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古代几个有价值的诗人,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了。屈原而后,如陶渊明,如李太白,如杜少陵,如白香山,差不多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诗是有价值了。但是清朝的王渔洋,却没有人说起他。不但是不说他好,而且是攻击他。如章太炎所讲的《国学概论》里面说:

王渔洋、朱彝尊的诗,失之典泽过浓。

又梁任公所著的《清代学术概论》里面说:

以言夫诗,真可谓衰落已极:吴伟业之靡曼,王士禛(即王渔洋)之脆薄,号为开国宗匠。

章、梁两先生,对于竹垞(朱彝尊)、梅村(吴伟业)、渔洋,皆不满意。然余以为竹垞失之典泽过浓,是不错;梅村靡曼,也不错;独不满意于王渔洋,我不敢赞同。

王渔洋的诗,和方望溪的文,在前清称为一代正宗;然而在当时,已有人攻击他们,说道:

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制艺阮亭诗。

阮亭就是王渔洋的别号。人家说他的诗,和望溪的文,同是才力薄弱,好像是不足称为正宗。我按:望溪的文,不是在本题范围以内,我故置而不论,单论王渔洋的诗。

(二)

我要说明王渔洋的诗有价值,须先说明诗是什么,再说明中国的诗是什么。

诗是什么?这一个答案,大概是:“诗是发抒感情的文字。”无论中国、外国的文学家,都承认这句话了。

外国名人的诗的界说,恕我不能多引;单引中国人的诗的界说,证明诗为发抒感情的文字。

诗言志,歌永言。(《虞书》)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诗大序》)

或有问于余曰:诗何为而作也?余应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又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同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朱子《诗序》)

试看以上三个人的话,已可以完全明白诗是发抒感情的文字。诗的唯一职务,就是发抒感情。不过诗与歌有无分别,另是一个问题;这话很长,可参看拙著《新诗概说》(商务印书馆出版)。

再说中国的诗是什么?这一句定有人要发生疑问,以为:中国的诗,难道和外国的诗,有两样吗?(不是指形式而言,形式当然不同)我便答道:中国的诗,是发抒感情的;外国的诗,也是发抒感情的:不过发抒的方法不同。中国人的感情,是用很婉转、很含蓄的口气,发抒出来的。外国人的感情,是直说出来的,大概是说得毫无余蕴。中国诗里的感情,好像是平淡些,外国诗里的感情,极其热烈。实在中国人的感情,并不平淡,不过是含而不吐,好像是平淡罢了。这便是中国诗的特点,也便是中国诗和外国诗的异点。(以上所说的诗,都是指《诗经》里的诗,《楚辞》以后,便有变了)

中国的诗,婉转而含蓄,也可引古人的话来证明:

《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史记·屈原传》)

倘然哀而伤,怨诽而乱,那便是将胸中的感情,尽说出来。今曰:哀而不伤,怨诽而不乱,这便是含蓄。所以孔子又说: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

看这句话,可以知道:古时的人,拿诗做教化的工具;用婉转含蓄的诗,养成人民温柔敦厚的性情。所以说:看见他的人民温柔敦厚,便可以知道他的诗教昌明了。而温柔敦厚,也就是中国国民性的特点,也就是中国诗学的特点。

以上所说的,都是《诗经》里的诗;它所有的实质很单纯,就是温柔敦厚的感情。《诗经》里的诗,多半是比兴,并不直说。你看诗人的心,多少忠厚啊!到了《楚辞》出现,乃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思想接触时代。《离骚》虽然仍是温柔敦厚的感情,却已加入许多神秘幽怪的故事。到了汉朝,中国人和匈奴人接触以后,诗的实质,更加入一种粗豪悲壮的气概。到了晋朝,晋代式的老庄学说盛行以后,中国诗的实质里,更加入一种玄妙高尚的思想。到了南北朝及唐,佛学盛行而后,中国诗的实质里,更加入一种觉悟解脱的见识,因此便生大变化了。以后千流万派,大概逃不了上面所说的五种原素(关于这一层,另有拙著《中国诗歌实质上变的大关键》,说得很清楚),而五种原素之中,尤以温柔敦厚的感情,为中国诗的本色,而即为诗学的正宗。

(三)

