一代之霸主;齐晋二国政治之革新进步,亦必有相当之成绩。故能就当时现实政治之趋势,理论化之而自成一派之政治思想者,以齐及三晋人为多也。

春秋战国时,贵族政治崩坏之结果,一方面为平民之解放,一方面为君主之集权。当时现实政治之一种趋势,为由贵族政治趋于君主专制政治,由人治、礼治趋于法治。盖在原来封建政治之制度下,所谓一国之幅员,本已甚狭;而一国之内,又复分为若干“家”。一国内之贵族,“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即所谓礼者,以治其国及家之事。至于农奴,则唯服从其主人之命令,供其驱策而已。当时之贵族,极讲究威仪。《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卫北宫文子曰:

《诗》云:“敬慎威仪,维民之则。”……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可象谓之仪。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故能守其官职,保族宜家。顺是以下皆如是;是以上下能相固也。(《左传》卷十九,《四部丛刊》本,页十六至十七)

又成公十三年,刘定公曰:

吾闻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能者养以取福,不能者败以取祸。是故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勤礼莫如致敬,尽力莫如敦笃。敬以养神,笃在守业。(《左传》卷十三,页四)

盖当时所谓国家社会,范围既小,组织又简单。故人与人之关系,无论其为君臣主奴,皆是直接的。故贵族对于贵族,有礼即可维持其应有之关系。贵族对于农奴,只须“有威可畏,有仪可象”,即可为“草上之风”矣。及乎贵族政治渐破坏,一方面一国之君权渐重,故各国旧君,或一二贵族,渐集政权于一国之中央。一方面人民渐独立自由,国家社会之范围既广,组织又日趋复杂,人与人之关系,亦日趋疏远。则以前“以人治人”之方法,行之自有困难。故当时诸国,逐渐颁布法律。如郑子产作刑书(《左传》襄公三十年),晋作刑鼎,“著范宣子所为刑书焉”(《左传》昭公二十九年),皆此等趋势之表现也。郑作刑书,叔向反对之。子产曰:“吾为救世也。”盖子产切见当时之需要矣。晋作刑鼎,孔子批评之,曰:

晋其亡乎!失其度矣。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今弃是度也,而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何业之守?贵贱无序,何以为国?(《左传》 卷二十六,页十)

叔向、孔子之言,代表当时比较守旧的人之意见。然此等守旧之意见,不能变当时现实政治之趋势。盖此趋势乃社会经济组织改变所生之结果,本非一部分人之意见所能遏止之。

孔子对于政治之意见,在当时虽为守旧的。然在别方面,孔子则为当时之新人物。自孔子开游说讲学之风,于是不治生产而只以游说讲学为事之人日益多。齐之稷下,即“数百千人”,此外,如孟尝、信陵等公子卿相,皆各养“士”数千人。此中所谓“混子”者,当然甚多。盖贵族阶级倒,而士阶级兴,此儒墨提倡尚贤之结果也。由君主或国家观点观之,此等好发议论、不负责任之智识阶级,固已可厌。而一般人民之对于此等不生产而只消费之新贵族阶级,亦必争欲加入。其不能加入者,亦必有嫉恶之心。《老子》曰“不尚贤,使民不争”(《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上篇页三)。荀子对于各家之辩,亦欲“临之以势,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论,禁之以刑”(《正名篇》,《荀子》卷十六,《四部丛刊》本,页九)。此等言论,虽各自有其前提,然亦皆系针对时弊而言也。

商君书·开塞篇》曰:

天地设而民生之。当此之时也,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亲亲而爱私。亲亲则别,爱私则险,民众而以别险为务,则民乱。当此时也,民务胜而力征。务胜则争,力征则讼,讼而无正,则莫得其性也。故贤者立中正,设无私,而民说仁。当此时也,亲亲废,上贤立矣。凡仁者以爱为务,而贤者以相出为道。民众而无制,久而相出为道,则有乱。故圣人承之,作为土地货财男女之分,分定而无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设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君,则上贤废而贵贵立矣。然则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上贤而说仁,下世贵贵而尊官。上贤者,以道相出也;而立君者,使贤无用也。亲亲者,以私为道也;而中正者,使私无行也。此三者,非事相反也,民道弊而所重易也;世事变而行道异也。(《商子》卷二,《四部丛刊》本,页九。其脱误处,依王时润《商君书斠注》 校改)

