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所编著《古史辨》第一册,最近始由朋友寄来,我因为事忙,尚没有过细地翻阅;但就我东鳞西爪的检点,我发现了好些自以为新颖的见解,却早已在此书中由别人道破了。例如:
钱玄同说:“我以为原始的《易》卦,是生殖器崇拜时代的东西;‘乾’‘坤’二卦即是两性底生殖器底记号。……许多卦辞爻辞,这正和现在底‘签诗’一般。”(原书第七七页)
丁文江说:“《禹贡》系晚出的书,是没有疑问的。据我的朋友章演群考证(《石雅》末篇),铁是周末(最早是周的中叶)才发见的(他的证据很多),而《禹贡》已经讲梁州贡铁。钢的发明比铁还迟,而《禹贡》梁州贡 铁银镂;许慎训镂为钢。若许氏说的不错,则《禹贡》为战国之书无疑。”(原书第二〇八页)
这些见解与鄙见不期而同,但都是先我而发的。(铁的出现时期尚是问题,最后解决只能仰望于地下发掘。)
便是胡适对于古史也有些比较新颖的见解,如他以商民族为石器时代,当向甲骨文字里去寻史料;以周、秦、楚为铜器时代,当求之于金文与诗。但他在术语的使用上有很大的错误。发见仰韶辛店等时期的安特生(J.G.Anderson)疑商代是石器时代的晚期,是说的新石器时代的晚期;在这时候已经有铜器的使用。(安特生在甘肃的收获中也曾发现了一个小铜扣。)考古学上一般是称为金石并用时代,胡适漫然地引为石器时代,并于“石器时代的晚期”之下注以“新石器时代”,这是大谬。盖新石器时代为期至长(单言石器时代更无庸说),早的如像埃及开幕于公元前一万二千年,中间的绵延有六千年。其他欧美各国,大抵均开幕较迟,而绵延却约略相等。中国的地质学上的时代,在目前科学的发掘方在萌芽之时,自然谁也说不出它的定限,然而殷代是新石器时代的末期,即金石并用时代,却是可以断言的。以周、秦为“铜器时代”亦是错误。在考古学上铜器时代和青铜器时代判然有别。铜器时代是新石器时代的末期,便是金石并用时代的另一种说法。青铜器时代则是更高级的文化,周、秦确已是青铜器时代,照现在所有的石器物学上的知识说来,连殷代末年都应该包括在里面。胡适泛泛地以石器时代概括商代,以铜器时代概括周、秦,在表面上看来虽仅是一二字之差,正是前人所谓“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
胡适又说:“以山西为中心之夏民族,我们此时所有的史料实在不够用,只好置之于神话与传说之间,以俟将来史料的发现。”(以上见原书第九八页)
这个态度比较矜慎,虽然夏民族是否以山西为中心,还是问题。
胡适的见解,比起一般旧人来,是有些皮毛上的科学观念。我前说他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对于中国古代的实际情形,几曾摸着了一些儿边际”,就《古史辨》看来,他于古代的边际却算是摸着了一点。
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古史”,的确是个卓识。从前因为嗜好不同,并多少夹有感情作用,凡在《努力报》上所发表的文章,差不多都不曾读过。他所提出的夏禹的问题,在前曾哄传一时,我当时耳食之余,还曾加以讥笑。到现在自己研究了一番过来,觉得他的识见是有先见之明。在现在新的史料尚未充足之前,他的论辨自然并未能成为定论,不过在旧史料中凡作伪之点大体是被他道破了。我现在想对这夏禹问题,提出我的见解。
照我的考察是:(一)殷、周之前中国当得有先住民族存在,(二)此先住民族当得是夏民族,(三)禹当得是夏民族传说中的神人,(四)此夏民族与古匈奴族当有密切的关系。
在目前准实物的材料,第一项当推“齐侯 ”及“钟”。钟铭两称“桓武灵公”,一曰“有共于桓武灵公之所”,再曰“桓武灵公锡厥吉金”,此以《陈侯因 敦》称其父桓公午为“孝武桓公”例之,知《齐侯 》、《钟》必系作于齐灵公末年。齐灵公二十八年卒,当鲁襄公十九年,公元前六五二年,为时在春秋中叶以后。其中关于夏、商之史料云:
“虩虩成唐,有严在帝所。敷受天命。刻伐 司,败厥灵师,伊小臣惟辅,咸有九州,处禹之堵。”
成唐即成汤,伊小臣即伊尹,禹即夏禹,孙诒让及王国维均已言之,然留有问题者为“刻伐 司”句。
“刻”字宋刻摹作 ,左旁甚诡谲,余意当为前字之伪(前即古“翦”字)。前古作 ,与此形近。《鲁颂· 宫》“实始翦商”,又《召南·甘棠》“勿翦勿伐”。
“ ”字自宋以来释履,以履之古文作 ,孙诒让以为即夏桀名履癸。然 字之主要成分为舟字,舟即履之意,象人以足蹑履也。(页于古文即人形。) 则省舟而成赤足,何能更为履字耶?字如省足省页尚可说,而省舟则断无可说。余谓此乃夏字。许书夏字篆文作 ,古文作 ,新出《三体石经》夏之古文作 。足上所从均即页之讹变,从页省臼,与此作 者正同。
“司”字于 铭作“同”,案当以司为是。铭文以所、司、辅、堵为韵,司在之部,古与鱼部字常相借韵,此正其一例。司通祀,卜辞两见“王廿司”(“前”二,四及六,二八),即“王廿祀”也。
故“刻伐 司”当为“翦伐夏祀”,犹《书·多方》云:“刑殄有夏。”(刻不改字亦可通,惟字形可疑。)
“翦伐夏祀”与“处禹之都”相条贯,则历来以禹为夏民族祖先之说,于金文上已得一证。
其次为《秦公簋》。
“秦公曰:‘丕显朕皇祖受天命,鼏宅禹 。十又二公在帝之坏,严恭寅天命,保业厥秦。虩使蛮夏。’”
“禹 ”即《大雅》之“维禹之绩”,《商颂》之“设都于禹之迹”。王国维已言之。
“蛮夏”即华夷,是则春秋中华中国确亦称夏。上言“禹迹”,下言“夏”,则夏与禹确有关系。
由上可知在春秋时代一般人之信念中,确承认商之前有夏,而禹为夏之先祖。是夏民族当为中原之先住民族。然自遭殷人驱逐以后,这个民族往那儿去了?
