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之亡,亡于李闯及满清,此尽人所知也。然李闯及满清所以能亡明者,实由于明室朝野上下之腐败,不此之责,第归咎于李闯及满清,无当也。当明之中叶,士气已坏,观宗臣《报刘一丈书》,即可知其时士大夫之无耻,

《报刘一丈书》:“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将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矣,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即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后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

至其末造,腐败益甚。官府坏于吏胥,

明夷待访录》(黄宗羲):“吏胥之害天下不可枚举,而大要有四:其一,今之吏胥,以徒隶为之,所谓皇皇求利者,而当可以为利之处,则亦何所不至。创为文网,以济其私,凡今之所设施之科条,皆出于吏,是以天下有吏之法,无朝廷之法。其二,天下吏既为无赖子所据,而佐贰又为吏之出身,士人目为异途,羞与为伍也。其三,各衙门之佐贰,不自其长辟召,一一铨之吏部,即其名姓且不能遍知,况其人之贤不肖乎!故铨部化为签部,贻笑千古。其四,京师权要之吏,顶首皆数千金。父传之子,兄传之弟,其一人丽于法,后而继一人焉,则其子若弟也。不然,则其传衣钵者也。是以今天下无封建之国,有封建之吏。”

地方坏于乡绅。明代绅权最重,赵翼廿二史劄记》“明乡官虐民之害”一则,已详言之。观《虞阳说苑》载张汉儒攻讦钱谦益、瞿式耜之疏,可见晚明风气一斑。其略曰:

谦益以卖举人钱千秋事露,廷鞫问杖回籍矣。式耜以受贿滥荐胡平表冒功升荫,奉旨削夺为民矣。无奈两人性同虎狼,行若禽兽,平日暗布私书,潜托神棍,久住京师,探听朝廷举动,不时飞报,钻谋起废。及至居乡,俨然以原官自待,倚恃抚按有司,或门生,或故旧,或同年,或相知,每遇岁科两考,说入学科举遗才帮补数十余名,不得四五千金不止。遇有富豪假命,不诈三四千金不厌。更有同类缙绅,或势衰,或物故,毋论宗党,毋论姻亲,乘机挟诈,不得万余金不止。一遇抚按复命,挥金贿属,呈县呈学,巧砌艳语,朦胧引荐。……钱谦益、瞿式耜两人,主使腹仆腹干如邹日升、安如磐、周宪昌、刘时升、张永祚等,充粮吏库吏,出放在手,侵没惟命。一遇派兑,先将官户名下积勺成合,积合成升,通计合县四十八万之仓粮一笔勾销矣。至于解放钱粮,则又贪婪加二加三之解头,嘱托县官,先将应缓钱粮放出,而京边金花兵饷积侵至崇祯七八九年数万余两,不顾也。甚至一班奸胥,狐朋狗党,包妇买娼,昼夜呼卢,或假印,或假牌,或以千计,或以万计,起批挂号,瓜分浪用。现今侵欺事露,拼贿赂主,虽经宪提宪捉,究竟免责免比。

兵不教练而肆抢掠,

寄园寄所寄》(赵吉士)引《忆记》:“永乐既都北京,令山东、河南、江北诸郡卫所各军,春秋两班赴京部科点验。发京营一体操练,以习军士之劳,省征调之烦,壮京师之卫,备边隘之防,法甚善也。其后分发近边筑工,折其半纳班价矣。又其后皇亲驸马侯伯有坟工,辄乞恩请班军以数千计,皆折价入橐矣。领班官岁敛军士金钱入京,募人应点,本军遂不赴京,大失祖宗之意。”“御史王孙蕃疏曰:臣闻贼破张秋,止住二日。刘元斌兵住三十七日,掘地拆墙,细细搜掠,凡民间埋藏之物,尽数获之。东省有‘贼如梳,兵如篦’之谣。一家有银钱,即掳杀一家,一村有富室,则掳杀一村。玉石俱焚,惨烈于贼。”

