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清/
词在北宋初,欧阳修与二晏并称欧晏,为第一期,继承着晚唐五代的传统,写小令而有所提高。
但其时民间俗曲又有发展,从小令发展成慢词,增添不少新鲜曲调,为歌伎们所传唱。慢词字数增多,普通,是六十到一百字,也有一百以上的;节奏较慢,比小令更能铺叙描写。
第一个结合俗曲而创造新词大量制作慢词的是柳永。吴曾《能改斋漫录》:
词自南唐以来,但有小令,其慢词起自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榭,竞睹新声。耆卿失意无聊,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唱。一时动听,传播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辈相继有作,慢词遂盛。
柳永,初名三变,字耆卿,福建崇安人。生卒无考(约990?— 1050?)。久居汴京,“喜作小词,然薄于操行”。他过着放荡的生活,屡困场屋。有《鹤冲天》词:“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他的词不仅风格上脱却晏欧时期的以含蓄为高、短隽入胜,在内容上是淋漓尽致地写“羁旅悲怨之词,闺帷淫媟之语”(《宋六十名家词》)。因此曾被“务本向道”的宋仁宗斥为“浮华”。直到仁宗景祐元年(公元1034年)方中进士,官屯田员外郎。因此有柳屯田的称号。
柳永词名甚高,他写的词,都是当时歌唱的民间俗曲。叶梦得《避暑录话》说他“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古今诗话》载:
真州柳永少读书时,以无名“眉峰碧”词题壁,后悟作词章法,一妓向人道之。永曰:“某于此亦变化多方也。”然遂成屯田蹊径。
所以,柳永词可以称得上当行本色。张端义《贵耳集》说:“诗当学杜诗,词当学柳词;盖词本管弦冶荡之音。永所作,旖旎近情,尤使人易入也。”以至于“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
(《避暑录话》:“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潦倒、浪漫、饮酒、写词,柳永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生活中过去的。他死之后,当时的人都很追念他:
柳耆卿风流俊迈,闻于一时。既死,葬于枣阳县[6]花山。远近之人,每遇清明日,多载酒肴饮于耆卿墓侧,谓之“吊柳会”。(《独醒杂志》)
仁宗尝曰:“此人任从风前月下,浅斟低唱,岂可令仕宦。”遂流落不偶,卒于襄阳。卒之日,家无余财,群妓合金葬之于南门外。每春月上冢,谓之“吊柳七”。(《方舆胜览》)
《避暑录话》谓柳永死在润州(今江苏丹徒)一僧寺,郡守求其后不得,乃为出钱葬之。
可见其影响之大。词人王观自名其集曰《冠柳》。后来王渔洋还有“残月晓风仙掌路,无人为吊柳屯田”之句。
柳永的词,用俗曲、俗语、俗字写当时城市居民的生活、思想,写漂泊的诗人的情绪,与肉体的追求,脱尽“花间”以来的习气。他的精神比“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的温庭筠更为解放。当时有许多人都批评他的词俚俗、尘下、词格不高。
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曰:
“‘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高斋诗话》)
其实,虽然东坡反对柳词,但他还问人“我词何如柳七”?(见《吹剑录》)
陈质斋评王观云:“逐客词格不高,以‘冠柳’自名,则可见矣。”此亦是对柳永的批评。
女词人李清照批评柳词“词语尘下”,后来黄花庵、孙敦立辈亦谓其“多近俚俗”“多杂以鄙语”。其实柳词的好处即在于俗,为词的当行本色,有创造力。
认真说,柳永创为慢词之后,一般人都渐渐向这条新路径走来。秦少游被东坡指出学柳的证据,只好不语。东坡事实上也佩服柳词,他读“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等句,也惊赏其“不减唐人高处”而代为分辨其“非俗”(《侯鲭录》)。
柳永词的特色是:(1)皆能配合乐曲歌唱;(2)多慢词,为新兴的曲调;(3)不避俗言俗语;(4)表达市民阶层的思想感情。
柳永的词,大概分之可为三类。