此所说上世、中世、下世,自人类学及社会学之观点观之,虽不必尽当。然若以之说春秋战国时代之历史,则此段历史,正可分为此三时期也。春秋之初期,为贵族政治时期,其时即“上世亲亲而爱私”之时也。及后平民阶级得势,儒墨皆主“尊贤使能”“泛爱众而亲仁”,其时即“中世上贤而说仁”之时也。国君或国中之一二贵族,以尚贤之故,得贤能之辅,削异己而定一尊。而“贤者”又复以才智互争雄长,“以相出为道”。“久而相出为道则有乱”,君主恶而又制裁之。战国之末期,即“下世贵贵而尊官”之时也。“立君者,使贤无用也”,此为尚贤之弊之反动,而战国末期之现实政治,即依此趋势进行也。

故尊君权,重法治,禁私学,乃当时现实政治之自然趋势。法家之学,不过将其加以理论化而已。贵族政治破坏,人民在农商方面,皆自由竞争,而富豪起。此亦当时社会经济之自然趋势,法家亦以理论拥护之。

法家之历史观

法家之言,皆应当时现实政治及各方面之趋势。当时各方面之趋势为变古;法家亦拥护变古,其立论亦一扫自孔子以来托古立言之习惯。《商君书·更法篇》曰:

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兵甲器备,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不循古而兴。商、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商子》卷一,页二)

《韩非子·五蠹篇》曰:

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故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韩非子》卷十九,《四部丛刊》本,页一至二)

时势常变,政治社会制度,亦须因之而变。此理一部分之道家,亦有言及之者。但法家为当时现实政治趋势加以理论的根据,其反驳当时守旧者之言论,多根据于此历史观也。

法家之三派

法家中有三派,一重势,一重术,一重法。慎到重势。《韩非子》有《难势篇》,引慎到曰:

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螾螘同矣,则失其所乘也。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夫弩弱而矢高者,激于风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于众也。尧教于隶属,而民不听;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则行,禁则止。由此观之,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诎(原作缶,据俞校改)贤者也。(《韩非子》卷十七,页一)

管子·明法解》曰:

明主在上位,有必治之势,则群臣不敢为非。是故群臣之不敢欺其主者,非爱主也,以畏主之威势也。百姓之争用,非以爱主也,以畏主之法令也。故明主操必胜之数,以治必用之民;处必尊之势,以制必服之臣。故令行禁止,主尊而臣卑。故《明法》曰:“尊君卑臣,非计亲也,以势胜也。”(《管子》 卷二十一,《四部丛刊》本,页七)

《管子》此言,非必即慎到之说,要之亦系重势者之言也。此派谓国君须有威势,方能驱使臣下。

重术者以申不害为宗;重法者以商鞅为宗。《韩非子·定法篇》曰:

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应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谓之衣食孰急于人,则是不可一无也,皆养生之具也。今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师也。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韩非子》卷十七,页四至五)

术为君主御臣下之技艺;法为臣下所遵之宪令。申不害与商鞅二家之言,所注重各不同也。

三派与韩非

其能集此三派之大成,又以《老》学、荀学为根据,而能自成一家之言者,则韩非是也。韩非以秦始皇十四年(公元前233年)死于秦(《史记·秦始皇本纪》)。《史记》曰: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说林》《说难》,十余万言。(《老庄申韩列传》,《史记》卷六十三,同文影殿刊本,页五至六)

韩非以为势、术、法,三者皆“帝王之具”,不可偏废。故曰:

势者,胜众之资也。……故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天则不非,鬼则不困,势行教严,逆而不违。……然后一行其法。(《八经》,《韩非子》卷十八,页八)

“明主之行制也天”,言其依法而行,公而无私也。“其用人也鬼”,言其御人有术,密而不可测也。以赏罚之威,“一行其法”。势、术、法并用,则国无不治矣。

法之重要

自春秋至战国之时,“法”之需要日亟,其原因上文已详。法家更就理论上说明法之重要,《管子·明法解》曰:

明主者,一度量,立表仪,而坚守之,故令下而民从。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吏者,民之所悬命也。故明主之治也,当于法者诛之。故以法诛罪,则民就死而不怨;以法量功,则民受赏而无德也。此以法举错之功也。故《明法》曰:“以法治国,则举错而已。”明主者,有法度之制;故群臣皆出于方正之治,而不敢为奸。百姓知主之从事于法也,故吏之所使者有法,则民从之;无法则止。民以法与吏相距,下以法与上从事。故诈伪之人不得欺其主;嫉妒之人不得用其贼心;谗谀之人不得施其巧;千里之外,不敢擅为非。故《明法》曰:“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管子》卷二十一,页十)