将无学术而务欺诈,

《明夷待访录》:“毅宗专任大帅,不使文臣节制,不二三年,武臣拥众,与贼相望,同事卤略。李贼入京师,三辅至于青、齐,诸镇栉比而营,天子封公侯,结其欢心,终莫肯以一矢入援……是故与毅宗从死者,皆文臣也;……建义于郡县者,皆文臣及儒生也。……彼武人之为大帅者,方且飙浮云起……以其众幸富贵矣。”“万历以来之将,掩败饰功,所以欺其君父者,何所不至……乃只能施之君父,不能施之寇敌。”

贪鄙奢淫者相望于社会。

日知录》(顾炎武):“自万历季年,搢绅之士,不知以礼饬躬,而声气及于宵人,诗字颁于舆皂。至于公卿上寿,宰执称儿,而神州陆沉,中原涂炭,夫有以致之矣。”“今日士大夫,才任一官,即以教戏唱曲为事,官方民隐,置之不讲,国安得不亡,身安得不败?”

《廿二史劄记》:“嘉、隆以后,吏部考察之法,徒为具文。而人皆不自顾惜,抚按之权太重,举劾惟贿是亲,而人皆贪墨以奉上司,于是吏治日偷,民生日蹙,而国亦以亡矣。”[1]

而所谓清流名士者,亦惟是树党相攻,各立门户,至国亡而不已。

明史·吕大器等传赞》:“明自神宗而后,浸微浸灭,不可复振。揆厥所由,国是纷呶,朝端水火,宁坐视社稷之沦胥,而不能破除门户之角立。故至桂林播越,旦夕不支,而吴、楚之树党相倾,犹仍南都翻案之故态也。”

《廿二史劄记》:“万历末年,廷臣务为危言激论,以自标异。于是部党角立,另成一门户攻击之局……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书院,士大夫多附之。既而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纷如聚讼。与东林忤者,众共指为邪党,天启初,赵南星等柄政,废斥殆尽。及魏忠贤势盛,被斥者咸欲倚之以倾东林,于是如蛾赴火,如蚁集膻,而科道转为其鹰犬。周宗建谓汪直、刘瑾时,言路清明,故不久即败,今则权珰反借言官为报复,言官又借权珰为声势,此言路之又一变,而风斯下矣。崇祯帝登极,阉党虽尽除,而各立门户、互攻争胜之习,则已牢不可破。是非蜂起,叫呶噂沓,以至于亡。”

此毫无文化之满洲人,所由乘其隙而入主中国也。

满洲之兴,固无所谓盛德大业,徒以部落褊小,上下一心,事多公开,不得欺隐。

《清开国方略》:“太祖以议政王大臣参决机密,以理事十大臣分任庶务,国人有诉讼,先由理事大臣听断,仍告之议政大臣,复加审问,然后言于诸贝勒。众议既定,犹恐或有冤抑,令讼者跪上前,更详问之,明核是非。故臣下不敢欺隐,民情皆得上达。国内大治,奸宄不生。遗物于道,无或隐匿,必归其主。求其主不得,则悬之公署,俾识而取之。刈获既毕,始纵牧群于山野,毋敢窃害者。每行军,队伍整肃,节制严明,克城破敌之后,察核将士功罪,当罚者虽亲不贷,当赏者虽疏不遗。是以将士效命奋勇,所向无敌。”“太祖谕贝勒大臣曰:凡事不可一人独断,如一人独断,必致生乱。国人有事,当诉于公所,毋得诉于诸臣之家。前以大臣额亦都有私诉于家者不执送,已论罚。兹播告国中:自贝勒大臣以下,有罪,当静听公断;执拗不服者,加等治罪。凡事俱五日一听断于公所,其私诉于家者,即当执送;不执送而私断者,治罪弗贷。”

无明人之腐败气习,故能乘明之弊,力征经营,不三十年,遂窃神器。观其初兴之时,尚无文字,第借蒙古字以创满文。

《清开国方略》:“己亥年[2],创制国书,时国中文移往来,皆习蒙古字,译蒙古语。太祖命巴克什额尔德尼、噶盖以蒙古字改制国书。二臣辞曰:‘蒙古字,臣等习而知之,相传久矣,未能改制也。’太祖曰:‘汉人读汉文,凡习汉字与未习汉字者皆知之;蒙古人读蒙古文,虽未习蒙古字者亦知之;今我国之语,必译为蒙古语读之,则未习蒙古语者不能知也。如何以我国之语制字为难,反以习他国之语为易耶?’二臣对曰:‘以我国语制字最善,但臣等未明其法,故难耳。’太祖曰:‘无难也,但以蒙古字合我国之语音,联缀成句,即可因文见义矣。’太祖遂以蒙古字合之国语,创立满文,颁行国中。”