有一部分(或其全部)朝北方迁徙了,是理所应有。在这儿旧史料上有一些证据。
(一)《山海经》
“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海内经》)
“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大荒北经》)
此言犬戎与夏民族同祖。案黄帝即是皇帝,上帝。后人以为轩辕,轩辕又为星名,即西方之狮子座,其最大一星亦称“王星”,与黄帝号有熊,鲧化黄熊,禹化黄熊等传说,均有关系。此别有说。(见《甲骨文字研究·释支干篇》。)
(二)《左氏》定四年传
“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姑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封于夏虚,启以夏政,疆以戎索。”
此以夏政与戎索对文,并于夏虚施行戎法,可知戎夏确有攸关。
(三)《史记·匈奴列传》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
所谓昆夷、犬戎、鬼方(即怀姓戎)、荤粥、熏鬻、 狁、休浑、匈奴,均一音之转,前人已言之。由上三证则夏民族被殷人驱逐后,多逃往北方,殆是事实。(有一部分系逃往南方。《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
此外尚有一例,余以为大有可考索之价值者,即《商颂·长发》“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二韵。
“禹敷下土方”句甚奇特,“禹敷下土”可以为句,亦可以为韵,因土与茫乃鱼阳对转。“禹敷下方”可以为句,自亦可以为韵。然二者均不取,而独用五字为句曰“禹敷下土方”,此当非单为音节之故。余意“土方”当即卜辞中所常见之敌国名“土方”。
“土方”之地望由《书契菁华》下列数事可以考见。
(一)“五日丁酉允有来 自西,沚戛告曰:‘土方征于我东鄙,烖二邑。 方亦牧我西鄙田。’”
沚乃国名,卜辞习见,沚戛当即沚国之长名戛者,此人于卜辞亦屡见不鲜。由此例可知沚国在殷之西,而土方在其东, 方在其西。
(二)“九日辛卯允有来 自北 ,敏 告曰:‘土方牧我田十人。’”
亦国名。敏 当即 国人。此国在殷之北,则土方亦必在殷之北。合上例而言,则土方当在殷之西北或正北。
(三)“四日庚申亦有来 自北,子 告曰:‘昔甲辰方征于 ,俘人十又五人。五日戊申方亦征,俘人十又六人。六月在 。’”
子 当亦 国之人,此所告方,由上例证之即土方。方征 凡二次,甲辰一次,戊申一次。观其首言“四日庚申亦有来 ”,可知四日前之丁巳必曾有来 。丁巳来 所告者为甲辰之寇;庚申来 所告者为戊申之寇,甲辰至丁巳十四日,戊申至庚申十三日,前后两次所费之时日恰相若,可知 国离殷都(即今之安阳)有十三四日之路程。每日途行平均以八十里计,亦已千里而遥。则土方之疆域盖在今山西北部,或包头附近也。是则土方当即 狁之一大族。
狁于《诗》称朔方,金文《不 簋》又称驭方。朔、驭、土,古音均在鱼部,则所谓土方当即朔方、驭方。
知此,则所谓土方即是夏民族,夏字古音亦在鱼部,夏、土、朔、驭一也。
是则“禹敷下土方”当为禹受上帝之命下降于土方之国(即后之华夏、禹迹、禹甸、禹域),以敷治洪水。《商颂》虽是春秋宋襄公时正考父所作,然宋人犹保存卜辞中所常见之国名,此毫不足怪。
又《逸周书·世俘解》:“太公望命御方来,丁卯望至,告以馘俘。”此御方亦当即《不 簋》之“驭方”。盖夏后氏之后 狁与殷为世仇,故周人伐殷时即请其援助。此亦一于旧纸堆中久被淹没之新史料也。
要之禹与夏就文献中所见者确有关系,此必为夏民族之传说人物,可无疑。又夏民族与匈奴族有近亲之关系,当为中原之先住民族。此事于将来大规模的地下发掘时可望得到实物上的证据。
1930年2月7日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