《韩非子·用人篇》曰:

释法术而任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废尺寸而差短长,王尔不能半中。使中主守法术,拙匠守规矩尺寸,则万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贤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万不失,则人力尽而功名立。(《韩非子》卷八,页九)

又《难三篇》曰:

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韩非子》卷十六,页五至六)

“明主”制法以治国。法成则公布之,使一国之人皆遵守之。而明主之举措设施,亦以法为规矩准绳。有此规矩准绳,则后虽有中庸之主,奉之亦足以为治矣。

法既立,则一国之君臣上下,皆须遵守,而不能以私意变更之。《管子·任法篇》曰:

法不一,则有国者不祥。……故曰,法者,不可恒也。(安井衡云:“恒上脱不字。”)存亡治乱之所从出,圣君所以为天下大仪也。……万物百事,非在法之中者,不能动也。故法者,天下之至道也,圣君之实用也。……有生法,有守法,有法于法。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管子》卷十五,页五至六)

《韩非子·有度篇》曰:

故明主使其群臣,不游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动无非法。(《韩非子》卷二,页三)

又《难二篇》曰:

人主虽使人,必以度量准之,以刑名参之。以事遇于法则行,不遇于法则止。(《韩非子》卷十五,页九)

“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乃能“大治”。此法家最高之理想,而在中国历史中,盖未尝实现者也。

法既已立,则一国之“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一切私人之学说,多以非议法令为事,故皆应禁止。《韩非子·问辩篇》曰:

或问曰:“辩安生乎?”对曰:“生于上之不明也。”问者曰:“上之不明,因生辩也,何哉?”对曰:“明主之国,令者,言最贵者也。法者,事最适者也。言无二贵;法不两适。故言行而不轨于法令者,必禁。若其无法令,而可以接诈应变,生利揣事者,上必釆其言而责其实。言当则有大利,不当则有重罪。是以愚者畏罪而不敢言,智者无以讼。此所以无辩之故也。乱世则不然。主上有令,而民以文学非之。官府有法,民以私行矫之。人主顾渐其法令,而尊学者之智行。此世之所以多文学也。……是以儒服带剑者众而耕战之士寡,坚白无厚之词章而宪令之法息。故曰,上不明,则辩生焉。”(《韩非子》卷十七,页三至四)

盖法既为国人言行最高之标准,故言行而不规于法令者,必禁也。故

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五蠹篇》,《韩非子》卷十九,页五)

正名实

法家所讲之术,为君主驾御臣下之技艺。其中之较有哲学兴趣之一端,为综核名实。盖应用辩者正名实之理论于实际政治者也。

《管子·白心篇》曰:

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管子》卷十三,页七)

又《入国篇》曰:

修名而督实,按实而定名。名实相生,反相为情。名实当则治,不当则乱。(《管子》卷十八,页三)

《韩非子·扬权篇》曰:

用一之道,以名为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徙。故圣人执一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不见其采,下故素正。因而任之,使自事之。因而予之,彼将自举之。正与处之,使皆自定之,上以名举之。不知其名,复修其形。形名参同,用其所生。二者诚信,下乃贡情。……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参同,上下和调也。(《韩非子》卷二,页六至七)

又《二柄篇》曰:

人主将欲禁奸,则审合刑名者,言与事也。为人臣者陈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功当其事,事当其言,则赏。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罚。故群臣其言大而功小者则罚;非罚小功也,罚功不当名也。群臣其言小而功大者亦罚;非不说于大功也,以为不当名也,害甚于有大功,故罚。(《韩非子》卷二,页五)

儒家孔子之讲正名,盖欲使社会中各种人,皆为其所应该。法家之讲正名,则示君主以驾御臣下之方法。辩者所讲正名实,乃欲“慎其所谓”,使“是实也,必有是名也”。法家之正名实,乃欲“审合形名”,使是名也,必有是实也。如君主与人以位,则必按其位之名,以责其效。责其效,即使其实必副其名也。如其臣有所言,则“君以其言授之事,专以其事责其功”。责其功,即使其实必副其名也。如此则诸执事之臣,皆自然努力以求副其名,而君主只须执名以核诸臣之成绩。所谓“君操其名,臣效其形”也。此以简御繁,以一御万之术也。所谓“圣人执一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也。