虽经达海之增益,亦未能造成一国之学术,仅可借以翻译汉籍,

《盛京通志》:“达海,姓觉尔察,隶正蓝旗满洲。九岁即通满、汉文义[3],弱冠,赐居内院,司文翰,正订国书。更为对音,切字谐声,文义周密,译《明会典》《素书》《三略》诸书,莫不称善。天聪四年,译书成,授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命曰‘巴克什’。六年,详定国书字体,酌加圈点。六月,病卒。”

《清通志》:“太宗命达海巴克什等翻译书籍,库尔禅等记注政事,谕达海增加圈点。”

《四库提要》:“太祖命巴克什额尔德尼以蒙古字联缀国语成句,尚未别为书体。太宗始命巴克什库尔禅创造国书,以十二字头贯一切音,因音而立字,合字而成语。今内阁所贮旧籍,即其初体。厥后增加圈点,音义益详。”[4]

其人之鄙塞可知。凭借运会,及得汉人之指导,始知所谓官制朝仪。

《清开国方略》:“天聪五年七月,始设六部[5]。六年,集分掌六部贝勒谕曰:国家初设六部承政、参政等官,即定有班次。近见朝会之时,坐立无序,尊卑紊越,将何以肃礼统?尔等宜传令满、汉、蒙古诸臣,按次就班,各加整饬。”“天聪六年正月,行新定朝仪。”“自太宗即位以来,凡朝会行礼,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并随上南面坐受,诸贝勒率大臣朝见,不论旗分,惟以年齿为序。五年十二月,礼部参政李伯龙奏:朝贺时,每有逾越班次,不辨官职大小,随意排列者,请酌定仪制。诸贝勒因言莽古尔泰不当与上并坐。太宗曰:‘曩与并坐,今不与坐,恐他国闻之,不知彼过,反疑前后互异。以可否仍令并坐及李伯龙所奏,命大贝勒代善与众共议。大贝勒代善曰:‘我等并奉上居大位,又与上并列而坐,甚非此心所安。自今以后,上南面中坐,我与莽古尔泰侍坐于侧,外国诸蒙古坐于我等之下,方为允协。’”[6]

入关以后,惟以兵力、刑力劫制汉人使不得逞,他无所建设也。

清代官制,满、汉之人并用,汉官悉无实权,满官又无知识,故其立国,仍沿用明弊而任胥吏。观清季陈壁《请除各衙门积弊疏》[7],可知胥吏之弊,自明至清,未之革除。

国家定制,以六曹总理庶务,若网在纲,天下大政,咸受成于是。法非不尽善,然行之既久而百弊丛生者,何也?官不亲其事,而吏乃攘臂纵横而出于其间也。夫所谓大政者,铨选也,处分也,财赋也,典礼也,人命也,讼狱也,工程也。以吏为之,铨选可疾可滞,处分可轻可重,财赋可侵可蚀,典礼可举可废,人命可出可入,讼狱可上可下,工程可增可减。使费既赢,则援案以准之;求贷不遂,则援案以驳之,人人愤怨,而不能指其非。天下之乱,恒必由之。然而公卿大夫不惟不能摈除,且倚若左右手,而听其指挥者,何也?官非不欲亲其事,而例案太繁,不肖者与吏分肥,任其弄法舞文,无所不至。二百余年以来,名臣魁儒,慷慨忧时之士,痛心扼腕,大声疾呼,以求去其积弊而不能胜。

凡清之政治,皆胥吏之政治也。至于兵制,则以猜忌汉人故,列置满、蒙之兵,以守各地,名曰驻防。

《清会典·兵部》:“驻防则受治于将军、都统、副都统、城守尉、防守尉,而以达于部。皆专城,各统其同城驻防官,以饬旗务。凡将军十有三人[8],都统二人[9],副都统三十有三人[10],城守尉十有六人,协领一百五十有六人,防守尉十有八人,佐领七百五十有五人,防御六百二十有五人,骁骑校九百一十有二人。”

