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史》有《儒学传》,有《释老传》,独无《也里可温传》。前史所无,宋濂等不敢创例耳。然也里可温人物之散见诸其他记载者,时遇其人。掇拾零编,当可补成一《元史·也里可温传》。特发其凡,以俟君子。
《元史·孝友·郭全传》:马押忽,也里可温氏。事继母张氏、庶母吕氏,克尽子职。(卷一九七)
或曰,也里可温不应有二妻,何马押忽有庶母?曰不足奇,是母也,非妻也;其父之奉教与否不可知。
楊瑀《山居新话》:元统甲戌三月二十九日,瑀在内署退食余暇,广惠司卿聂只儿(也里可温人) 言:“去岁在上都,有刚哈剌咱庆王,今上皇姊之驸马也,忽得一证,偶坠马,扶起,则两眼黑睛倶无,而舌出至胸。诸医束手,惟司卿曰:‘我识此证。’因以剪刀剪之,剪下之舌尚存,亦异证也。”广惠司者,回回医人隶焉。(卷一)
右据《知不足斋丛书》本,其“也里可温人”五字小注,亦照原本;《四库全书》本《山居新话》无此条。
陶宗仪《辍耕录》卷九“奇疾”条下,亦载此事曰:长公主之驸马,因坠马得一奇疾,诸医罔知所措。广惠司卿聂只儿,也里可温人,尝识此病,涂以药而愈。时元统癸酉也。据此,则也里可温以医为传道之具,不自今日始矣。
余阙《青阳集》述也里可温人淮南廉访佥事马世德之政绩,有《合淝修城记》一篇。其略曰:至正十一年,寇起淮南,合淝之城,久圮且夷,仓卒为木栅以守。贼大至,民赖栅以完。其后佥宪马君顾而曰:以栅完民,幸也,非所以固。乃议修其城。发公私钱十万贯,自十三年二月朔戒事,九月毕,城四千七百有六尺。城成而盗不至者,今期月矣。余生长合淝,知其俗之美,昔者木栅,犹足以力战御寇,今得贤使君修其垣墉,救其疾苦,携持抚摩,以与民守之,而民之与君,又歌舞爱戴,为君守如子弟之于父兄,手足之于头目,然自今至于后日,是虽无盗,有亦不足忧也。君前为庸田佥事,城姑苏,今宪淮南,又城合淝,一人之身,而二郡之民赖之,以有无穷之固,儒者之利,不其博哉?君名世德,字元臣,也里可温国人,由进士第,历官应奉翰林文字、枢密都事、中书检校、庸田佥事,为今官。与余前后为史氏,城又余之所志而未成者也,义为纪之。(卷三)
也里可温非国,曰“也里可温国人”者,犹云基督教国人也。也里可温非儒,曰“儒者之利”者,犹明季奉天主教之士大夫,其著书立说,仍称吾儒也。唐人称景教徒为僧亦此例,或出于随俗习称,或出于辨别未细也。
然元人之用也里可温四字,实含有两种意义:其先所指者为教名,其后乃用以名其国土;与明人之用回回二字同例,既以为教,又以为国也。《元文类》(卷四一) 《经世大典序录》“海外诸蕃”条,以也里可温、木速蛮,与爪哇、流求、倶蓝、马八儿等并称。戴良《九灵山房集》(卷廿一) 《鹤年吟稿序》,亦以也里可温、回回与克烈、乃蛮、西蕃、天竺等并称。余阙之称也里可温国,亦其例也。
至顺《镇江志》:元镇江府路总管府马薛里吉思,也里可温人,虎符怀远大将军,至元十五年正月二十五日至,八月一日再降金牌,改授明威将军,副达鲁花赤。(卷十四)
右并见康熙《镇江志》卷二十三,但删去“也里可温人”一句,故莫知其为也里可温也。
同《志》侨寓类:马薛里吉思,也里可温人,至元十五年授明威将军、镇江路总管府副达鲁花赤,因家焉。尝造七寺,见僧寺类;每岁贡舍里八,见土贡类。(卷十八)
“造七寺”及“舍里八”之解释,下章详之。