严赏罚

观上所说,亦可知法与术之皆为君主所必需,故《韩非子》曰:“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定法》,《韩非子》卷十七,页五)然只有法、术,而无势,上仍不能制驭其下。专恃势固不可以为治,然无势君亦不能推行其法术。《韩非子·功名篇》曰:

夫有材而无势,虽贤不能制不肖。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则临千仞之溪,材非长也,位高也。桀为天子,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尧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千钧得船则浮;锱铢失船则沉。非千钧轻而锱铢重也,有势之于无势也。故短之临高也以位;不肖之制贤也以势。(《韩非子》 卷八,页十一)

又《人主篇》曰:

夫马之所以能任重引车致远道者,以筋力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诸侯者,以其威势也。威势者,人主之筋力也。(《韩非子》卷二十,页三)

君之势之表现于外者为赏罚。赏罚为君之二柄,《韩非子·二柄篇》曰: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韩非子》 卷二,页四)

人莫不畏诛罚而利庆赏,故君主利用人之此心理,而行其威势。《韩非子·八经篇》曰:

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赏罚可用,则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君执柄以处势,故令行禁止。柄者,杀生之制也;势者,胜众之资也。(《韩非子》卷十八,页八)

因“人情有好恶”而用赏罚,即顺人心以治人。故曰,“逆人心,虽贲育不能尽人力”;“得人心,则不趣而自劝”(《功名篇》,《韩非子》卷八,页十一)也。

性恶

“人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盖人之性唯知趋利避害,故唯利害可以驱使之。法家多以为人之性恶。韩非为荀子弟子,对于此点,尤有明显之主张。《韩非子·扬权篇》曰:

黄帝有言曰:上下一日百战。下匿其私,用试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韩非子》卷二,页八至九)

《外储说左上篇》曰:

夫卖庸而播耕者,主人费家而美食,调布而求易钱者,非爱庸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庸客致力而疾耘耕者,尽巧而正畦陌畦畤(顾云:“当衍二字。”)者,非爱主人也。曰,如是,羹且美,钱布且易云也。此其养功力,有父子之泽矣。而心调于用者,皆挟自为心也。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为心,则越人易和;以害之为心,则父子离且怨。(《韩非子》卷十一,页六)

《六反篇》云:

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韩非子》卷十八,页一至二)

韩非以为天下之人,皆自私自利,“皆挟自为心”,互“用计算之心以相待”。然正因其如此,故赏罚之道可用也。

在经济方面,韩非以为人既各“挟自为心”,即宜听其“自为”,使自由竞争。故反对儒者“平均地权”之主张。《韩非子·显学篇》曰:

今世之学士语治者,多曰,与贫穷地,以实无资。今夫与人相若也,无丰年旁入之利,而独以完给者,非力则俭也。与人相若也,无饥馑疾疚祸罪之殃,独以贫穷者,非侈则惰也。侈而惰者贫,而力而俭者富。今上征敛于富人,以布施于贫家,是夺力俭而与侈惰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节用,不可得也。(《韩非子》卷十九,页八)

听人之自由竞争,则人皆疾作而节用,生产增加矣。

儒家谓古代风俗淳厚,且多圣人;韩非亦不认为完全不合事实。《韩非子·五蠹篇》曰: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而谷汲者,腊而相遗以水。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故饥岁之春,幼弟不。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重争土橐,非下也,权重也。故圣人议多少,论薄厚,为之政。故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称俗而行也。(《韩非子》卷十九,页一至二)

古今人之行为不同,盖因古今人之环境不同,非古今人之性异也。谓古者民俗淳厚可,但因此即谓人之性善则不可。

因人性如此,故必“道之以政,齐之以刑”,然后天下可以必治。若孔孟所说“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之政治,则不能必其有效。《韩非子·显学篇》曰:

夫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用众而舍寡,故不务德而务法,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圜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括之道用也。虽有不恃隐括,而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不恃赏罚,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贵也。何则?国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韩非子》卷十九,页九至十)

用法,用术,用势,必可以为治,即“必然之道”也。

无为

若君主能用此道,则可以“无为而治”矣。《韩非子·扬权篇》曰: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虚而待之,彼自以之。四海既藏,道阴见阳。左右既立,开门而当。勿变勿易,与二俱行。行之不已,是谓履理也。夫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处其宜,故上下无为。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上有所长,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辩惠好生,下因其材。上下易用,国故不治。(《韩非子》卷二,页六)