必须明白了第二节的话,然后可以论王渔洋;因为王渔洋的诗,就是能够得温柔敦厚之旨哩。今述王渔洋简单的小传,而后论他的诗。

王士禛,字子贞,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生于明崇祯七年。明亡,他十一岁。入清,官至刑部尚书康熙五十年卒,年七十八。他的祖父名象晋,明万历间进士,官浙江布政使,父名与敕,清顺治元年拔贡,赠尚书。渔洋幼时跟着他祖父,住在杭州;七八岁间,回到新城读书。清兵入关,新城陷落,他曾避至长白山。后来天下平定,渔洋仕清,曾为扬州推官,又尝使蜀、使粤,所到的地方很多,各处都有记游的笔记,或记游的诗。二十四岁时,游济南,与同时诸名士,会于大明湖,赋《秋柳诗》,因结秋柳社;一时和诗的人很多,至今《秋柳诗》犹极有名。其实《秋柳诗》并不是他的顶好的作品,不过是一时浪传罢了。他的著作很多,随时刊行;临死时,自己汇萃诸集,详加去留,编成《带经堂集》九十二卷。他的性情,是喜欢交游;见人家有一佳句,必再三称道,不肯去口。尝编《感旧集》十六卷,都是他朋友所作的诗。又著《渔洋诗话》两卷,他朋友,或后辈所作的诗,凡是他以为好的,虽一二断句,亦必采入,极力称道,这正是他的性情敦厚处。他自己八岁能诗,十二岁时,他的祖父,方作草书,以“醉爱羲之迹”一句,叫诸孙属对,渔洋对道:“狂吟白也诗。”十五岁时,已有诗集一卷,中载《落叶》诗云:“已共寒江潮上下,况逢新燕影参差。”又云:“年年摇落吴江思,忍向烟波问板桥!”照此看来,可知他天生是一位诗人了。

(四)

现在再论他的诗罢。他的诗就是“温柔敦厚,怨而不乱,深得《国风》《小雅》之遗”。简便说一句,就是“《诗经》的嫡传”罢了。

他能得《诗经》的嫡传,一部分是他性情的关系,一部分也是时代的关系,再一小部分,也是地理的关系。

说到他的性情,他是个富于感情的人;感物成吟,有一往情深之概,却又不流于轻佻艳冶,如《秦邮杂诗》八首之一云:

前溪柳色碧沉沉,醉写新词付阿音。

法曲凄凉鬓丝改,画衣何处旧泥金!

《高邮雨泊》云:

寒雨秦邮夜泊船,南湖新涨水连天。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秦淮杂诗》二十首之二云:

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

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

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

这样的诗,都足以表现他的性情温厚。

他喜欢交朋友,然没有千金结客的豪举;只于分合聚散之际,有所感触,而不能已于言,一唱三叹,却又无激越凄苦之音。他尝于一夜之间,做了怀人的绝句六十首,最为有名。此外如《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云:

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萧萧。

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

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

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夜半钟!

《寄陈伯玑金陵》云:

东风作意吹杨柳,绿到垂杨第几桥?

欲折一枝寄相忆,隔江残笛雨萧萧!

《真州绝句》六首之一云:

晓上高楼最上层,去帆婀娜意难胜!

白沙亭下潮千尺,直送离心到秣陵!

《送陈子万之黎城丞》二首之一云:

美人为政太行西,到及入葠五叶齐。

颇忆故园风物否?白云红树满荆溪。

《送胡耑孩赴长江》云:

青草湖边秋水长,黄陵庙口暮烟苍。

布帆安稳西风里,一路看山到岳阳。

读这几首诗,可以知他对于家人朋友的感情了。

孔子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像渔洋这样的诗,真可以当得而无愧。

(五)

说到他生存的时代,和他的诗,也有很大的关系。大概清初诗人,都是生于明末,对于国家兴亡之感,自然不能完全消灭,时时流露于文字之间。故清初的诗,比乾嘉以后要好。乾嘉以后,天下承平无事,诗人也无所感激,便不免言之无物,自然而然的,流入平庸一途。像王昶所选《湖海诗传》里的诗,最足以为代表。其中如沈德潜《吴山怀古》之一首云:

大观亭榭俯丹梯,千尺峰巅一杖藜。

孤岭界分城内外,曲江划破浙东西。

潮头如马当空立,山势犹龙入望低。

吴越兴亡总陈迹,伍胥英爽震群黎。

沈德潜号称大家,尚不过如此,其他更不必说了,这是时代使然,无可如何的事。本来是“物不得其平则鸣”,今既得其平,可以不鸣;可以不鸣而偏要鸣,那当然是敷衍成文,而没有真情流露于其间了。

然清初的诗固然好,而明末遗民,又往往过于激烈,未免怨诽而乱了,像卓尔堪所选的《明四百家遗民诗》,最足以为代表。其中如万寿祺的《入沛宫》云:

泗亭春尽树婆娑,汉帝宸游不再过。

魂魄有时还至沛,楼台落日半临河。

风吹大泽龙蛇近,天入平沙雁鹜多。

我亦远随黄绮去,东山重唱《采芝歌》。

怨诽而不免于乱,这也是有激而然。总之明遗民诗,往往过于激烈;乾嘉以后的诗,又过于平庸。只有王渔洋,恰在这中间,既不是言之无物,又不是怨诽而乱。因为渔洋生于明末,然明亡时,年纪尚小,和其他的遗民不同;却又目睹兴亡,和生长在乾嘉以后的人又不同;况他又是个富于感情的人,能不有所谓“故宫禾黍”之感吗?所以他的诗,也往往带一些感时伤事之意,却又低徊往复,而不忍直言。如《晓雨后登燕子矶绝顶》云:

