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涤非/

李商隐(813—858),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

人。他初学古文,十九岁以文才得到牛党令狐楚的赏识,改从令狐楚学骈文章奏,被引为幕府巡官,并经令狐绹推荐,二十五岁举进士。次年李党的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爱其才,辟为书记,以女妻之。牛党的人因此骂他“背恩”。此后牛党执政,他一直遭到排挤,在各藩镇幕府中过着清寒的幕僚生活,潦倒至死。

李商隐是一个关心现实政治的诗人,这在他的早年表现得更为突出,如他二十六岁时写的《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从这首曾被王安石称赞的名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晚唐国运的关心以及在事业上的远大抱负。这种心情,在其他早年的诗篇中也有明显的表现。他二十五岁写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就是一首长篇的政治诗,虽然艺术不够成熟,但它反映了较为广阔的现实。作者写他当时在长安西郊所见的农村景象是:“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他又通过农民的话,陈述了贞观、开元到安史乱后农民生活的变化。从今昔对比中,诗人提出了仁政任贤的主张,指出政治的理乱“在人不在天”。这些都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他对当时宦官专权的黑暗政治也很愤慨不满。甘露事变中宦官杀死宰相王涯等几千人,他写了《有感》二首和《重有感》三诗,后诗尤为悲愤痛切: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在宦官熏天势焰之下,当时许多诗人都不敢正面发表反对意见,有的甚至顺从宦官的言论,而年青的李商隐却从国家安危出发,毅然呼吁诛讨宦官,这种勇气是难能可贵的。他的朋友刘因“耿介嫉恶”被贬死,他也连写了几首诗为他呼冤。在《井络》《韩碑》中他还反对了藩镇的割据。

李商隐还写了许多咏史诗,曲折地对政治问题发表意见。这些诗主要是讽刺历史上帝王们的荒淫奢侈,引为现实的殷鉴。如《北齐》诗:“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隋宫》诗:“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讽意极为鲜明强烈。《富平少侯》诗:“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则用咏史含蓄地讽刺了耽于女色不事朝政的唐敬宗。有的咏史是寄托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例如《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号称贤明的汉文帝召见贾谊,尚且不问苍生,他自己生在昏乱时代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随着他在政治上的失望,关怀现实的诗篇减少了,更多的诗,是用忧郁感伤的调子,感叹个人的沦落,世运的衰微。如《杜工部蜀中离席》: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诗里虽然对边事还有所关心,但那种颓然自放的心情已经掩盖不住了。又如他的《登乐游原》绝句: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一片转眼就会消失的夕阳,不仅象征着他个人的沉沦迟暮,也象征着大唐帝国的奄奄一息。其他的小诗,如《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花下醉》:“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也同样是这种暗淡低沉的末世哀音。比之他早期的作品,气概是大不相同了。

李商隐的作品中,最为人所传诵的,还是他的爱情诗。这类诗或名《无题》,或取篇中两字为题。关于这类诗他自己曾经解释说:“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谢河东公和诗启》)又说:

“楚雨含情俱有托”(《梓州罢吟寄同舍》)。但是,现在看来,他这些诗可能有少数是别有寄托的,如“万里风波”“八岁偷照镜”;有的可能是悼亡之作,如《锦瑟》;更多的是有本事背景的言情之作。这些本事,作者既不肯明言,我们也无须做徒劳的追究。这些诗中交织着他爱情的希望、失望,以至绝望的种种复杂心情。如下两首不同时作的《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复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两首诗是他情诗中有代表性的名作。前一首里,写出男女双方虽然透过重重封建礼教的帷幕达成了爱情的默契,但是也带来了无法达到愿望的更大的痛苦。鲜明而清晰的种种细节的回忆,都和这种欢乐与痛苦有着密切的联系。在后一首里,执着的爱情在濒于绝望中显出了无比强烈的力量,春蚕、蜡炬两句,已成为描写爱情的绝唱。后四句,写对女方的深刻体贴,咫尺天涯的距离,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线希望,也是深刻动人的。这些诗很典型地表现了封建时代士大夫们那种隐秘难言的爱情生活的特点。他们一面向往爱情,一面又对封建礼法存着重重的顾虑。因此,这些诗和诗经、乐府民歌中那些表现强烈反抗的爱情诗歌又完全不同。至于他的那些狎妓调情的诗,则和这些有真挚爱情的诗不能同日而语。

在晚唐诗人中,李商隐的诗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他的古诗,继承前人的方面较广。五古如《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学杜甫,《海上谣》学李贺,七古《韩碑》学韩愈,但风格不大统一,成就也不够高。他成就最高的是近体,尤其是七律。这方面他继承了杜甫七律锤炼谨严、沉郁顿挫的特色,又融合了齐梁诗的浓艳色彩。李贺诗的幻想象征手法,形成了深情绵邈、绮丽精工的独特风格。在用典上,他掌握了杜甫用典不啻从口出的技巧,借助恰当的历史类比,使不便明言的意思得以畅达,使容易写得平淡的内容显得新鲜。他爱情诗中还善于化用神话志怪故事,点染意境气氛,深得李贺诗神奇中见真实的想象的本领。这些精湛的技巧在他七绝中也有很好的表现。但是,他用典也有很多晦涩难懂的地方。元好问《论诗绝句》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是有根据的。

李商隐的诗歌,特别是他的爱情诗,对后代有很大的影响,从晚唐韩偓等人、宋初西昆派诗人,直到清代黄景仁、龚自珍等都在诗的风格上受过他消极或积极的影响。此外,唐、宋婉约派词人,以及元、明、清许多爱情戏曲的作家,也都不断地向他学习。曾经和他齐名的温庭筠,诗的成就不及词高,留待“唐五代词”一章再来介绍[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