而汉人之兵,别为绿营,任其窳败,以免叛乱。

《石渠余纪》(王庆云):“康熙四十二年,以各省营员借亲丁食粮之名,任意虚冒,多寡不等,令廷臣集议,提督以下,千把以上,各定亲丁名粮数目,以为养育家口仆从之需。五十一年,左都御史赵申乔奏《虚名冒饷疏》言册上有兵,伍内无兵;纸上有饷,军中无饷,其咎固在于侵饷之官,其弊总起于顶名之兵。盖自召募悉用旧名,于是新收开除无从稽核,凡入侵饷之囊者,虽查点摘发,亦不可究诘矣。”

当其盛时,征伐四裔,率恃旗兵;及其衰也,旗、绿俱敝,无以御侮,乃恃所谓团练勇丁焉。故清代兵将之腐败,自驻防练勇外,亦无异于明也。

清之所异于明者,在摧挫士气,抑制绅权。自明之亡,学士大夫起兵死义者,相望于东南,经数十年始定。故清之治术,一面诱以名位利禄,一面胁以刑罚杀戮,而后各地帖伏,无复明代绅士嚣张之势矣。清之入关,既以圈地、剃发等事肆毒,

《石渠余纪·纪圈地》:“顺治元年,谕户部:凡近京各州县无主荒田,尔部清厘,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于是巡按御史柳寅东,条上满、汉分居五便。二年,令民地为旗人指圈者,速以他处补给,美恶务令均平。十年,停止圈拨,然旗下退出荒地,与游牧投来人丁,皆复行圈补,又有因圈补而并圈接壤民地者。”

东华录》:“顺治元年五月庚寅,摄政睿亲王谕兵部:各处城堡,着遣人持檄招抚。檄文到日,剃发归顺者,地方官各升一级,军民免其迁徙。有虽称归顺而不剃发者,定行问罪。”“戊戌,谕故明官员军民人等,谕到俱即剃发,改行安业,毋怙前非。倘有故违,即行诛剿。”“辛亥,谕兵部:前因归顺之民无所分别,故令其剃发,以别顺逆。今闻甚拂民愿,自兹以后,天下臣民照旧蓄发。”“二年六月丙辰,谕豫亲王多铎等:各郡邑投诚官员,俱开明履历,分别注册。各处文武军民,尽令剃发,倘有不从,以军法从事。”“丙寅,谕礼部:向来剃发之制不即画一,姑听自便者,欲俟天下大定,始行此制耳。今中外一家,岂可违异,若不画一,终属二心。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民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该地方文武各官皆当严行察验,若有复为此事渎进章奏,欲将已定地方人民仍存明制,不随本朝制度者,杀无赦。其衣帽装束,许从容更易,悉从本朝制度,不得违异。该部即行传谕京城内外并直隶各省、府、县、卫所、城堡等处,俾文武衙门官吏师生,一应军民人等,一体遵行。”

而惩治绅士尤严,

《东华录》:“顺治三年四月壬寅,谕户部:运属鼎新,法当革故。前朝宗姓,已比齐民,旧日乡绅,岂容冒滥。闻直隶及各省地方在籍文武,未经本朝录用者,仍以向来品级名色,擅用新颁帽顶束带,交结官府,武断乡曲,冒免徭赋,累害小民,甚至赀郎粟监,动以见朝赴监为名,妄言复用,藐玩有司,不当差役。且有闽、广、蜀、滇等处地方见任伪官,阻兵抗顺,而父子兄弟仍依恃绅衿,肆行无忌,种种不法,蠹国殃民,深为可恨。自今谕示之后,将前代乡宦监生名色尽行革去,一应地丁钱粮杂汛差役,与民一体均当,蒙混冒免者治以重罪。”