同《志》:总管兼府尹,安震亨,也里可温人,嘉议大夫,至元二十年七月二日至,二十三年二月二十八日代。(卷十四)
同《志》:达鲁花赤兼管内劝农事,阔里吉思,也里可温人,少中大夫,至大元年八月六日至,皇庆元年十二月九日代。(卷同上)
同《志》侨寓类:阔里吉思,也里可温人,至大初少中大夫,镇江路总管府达鲁花赤,因居于此。(卷十八)
同《志》:鲁合,阔里吉思子,朝列大夫,潭州路兼扬州达鲁花赤。(卷十八)
同《志》:达鲁花赤兼管内劝农事,太平,也里可温人,嘉议大夫,皇庆元年十二月九日至,延祐三年十一月二日代。士民为立去思之碑,称公特立固守,奉上治下,一一以法令从事,人莫干以私。碑在丹阳馆前驿道傍。(卷十四)
右并见康熙《镇江志》卷三十三《名宦传》:“太平,也里可温人,皇庆元年以成议大夫为镇江总管府达鲁花赤,兼管内劝农事,在郡均月课,革海漕吏奸,复豪贵所占学田。”
同《志》:丹徒县达鲁花赤,马奥剌憨,也里可温人,忠翊校尉,元贞二年六月至。(卷十六)
右并见万历《镇江志》卷十六,康熙《镇江志》卷二十五,但康熙《志》作马奥剌悠。
同《志》:丹徒县达鲁花赤,斡罗思,也里可温人,承务郎,天历二年八月至。(卷十六)
右亦见万历《志》卷十六,康熙《志》卷二十五,但康熙《志》作斡忽思。
同《志》侨寓类:安马里忽思,也里可温人,居镇江,中宪大夫,同知广东道宣慰使司副都元帅。(卷十八)
道光《广东通志》卷十七:安马里忽思,曾任南雄路达鲁花赤。然不注明为也里可温,故莫知其为也里可温也。
同《志》:也里牙,安马里忽思子,以父荫忠诩校尉,南安路大庾县达鲁花赤,今昭信校尉,同知潭州路浏阳州事。(卷同上)
同《志》:塔海,也里可温人,居京口,正议大夫,同知广东道宣慰使司副都元帅卒。(卷同上)
安马里忽思、塔海,均曾为广东道宣慰使司副元帅,可见广东当时已有也里可温之传布。
右十人均见《镇江志》。何以也里可温人物,镇江独盛?非镇江独盛也,至顺《镇江志》独详也。马薛里吉思何尝不见于康熙《镇江志》,安马里忽思何尝不见于《广东通志》,然因其不注为也里可温,则亦孰知其为也里可温?故知失于记载者众矣。
万历《杭州府志·职官表》,元时可考者,有江浙行省在丞哈剌,也里可温人,又曾为江南浙西道肃政廉访司佥事,世次无考。(卷九)
康熙《凤阳府志》卷二十五《名宦》:“元哈剌,字元素,赐姓金,七里河温人,至顺间为钟离县达鲁花赤,能反冤狱,政为诸邑最。”也里可温作七里河温,此仅见者。
陶宗仪《书史会要》:哈剌,字元素,也理可温人,登进士第,官至中政院使,能文辞,其书宗巎正斋。(补遗)
右并见《佩文斋书画谱》卷三十七引,当与万历《杭州志》之哈剌同一人。《四库全书》本《书史会要》,哈剌作哈喇,也理可温作伊哩克温。
又:康里不花,字普修,也里可温人,官至海北廉访使,笃志坟籍,至于百氏术数,无不研览,书宗二王。(卷七)
右并见《佩文斋书画谱》卷三十八引,《四库全书》本《书史会要》,改康里不花为喀喇巴哈,改也里可温为伊哩克敦。
《元秘书监志》:题名:秘书少监失列门,大德十一年六月二十五日上,也里可温人。(卷九)
又:著作佐郎雅古,赐进士出身,字正卿,也里可温人,泰定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以承事郎上。(卷十)
