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清/
辛弃疾的诗和散文留下的不多,他主要是词人。他的词的创作极为丰富,有六百多首,是古今词人中最丰富多产的。他的词集叫《稼轩长短句》(四印斋所刻词本)或《稼轩词》(《宋六十名家词》)。
辛弃疾平生“以气节自娱,以功业自许”(范开语)。但他的理想并未实现。他的满腔爱国热情无法吐泻,于是悲歌慷慨的心情在词中得到了最为充分的表现。他的词就是他的抱负和纵横的才气在他当时最流行的文艺形式中的表现。
辛弃疾进一步发展了苏轼所开拓的词的境界,题材极广阔,有抒情,有说理,有怀古,有伤时。笔调是多方面的,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悲愤、牢骚,嬉笑怒骂,皆可入词。
稼轩词豪放雄壮,充满爱国思想,有英雄气概,和放翁诗近似,而痛快淋漓,又过于苏轼。辛弃疾“舟次扬州”,回忆当年在此参加抗敌事业的轩昂气概: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水调歌头》
披貂裘,骑骏马,目睹打败完颜亮的南宋军队军容大盛,辛弃疾对中兴充满希望。而当他回忆年轻时骤马驰金营于数万敌军中生擒叛徒的情景,更是豪情满怀: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
——《鹧鸪天》
但是壮志难酬,所以辛词更多的则是表现磊落抑塞之气: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珠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摸鱼儿》
国难当头,报国无门,不免发出“烟柳断肠”的哀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梁启超评云:“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艺蘅馆词选》)据罗大经《鹤林玉露》说:宋孝宗看了这首词,虽然没有加罪于辛弃疾,但很不高兴。作为爱国志士,忧怀国事的哀愁,无处倾诉,只有借词宣泄出来。“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菩萨蛮》)前词写英雄无用武之地,直抒胸臆;后词“惜水怨山”(周济《宋四家词选》),登台远望,北方山河,仍在敌手,只有借鹧鸪鸣声来抒发自己羁留后方、壮志未酬的抑塞、苦闷心情了。
在辛弃疾笔下,壮志未酬的愤懑之情也能表现在别词里: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贺新郎》
辛茂嘉是弃疾族弟,因事贬官桂林,辛弃疾写了这首在辛词中很著名的《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13]。词与柳永别词风格大不同。连用若干离别典故,竟似一篇小别赋,而以“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收住。他把兄弟别情放在家国兴亡的大背景下来写,借历代英雄美女去国辞乡的恨事,来抒发山河破碎、同胞生离死别的悲情。梁启超指出:“算未抵人间离别”句“为全首筋节”(《艺蘅馆词选》)。这是切中肯綮的评论。陈廷焯评曰:“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白雨斋词话》)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稼轩《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辛弃疾继承了苏轼的豪放一派。不过苏轼的豪放,在思想上是超旷的,类似陶渊明、李白;而辛弃疾的豪放,风格上是雄浑而壮伟,同时沉郁而悲愤。这是辛弃疾所处的时代和他的遭遇所决定的。他有些像词中的杜甫。
当然,稼轩词也有清新的一面。他的才能是多方面的。他不但善于写回肠荡气、慷慨激昂的壮词,还能写情致缠绵、秾丽绵密的婉词。著名的《祝英台近》就是这方面的代表: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深闺女子的相思之情写得细腻传神,温婉清丽,与稼轩大部分词词风迥异。沈谦在他的《填词杂说》里说:“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词人伎俩,真不可测。”这其实正说明辛词风格是多样化的。更可喜的是,在十年退隐的日子里,辛弃疾和农民有了亲密的交往,了解了农民朴素的生活,情感和农民接近了,写了不少清新自然、富有情致的农家生活的词: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14],溪头卧剥莲蓬。
——《清平乐》
一幅农家生活画图。此外,像:“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鹊桥仙》)“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浣溪沙》)反映了农村温厚的风俗,也分担了农民的欢愁。
辛弃疾善于从前人典籍中学习语言,融入自己词中。如《踏莎行》的:
衡门之下可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
是《诗经》的句子:“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日之夕矣,牛羊下括”。又如《水调歌头》:
余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可餐英。
是《离骚》的句子。《水龙吟》:
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
苏东坡用诗的笔调来写抒情的词,辛弃疾则用的是散文笔调,加入说理部分,更把词扩大了。他才气横溢,无所不可,这也是词的解放。词就代表辛弃疾的谈吐。
辛词爱用典故,这是前人所极少的,所以有“掉书袋”之讥。用典故自然在旁人理解上增加一些困难,但它可以增加词的表现力。
对辛词的评价,从前不算高,苏辛词是被看作别派的,这是由于囿于词以婉约为宗的说法。其实辛弃疾的成就是很大的,他集词之大成,把词发展到最高峰。他的词是爱国主义的。
辛弃疾的遭遇局限了他,他的词对于生活的反映,不能写得更直接、更明显、更广泛、更丰富,而且用文言、用典故,不能很好结合口语,宜朗诵,不宜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