如江南奏销之祸,

三冈识略》(董含):“江南赋役百倍他省,而苏、松尤重。迩来役外之征,有兑役、里役、该年、催办、捆头等名,杂派有钻夫、水夫、牛税、马豆、马草、大树、钉麻、油铁、箭竹、铝弹、火药、造仓等项,又有黄册人丁、三捆军田、壮丁逃兵等册,大约旧账未清,新饷已近,积逋常数十万。时司农告匮,始十年并征,民力已竭,而逋欠如故。巡抚朱国治强愎自用,造册达部,悉列江南绅衿一万三千余人,号曰抗粮。既而尽行褫革,发本处枷责,鞭扑纷纭,衣冠扫地。如某探花欠一钱,亦被黜,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

《研堂见闻杂记》:“吴下钱粮拖欠,莫如练川。一青衿寄籍其间,即终身无半镪入县官者,至甲科孝廉之属,其所饱更不可胜计,以故数郡之内,闻风猬至。大僚以及诸生,纷纷寄冒,正供之欠数十万。天子震怒,特差满官一员,至练川勘实,取其名籍,造册以报,奉旨按籍追擒。凡欠百金以上者一百七十余人,绅衿俱在其中;其百金以下者,则千计。”

以及各省科场之状,

《心史丛刊》(孟森):“明一代迷信八股、迷信科举,至亡国时为极盛,余毒所蕴,假清代而尽泄之。盖满人旁观极清,笼络中国之秀民,莫妙于中其所迷信。始入关,则连岁开科,以慰蹭蹬者之心;继而严刑峻法,俾忮求之士称快。丁酉之狱,主司房考及中式之士子,诛戮及遣戍者无数。其时发难者汉人,受祸者亦汉人,陷溺于科举,至深且酷。不惜假满人屠戮同胞,以泄多数侥幸未遂之人年年被摈之忿。此所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者也。丁酉狱蔓延几及全国,以顺天、江南两省为巨,次则河南,又次则山东、山西,共五闱。明时江南与顺天俱有国子监,俱为全国士子所萃,非一省之关系而已也。清兵下江南,虽已改应天府为江宁,废去南雍,然士子耳目,尚以顺天、江南为观瞻所系。是年科场大狱,即以此两闱为最惨。同时并举,以耸动迷信科举之汉儿,用意至为明显。”

研堂见闻杂记》:“科场之事,明季即有以关节进者。每科五六月之间,分房就聘之期,则先为道地,或伏谒,或为之行金,购于诸上台,使得棘闱之聘后,分房验取,如握券而得也。每榜发不下数十人,至本朝而益甚。顺治丁酉壬子间,营求者猬集,各分房之所许,两座师之心约,以及京中贵人之所密属,如麻如粟,已及千百人,闱中无以为计,各开张姓名,择其必不可已者登之,而间取一二孤贫,以塞人口,然晨星稀点而已。至北闱尤甚,北闱分房诸公及两座主,大率皆辇下贵人,未入场已得按图挨次,知某人必入,故营求者先期定券,万不失一。不若各省分房必司理邑宰,茫然不可知,暗中摸索也。甲午一榜,无不以关节得幸,于是阴躁者走北如鹜,各入成均,若倾江南而去之矣。至丁酉,辇金载宝,辐辏都下,而若京堂三品以上子弟,则不名一钱,无不获也。若善为声名游公卿者,亦然。惟富人子,或以金不及额,或以价忽骤溢,逊去,盖榜发无此中人矣。于是蜚语上闻,天子赫怒,逮系诸房官举子,株及者亦皆严刑榜掠,三木囊头。南闱发榜后,众大哗,于是连逮十八房官及两主司,凡南北举子,皆另复试。兵番杂沓以旁逻之,如是者三试而后已。是役也,师生牵连就逮,或立就械,或于数千里外锒铛提锁,家业化为灰尘,妻子流难,更波及二三大臣,皆居间者,血肉狼藉,长流万里。”