《大体篇》曰:

古之全大体者,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日月所照,四时所行,云布风动,不以智累心,不以私累己。寄治乱于法术,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不逆天理,不伤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不引绳之外,不推绳之内。不急法之外,不缓法之内。守成理,因自然。祸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爱恶。荣辱之责,在乎己,而不在乎人。(《韩非子》卷八,页十一至十二)

君主任群臣之自为,而自执“二柄”以责其效。君主之职责,如大轮船上之掌舵者然。但高处深居,略举手足,而船自能随其意而运动。此所谓以一驭万,以静制动之道也。

一部分之道家,本已有此种学说。《庄子·天道篇》云: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辨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大平,治之至也。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庄子》卷五,《四部丛刊》 本,页二十五至二十八)

天下之事甚多,若君主必皆自为之,姑无论其不能有此万能之全才,即令有之,而顾此则失彼,顾彼则失此。一人之精力时间有限,而天下之事无穷,此所以“有为”则“为天下用而不足”也。所以“古之王天下者,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故“帝王之德”,必以“无为为常”。一切事皆使人为之,则人尽其能而无废事,此所以“无为”则“用天下而有余”也。此帝王“用人群之道”也。至于施行此道之详细方法,则即以下所举九变是也。分守者,设官分职,并明定其所应管之事也。分守已明,则即用某人以为某职。某人者,形也;某职者,名也。所谓“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也。既以某人为某职,则即任其自为而不可干涉之。此所谓“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也。君主虽不干涉其如何办其职分内之事,但却常考察其成效。所谓“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也。省读为省察之省,既已考察其成效,则其成效佳者为是,不佳者为非,此所谓“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也。是非既明,则是者赏之,而非者罚之。此所谓“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也。如此则愚知仁贤不肖,各处其应处之地位,而天下治矣。《在宥篇》曰: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庄子》卷四,页四十一至四十二)

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归本于黄老”。盖法家之学,实大受道家之影响。道家谓道任万物之自为,故无为而无不为。推之于政治哲学,则帝王应端拱于上,而任人民之自为。所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然人民若各自为,果能皆相调和,而不致有冲突耶?一部分之道家,理想化天然,以为苟任人性之自然,自无所不可。此庄学正宗之见解,荀子所谓“蔽于天而不知人”者也。一部分之道家,谓若使人皆无知寡欲,亦自能相安于淳朴,此《老》学之见解也。一部分之道家,知“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事虽“匿”而不可不为,法虽“粗”而不可不陈。故亦讲“分守”“形名”“因任”“原省”“是非”“赏罚”,使人民皆“齐于法而不乱”。此部分之道家,亦受当时现实政治趋势之暗示,异于别一部分道家之专谈“乌托邦”矣。法家更就此点,彻底发挥。今《管子》书中,有《内业》《白心》诸篇。《韩非子》书中,有《解老》《喻老》诸篇。虽此等书皆后人所编辑,然可想知原来法家各派中,皆兼讲道家之学也。不过此讲形名赏罚之一部分道家,虽讲形名赏罚,而又以其为“非所以先也”;讲法而又以其为“粗”,以“物”为“不可不为”,而又以其为“莫足为”。仍未全离道家观点,此其所以与法家终异也。

法家与当时贵族

当时现实政治之趋势,为由贵族政治,趋于君主专制政治。法家与此趋势以理论的根据,而其才智学力,又足以辅君主作彻底的改革。故此等人最为当时之大臣贵族所不喜。《韩非子·孤愤篇》曰: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是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故资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者,以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僇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韩非子》卷四,页一至二)

《问田篇》曰:

堂溪公谓韩子曰:“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窃为先生无取焉。”韩子曰:“臣明先生之言矣。夫治天下之柄,齐民萌之度,甚未易处也。然所以废先生之教,而行贱臣之所取者,窃以为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之道也。故不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仁智之行也。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夫身而不见民萌之资利者,贪鄙之为也。臣不忍向贪鄙之为,不敢伤仁智之行。先生有幸臣之意,然有大伤臣之实。”(《韩非子》卷十七,页四)

盖当时国家社会,范围日趋广大,组织日趋复杂。旧日“用人群之道”已不适用,而需要新者。韩非之徒,以为“立法术,设度数”,足以“利民萌,便众庶”,不“避死亡之害”,鼓吹新“用人群之道”,亦积极救世之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