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一赐乐业教之衰,当在道、咸以后;其寺之毁,当在同治以前。道光末有伦敦特传道于犹太人之教会,托上海同会派华教士二人亲往开封,调查其事。斯时寺尚未毁,犹太人尚有三百余名,但已无复能诵希伯来文者。因拓得弘治、正德碑各一,并将寺中扁额楹联等录出。开封犹太寺扁联之发见于世,自此始也。
道光二十九年,河水泛滥,开封犹太寺应被冲毁。然咸丰元年,士蔑氏有《游汴日记》,刊于同年阳历八月十六日上海英文日报,述购经事甚详,可见当时礼拜寺尚未全毁。至咸丰十年,河水复滥,寺之毁当在此时矣。同治六年,美人丁韪良氏至其地,则寺已鞠为茂草。丁氏记之曰:余由京师赴上海,特绕道至开封,访犹太教之遗迹。有回民引至一空地,则寺已倾圮,片木无存,只见二碑矗立。犹太人闻余至,纷来聚观。询之,曰:迭经水患,寺久失修,无力重建,已将木材变卖,石碑外只存古经数卷而已。无师讲诵,亦无礼拜,亦无所谓割礼。遗民七姓,人约四百,贫苦不堪,归回教者有之,与汉人同化者有之。余为低徊太息,因立碑下,与讲弥施诃降生之事,咸蒙然罔觉。乃购遗经二卷而返。闻附近回教寺有黑板,上书以色列文字,为犹太教遗物,犹太族时诣彼祈祷云。
光绪季年,余尝两至开封,然未一访犹太教之遗迹。宣统二年,吾友张君蔚西尝访之,著《大梁访碑记》。闻余研究此事,特以原稿相示。其略曰:余向闻开封城内有犹太遗民,庚戌正月,由洛阳东抵开封,遍询汴人,莫能言其所在。乃访诸福音堂,教士柯君为言碑在草市后,地名挑筋教胡同。至则低地一区,瓦砾丛杂,不见有所谓犹太教碑者。已而担夫指东北隅藁席围中,乃其碑也。搴席读之,碑固完好,所残缺者不过数十字。余拟抽笔录其文,倏有老人者自言为赵姓,本挑筋教徒,其家固藏有此碑拓本。余因相与访其居。既至门,则呼其侄出迎,一切起居状态,祀先敬祖,与汉民无殊。然谛审之,则高鼻深目,与高加索种相彷佛。叩其源流,亦娓娓而道。曰:我辈之去祖国,年代渺远,不可知矣。始来此土凡七姓,曰赵、金、张、艾、高及二李,都八家,继而张姓不知所往。现存六姓,人口约近二百,多操小本营业。婚嫁固必取同教,然以贫富相悬,不能尽拘也。唯谨守挑筋遗规,虽血缕肉线,必净尽焉。清真之旨,远过回教。教中经卷,我祖我宗,皆以金筒贮之,藏诸圣寺。七十年前,有武生高某者,拆毁寺屋而贾其材焉,教众无如之何。圣寺既毁,久之官乃并欲夺我地,移我碑,我出死力争之乃罢。前年英国潘君,游方至此,抚慰我辈,并为我辈摄影而去。我因以金筒赠之,迄今数年,又复无耗。我将行贾上海,访我教亲云。
民国元年,此寺遗址,遂为加拿大圣公会所购,拟筑医院。事前教众颇有争议,经商会出为调处。又闻开封东关古刹十方院,有石狮一,雕刻精细,系犹太寺遗物。据康熙二年碑阴题名,则此石狮固艾姓所捐建也。
民国四年十月,基督教卫生道德研究大会,开会于河南。英人季理斐君任主讲,著《参观犹太教遗迹记k曰:“旅居上海之犹太商人,素称富厚。悯开封犹太教之式微,曾招集开封犹太教青年,来沪学习希伯来文字,欲复兴其教,意甚善也。今开封犹太人,妇孺共计,尚有一百二十余人,成丁者约三十人。”此最近之调查也。
上海徐家汇管教士,有法文著述,搜集开封犹太教史料颇众,民国元年出版。始余闻汴人时君经训,对于此事,有所讨究。因与时君约,互换其所获,以相印证。时君自言所获多口说,余所获则文字为多。民国八年春曾录副寄时君,时君久未克有以报我,乃先披露余所获于《东方杂志》。民国九年十月,重整其稿单行焉。圆庵居士陈垣识于北京象坊桥东之寓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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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写成于1919年11月。先载于《东方杂志》第十七卷第五、六、七号(1920年2、3、4月)。1920年10月,重新整理后出单行本。1923年12月,作为《东方文库》之第七十二种出单行本时,作者又作了个别增删。此处即采用《东方文库》本,并据原稿校订。卷首所引之《尊崇道经寺记》及康熙《重建清真寺记》,据原碑拓本照片,校正了少数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