皆明之积弊,至清而始发者。虽以惩创贪猾,抑制豪强,而士气熸然矣。

清之学者,有谨守卧碑之语。卧碑者,顺治朝所颁,以诰诫学校生员者也。

《清会典》:“明伦堂之左,刊立世祖章皇帝钦定卧碑,晓示生员。其文曰:朝廷建立学校,选取生员,免其丁粮,厚以廪膳,设学院、学道、学官以教之,各衙门官以礼相待,全要养成贤才,以供朝廷之用。诸生皆当上报国恩,下立人品。所有教条,开列于后:(一)生员之家,父母贤智者,子当受教;父母愚鲁,或有非为者,子既读书明理,当再三恳告,使父母不陷于危亡。(一)生员立志,当学为忠臣清官,书史所载忠清事迹,务须互相讲究;凡利国爱民之事,更宜留心。(一)生员居心忠厚正直,读书方有实用。出仕必作良吏,若心行邪刻,读书必无成就,为官必取祸患。行害人之事者,往往自杀其身,常宜思省。(一)生员不可干求官长,交结势要,希图进身。若果心善德全,上天知之,必加以福。(一)生员当爱身忍性,凡有官司衙门,不可轻入,即有切己之事,止许家人代告,不许干与他人词讼,亦不许牵连生员作证。(一)为学当尊敬先生,若讲说皆须诚心听受,如有未明,从容再问,毋妄行辨难;为师者亦当尽心教训,勿致怠惰。(一)军民一切利病,不许生员上书陈言;如有一言建白,以违制论,黜革治罪。(一)生员不许纠党多人,立盟结社,把持官府,武断乡曲;所作文字,不许妄行刊刻,违者听提调官治罪。”[11]

盖明季学校中人,结社立盟,其权势往往足以劫制官吏。清初以卧碑禁止,而后官权日尊,惟所欲为,为士者一言建白,即以违制论,无知小民,更不敢自陈其利病矣。故吾国国无民治,自清始;清之摧挫民治,自士始。今日束身自好之士,漠视地方利病不敢一谋公益之事者,其风皆卧碑养成。论者不察,动以学者不知社会国家之事,归咎于古代之圣贤,岂知言哉!

* * *

[1] 此是约举《明史·循吏传》序语,而文与史序不同。

[2] 明万历二十七年。

[3] 按达海以天聪六年卒,年三十八岁。则其九岁为明万历三十一年,时满字甫造成四年也。

[4] 按二书所言不同。据康熙八年圣祖谕达海巴克什通满汉文字,于满书加圈点,俾得分明。又照汉字增造字样,于今赖之。是造字体加圈点者皆达海,非库尔禅也。

[5] 时吏部有李廷庚,户部有吴守进,礼部有金玉和,兵部有金砺,刑部有高鸿中、孟乔芳,工部有祝世荫等,均为汉承政。

[6] 据此知满洲初兴,并无所谓君臣上下。一切礼制,皆由汉人指导而后仿行耳。

[7] 光绪二十七年,载《光绪政要》。

[8] 盛京、吉林、黑龙江、绥远城、江宁、福州、杭州、荆州、西安、宁夏、伊犁、成都、广州。

[9] 张家口、热河。

[10] 副都统专城者:密云、山海关、兴京、金州、锦州、宁古塔、伯都讷阿、勒楚喀、珲春、三姓、墨尔根城、黑龙江城、呼兰城、青州、京口、凉州,各一人;其与将军同城者:盛京、吉林、齐齐哈尔、江宁、福州、杭州、乍浦、成都、宁夏,各一人;荆州、西安、伊犁、广州,各二人。

[11] 卧碑之制,始于明。《明史·选举志》:“洪武十五年,颁禁例十二条于天下,镌立卧碑,置明伦堂之左。其不遵者,以违制论。正统以后,教官之黜降,生员之充发,皆废格不行,即卧碑亦具文矣。”《续通考》:“洪武十五年五月,颁禁例于天下学校,镌勒卧碑,置明伦堂左,不遵者,以违制论。卧碑禁例:(一)府州县生员,有大事干己者,许父兄弟陈诉,非大事毋轻出门。(一)生员父母欲行非为,必再三恳告,不陷父母于危亡。(一)一切军民利病,农工商贾皆可言之;惟生员不许建言。(一)生员学优才赡,年及三十,愿出仕者,提调正官奏闻,考试录用。(一)生员听师讲说,毋恃己长,妄行辩难,或置之不问。(一)师长当竭诚训导愚蒙,毋致懈惰。(一)提调正官务常加考校,敦厚勤敏者进之,懈怠顽诈者斥之。(一)在野贤人,有练达治礼,敷陈王道者,许所在有司给引赴京陈奏,不许在家实封入递。”观其条文,并不禁止立盟结社,此明、清之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