岷涛万里望中收,振策危矶最上头。

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入新秋。

永嘉南渡人皆尽,建业西风水自流。

洒泪重悲天堑险,浴凫飞燕满汀洲。

永嘉人尽,建业水流,无处不是含着亡国之感,不过不露痕迹罢了。读者试将他和沈德潜的《吴山怀古》、万祺寿的《入沛宫》相比,便可以知道他的诗和时代的关系了。

就是他著名的《秦淮杂诗》,也是凭吊故国之作。如云:

旧院风流数顿杨,梨园往事泪沾裳。

樽前白发谈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

如云:

新月高高夜漏分,枣花帘子水沉薰。

石头巷口诸年少,解唱当年《白练裙》。

前一首大有“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之意,第二首大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之意。至如:

当年赐第有辉光,开国中山异姓王。

莫问万春园旧事,朱门草没大功坊!

之吊徐中山。又如:

新歌细字写冰纨,小部君王带笑看。

千载秦淮呜咽水,不应仍恨孔都官!

之刺阮大铖,更为明白显著了。

(六)

再说到地理的关系,就是因为他是个山东人。山东在黄河流域,所以他的诗,是《国风》《小雅》之遗,而没有染长江流域文学的彩色。

就黄河流域说,也各地不同。山东为黄河流域中最富庶之区,而且山水很好,大明湖,趵突泉,风光清秀,水木明瑟,大有江南风景,黄山谷说得好:“济南潇洒似江南。”渔洋生长于此,所得的山水之助,一定不少。

又况山东是孔子的故乡。孔子当年,讲学于此,应用诗教,以养成人民温柔敦厚之风,鲁国人所受的感化,当比他国人要更深一些。这种温柔敦厚之风,是一直遗传下来的,不遇着诗人,不易表现出来,都含蓄在内面,一遇着王渔洋这样的诗人,便一齐表现在诗歌中了。

照此看来,王渔洋的诗,和地理的关系,岂不是也很深吗?

(七)

总观以上各说,可见王渔洋能得《诗经》之传,乃有种种的关系,并非是偶然的事。而且他的诗,在实质上,纯然是温柔敦厚的感情,并没有他种实质(如第二节所说的各种实质)糅入其间,所以可称为《诗经》之嫡传。

与王渔洋同时的人评论王渔洋的诗,虽不曾说明他的诗是《诗经》的嫡传,然他的真价值,也已看出了。如张九徵云:

笔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览之余,别深寄托。(见《渔洋诗话》)

按:笔墨外之性情,就是含蓄,也就是温柔敦厚。他人的感情,尽情发表出来;渔洋的感情,却含而不吐,这就是渔洋诗的好处。再看别深寄托一句,也就可知渔洋的诗,是得着《诗经》比兴之旨了。

又如刘体仁云:

读同时他人作,虽心知其十倍于我;倘假以学问,似若可追。至阮亭,即使我更读书三十年,自觉去之愈远。正如仙人啸树,其异在神骨之间;又如天女微妙,偶然动步,皆中奇舞之节。当使千古后谓我为知言

按:他人诗可以学而能,渔洋之诗,不可以学而能。这就是学问可以读书得来,性情不可以读书得来。而温柔敦厚的性情,尤不可以读书得来。仙人之啸、天女之舞二句,尤能道出渔洋诗的好处。

又如吴陈琰为《渔洋蚕尾续集序》云:

司空表圣论诗云: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酸咸,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余尝深旨其言。酸咸之外者何?味外味也。味外味者何?神韵也。诗得古人之神韵,即昌谷所云:骨重神寒。诗品之贵,莫逾于此矣。

按:这话虽然不错,然不能算深知渔洋,因为他只说渔洋的诗是神韵好,尚未能充分说出渔洋诗的好处来。而后人误会了,以为神韵就是才力薄弱的表示,才是冤枉!然大意仍是不错的,仍可以和我的话互相发明。

总之,拿一切的话来说明渔洋诗的好处,不如说他的诗是《诗经》的嫡传。

(八)

和渔洋同时的名家真不少:如江左三大家钱牧斋吴梅村、龚芝麓),如岭南三大家(陈元孝、屈翁山、梁药亭),如南施北宋(施愚山、宋荔裳),这许多人,不能遍举。或以才力胜,或以典丽胜,比他雄厚宏博的很多,然不能称正宗。就是他人的诗,不能算《诗经》的嫡传;王渔洋的诗,能算《诗经》的嫡传。人家称他才力弱,是不相干的。诗是发抒感情的,并不要讲才力;倘然要大才博学的人才能作诗,那么《诗经》上的《国风》,为什么多是闾巷歌谣呢?

从这一点看来,所以我承认王渔洋的诗,是《诗经》的嫡传,可以当得正宗而无愧。

除了王渔洋之外,同时的诗家,据我个人的眼光看来,便是要算海宁查初白(名慎行)、宣城施愚山(名闰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