《元史》名失列门者七,昔烈门者二,失烈门、失里门者各三。(汪辉祖《〈元史〉同名录》卷二十六) 失列门与所罗门,音极相近,雅古则雅各也,凡此皆以基督教古代之人名为名。
又:奏差囊加台,字元道,后至元三年八月二十九日参,也里可温人。(卷十一)
有孝子,有良医,有名宦,有文臣学士,此元代也里可温人物之大概也。《元史》所载,尚有多人,因不明著为也里可温氏,未敢漫为断定。然其命名多与基督教人相合,如英国古王有角儿只第一、角儿只第二之属,《元史》亦有口儿吉其人。(卷一三五) 俄国前皇有尼古老第一、尼古老第二之名,《元史》亦有《捏古剌一传》。(卷一二三) 则其为也里可温教徒无疑矣。
又考《元史·爱薛传》:爱薛,西域弗林人,通西域诸部语,工星历医药。世祖尝诏都城大作佛事,集教坊伎乐及仪仗以迎导。爱薛奏曰:“天下疲弊,此无益之费,甚无谓也。”帝嘉纳之。擢秘书监,领崇福使,授平章政事,封秦国公,卒追封太师、拂林忠献王。子五人,也里牙,秦国公崇福使;阔里吉思,同知泉府院事;鲁合,广惠司提举。(卷一三四) 此固未尝明著为也里可温人也,然观其氏族,其官守,其封爵,其言行,则不得不谓其为也里可温人。盖弗林者,古称罗马帝国也;崇福使者,掌也里可温寺祭享之事者也;秦国公者,犹是以大秦为罗马之意也;谏作佛事,辟多神教也。萧若瑟《圣教史略》,引《马可游记》曰:“有掌崇福司大员名赫西亚,是希腊国圣而公会之人,因才智出众,擢为宰相,以功封晋伯。子五人,皆居显职。”(卷七) 所谓赫西亚,即爱薛之异译也;秦晋异封,音译讹也。据此,则爱薛之为也里可温教徒,又无疑义。
惟《元史·世祖纪》,至元十年有“改回回爱薛所立京师医药院名广惠司”一语。(卷八) 则因当时医药院,多为回回所主持,故有此误也。窃尝考诸元人著述,姚燧《牧庵集》,有《崇福使阿实克岱追封秦国忠诩公制》一道,中有“使于西海,宇启大秦”等句。(卷二) 阿实克贷即爱薛。程钜夫《雪楼集》,有《领崇福司事秦国公爱薛追封拂林王制》及《爱薛妻撒剌氏追封拂林王夫人制》各一道,中有“庸启拂林之邦”等句。(卷四) 大秦、拂林,本非回回国也。《雪楼集》又有《拂林忠献王神道碑》一道,碑文与《元史》爱薛本传全同,盖即《元史》所据之蓝本。惟中有“有列边阿答者,以本俗教法,受知定宗,荐其(指爱薛) 贤,召侍左右,为世祖所器”等句,为《元史》所不载。所谓列边阿答之“本俗教法”,必为拂林教法矣。
《〈元史〉译文证补》据多桑书以证《元史》,元代后妃、宗室、将帅之奉基督教者,实繁有徒,以汉籍无可表证,姑从略。因此编宗旨,固在专以汉文资料证明元代基督教历史也。
又有一事,足资考证者。《马可游记》称大可汗每禁止基督教徒执十字架行列,谓“耶稣圣人,横遭犹太人之惨戮,今犹以致死圣人之具,行列街衢,为万目共瞻,非所以重视圣人”等语。可见当时也里可温教徒,有执十字架行列之俗。《元史·忠义·丑闾传》:有冯三者,湖广省一公使也。湖广为寇陷,皂隶辈悉起剽杀为盗,亦拉三以从。三辞曰:“贼名恶,我等岂可为。”众初强之,终弗从。怒将杀之,三遂唾骂,贼乃缚诸十字木,舁之以行,而到其肉。三益骂不止,抵江上,断其喉,委去。(卷一九五) 吾始疑果欲死冯三,刃之可也,胡为缚诸十字木,舁之以行。阅《马可游记》,而后知冯三者,必为也里可温人,故以此侮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