第一类,以男女爱情为题材,写男女之情。柳词写爱情,沿着才子佳人式的传统,但所谓才子只如他那样的才子,也是浪子(狎客),佳人如汴京的名妓之类,因而变为商业化的市民的爱情。柳永写他们的欢爱、离别、盟誓,词虽俚俗,的确表现了当时市民的思想感情。柳永的词写欢爱少,写离别怀旧多。写欢爱不免腻俗,写离别比较深刻。虽然浪漫式的享乐式变态的爱情,绝不是真爱情,也反映了那个社会的病态。同时这类的诗歌,实在也源于真正的民歌,如南朝的子夜歌、读曲歌等,不过加上宋代都市社会的特色而已,也可以助长人的真挚的爱情的产生。他写盟誓的方面是成功的。例如,《玉女摇仙佩》歌颂女性的美色,比之神仙与名花。下半阕表达欢爱与盟誓,佳人才子,风流自责。“今生断不孤鸳被”,着重在一结爱情,永不抛弃。开《西厢记》《长生殿》等文学作品。又如《洞仙歌》:“断不等闲轻舍,鸳衾下,愿常恁好天良夜。”“况已结深深愿,愿人间天上暮云朝雨长相见。”《征部乐》:“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此类本非夫妇之情,为野鸳鸯所必需的。重情谊,责备负情,为女性爱情的保障,因而为女性所爱唱。既抛开后,则有悔恨,例如《忆帝京》:“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还有虽相爱而无法相聚的,如《婆罗门令》:“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皆曲折而能达。具体,生动;不抽象,不概念化。
前引《鹤冲天》,写他自己的浪漫生活,一半自叙,一半也劝普天下考不上进士的,教他们尽管风流玩赏,把功名看淡。这是反功利主义的。(例如《西厢记》中的张生就对于莺莺的追求十分热情,而把功名却看得不在乎,这也是多情才子派。)
第二类,写都市繁华生活、民间风俗、四时节令之曲。如《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写钱塘杭州的繁华和风景,酣畅淋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为名句。相传宋、金对峙时,金主完颜亮读到它,起进攻临安之野心。(《钱塘遗事》)写都市享乐生活的如《玉楼春》:“皇都今夕知何夕,特地风光盈绮陌。金丝玉管咽春空,蜡炬兰灯烧晓色。凤楼十二神仙宅,珠履三千鹓鹭客,金吾不禁六街游,狂杀云踪并雨迹。”柳永表现了北宋时代都市的物质生活和统治者荒淫生活以及文人、妓女的浪漫生活,是有其现实意义的。不过作者自己沉溺在声色中,他不在暴露批判,而在留恋赞美,粉饰太平。
柳永词歌咏四时节令。如《二郎神》的咏七夕,以“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作结,仍重在言情。境界极似后来《长生殿》《密誓》折。又如他写都城元宵佳节的《倾杯乐》以“盈万井山呼鳌抃,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作结,非常庸俗,但只是词曲的陈套如此。教坊伎乐用于帝都节令喜庆不能不如此也,市井文艺和宫廷文艺合流。
柳词也有描写风景的,如《夜半乐》:“泛画鹢、翩翩过南浦。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柳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相笑语。”写初秋光景确很清幽细致。
第三类,写羁旅、行役、送别、怀人的感情。如《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写秋景送别,全首气氛均好,不但“今宵酒醒”二句千古传诵,即“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阔大高远,亦自难及。再如《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干处,正恁凝愁!
这是一首登高望远思归之作。“霜风凄紧”三句与“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均佳。后半阕设想佳人妆楼长望,有回旋照顾、两面相关之妙。另一首《卜算子慢》意境亦同。这些词,意境高雅,亦是文人词,而以铺叙见长。
历来对柳词评价不高,这是不公平的。他的词长于铺叙,描写具体,能表达男女心理,善于吸收俗语。他的词代表当时词家本色,不离曲艺情调,比艺人所作提高一步,大有影响于诸宫调及戏曲文学(如董西厢、王西厢、元人杂剧曲调及南戏采柳永词不少)。他的词代表市民阶层的文艺,反映当时商业发达,都市繁华,市民的奢侈享乐生活,男女欢合离别的复杂变化与内心生活,代表词曲的基本情调。
对于柳词艺术,周介存说它“铺叙委婉,言近意远,森秀幽淡之趣在骨”。吴瞿安指出其缺点是“多直写,无比兴,亦无寄托。见眼中景色,即说意中人物,便觉率直无味。……且通体皆摹写艳情,追述别恨,见一斑已具全豹”。
柳永的词集名《乐章集》,毛氏《宋六十名家词》本和朱氏彊村丛书本最为完善(《全宋词》卷31—32,凡210首,附录9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