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以来,君主政体无所变革。然政治之中心,往往不在君主本身,而旁及于女主、外戚、宦寺、嬖幸、宗王、强藩之手。有宋尽革其弊,虽间有女主垂帘、宦者得势之时,要皆视两汉、晋、唐为不侔。

宋史·后妃传》:“慈圣光献曹后拥佑两朝,宣仁圣烈高后垂帘听政,而有元祐之治。”“宋三百余年,外无汉王氏之患,内无唐武、韦之祸,岂不卓然而可尚哉。”《宦官传》:“宋世待宦者甚严。太祖初定天下,掖庭给事不过五十人,宦寺中年方许养子为后。又诏臣僚家毋私蓄阉人,民间有阉童孺为货鬻者论死。去唐未远,有所惩也。厥后太宗却宰相之请,不授王继恩宣徽。真宗欲以刘承规为节度使,宰相持不可而止,中更主幼母后听政者凡三朝。在于前代,岂非宦者用事之秋乎?祖宗之法严,宰相之权重,貂珰有怀奸慝,旋踵屏除,君臣相与防微杜渐之虑深矣。然而宣、政间童贯、梁师成之祸,亦岂细哉!南渡苗、刘之逆,亦宦者所激也。”

盖宋之政治,士大夫之政治也。政治之纯出于士大夫之手者,惟宋为然。故惟宋无女主、外戚、宗王、强藩之祸。宦寺虽为祸而亦不多,而政党政治之风,亦开于宋。《论语》曰:“君子群而不党。”以党为不良之名词。故世多以党为戒,后汉始有党禁。

《后汉书·灵帝纪》:“建宁二年冬十月丁亥,中常侍侯览讽有司奏前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瑀、颍川太守巴肃、沛相荀翌、河内太守魏朗、山阳太守翟超,皆为钩党。下狱死者百余人,妻子徙边,诸附从者锢及五属。制诏州郡大举钩党,于是天下豪杰及儒学行谊者,一切结为党人。”“熹平五年闰月,永昌太守曹鸾坐讼党人弃市。诏党人门生、故吏、父兄、子弟在位者,皆免官禁锢。”“光和二年四月丁酉,大赦天下。诸党人禁锢,小功以下皆除之。”“中平元年三月壬子,大赦天下党人,还诸徙者。”

唐代亦有牛、李之党,

《通鉴目录》:“穆宗长庆元年,李德裕、李宗闵始为朋党。”

《通鉴》:“长庆三年三月,以牛僧孺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时僧孺与李德裕皆有入相之望,德裕出为浙西观察使,八年不迁,以为李逢吉排己,引僧孺为相。由是牛、李之怨愈深。”“太和七年二月,以兵部尚书李德裕同平章事。德裕入谢,上与之论朋党事,对曰:方今朝士,三分之一为朋党。”“八年十一月,李宗闵言李德裕制命已行,不宜自便。乙亥,复以德裕为镇海节度使,不复兼平章事。时德裕、宗闵各有朋党,互相挤援。上患之,每叹曰: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

其事虽不同,要皆不可目为政党。盖汉之党人,徒以反对宦官、自树名节为目的,固无政策之关系。其与之为难之宦官,更不成为敌党。唐之牛僧孺、李德裕虽似两党之魁,然所争者官位,所报者私怨,亦无政策可言。故虽号为党,而皆非政党也。

宋仁宗时,始有朋党之议。

宋史纪事本末·庆历党议篇》(陈邦瞻):“仁宗景祐三年,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判国子监范仲淹,以吕夷简执政,进用多出其门,上《百官图》指其次第。……为四论以献……大抵讥切时弊。……夷简诉仲淹越职言事,离间君臣,引用朋党。仲淹对益切,由是落职,知饶州。集贤校理余靖请改前命,坐落职,监筠州酒税。馆阁校勘尹洙上疏,自承是仲淹之党。夷简怒,斥监郢州酒税。馆阁校勘欧阳修责司谏高若讷不能谏,若讷怒,上其书,修坐贬夷陵令。馆阁校勘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以誉仲淹、靖、洙、修而讥若讷,都人士相传写,鬻书者市之,得厚利。”“御史韩缜,希夷简旨,请以仲淹朋党榜朝堂,戒百官越职言事者。从之。”“宝元元年冬十月丙寅,诏戒百官朋党。”

欧阳修著《朋党论》,谓惟君子有朋。

《宋史纪事本末》:“庆历三年三月,以欧阳修、王素、蔡襄知谏院。”“自范仲淹贬饶州,修及尹洙、余靖,皆以直仲淹见逐。群邪目之曰党人,于是朋党之议遂起。修乃为《朋党论》以进曰:‘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

盖已明于君子执政,必多集同志以行其政策,不必以朋党为讳矣。然庆历中虽有党论,而并无两党相对峙之形式。范仲淹、欧阳修等为党,而反对范、欧等之吕夷简、夏竦等并不能为党。吕虽反对范,后转为之画策,明与夏非党。

《宋史纪事本末》:“夏竦怨石介斥己,欲因以倾富弼等。乃使女奴阴习介书……伪作介为富弼撰废立诏草,飞语上闻。帝虽不信,而弼与仲淹恐惧,不自安于朝,皆请出按西北边,不许。适闻契丹伐夏,仲淹固请行,乃独允之。仲淹将赴陕,过郑州。时吕夷简已老,居郑,仲淹往见之。夷简问:‘何事遽出?’仲淹对以暂往经抚两路,事毕即还。夷简曰:‘君此行正蹈危机,岂复再入?若欲经制西事,莫如在朝廷为便。’仲淹愕然。”

范之无憾于吕,尤能分别公私之界。

《宋史·范仲淹传》:“夷简再入相,帝谕仲淹使释前憾。仲淹顿首谢曰:臣乡论盖国家事,于夷简无憾也。”

故仁宗时之党议,不得谓之政党,而君子之风有足多者。

中国之有政党,殆自宋神宗时之新旧两党始。其后两党反复互争政权,讫北宋被灭于金始已。

北宋新旧党政争表

论史者恒以宋之党祸比于汉、唐,实则其性质大不相同。新旧两党各有政见,皆主于救国,而行其道特以方法不同,主张各异,遂致各走极端。纵其末流,不免于倾轧报复,未可纯以政争目之;而其党派分立之始,则固纯洁为国,初无私憾及利禄之见羼杂其间。此则士大夫与士大夫分党派以争政权,实吾国历史上仅有之事也。

自唐、五代以降,因仍苟且,政法大敝。宋室区区,仅能谋政权之统一,图皇位之世袭,而于民生国计之要,初未能有大经大法,起积弊而垂之于无穷。故有识之士,咸思奋发有为。范仲淹、欧阳修等,皆尝持改革之论。

《宋史·范仲淹传》:“帝方锐意太平,数问当世事。仲淹语人曰:上用我至矣,事有先后,久安之弊,非朝夕可革也。帝再赐手诏,又为之开天章阁,召二府条对。仲淹皇恐,退而上十事。”(其十事为:一曰明黜陟,二曰抑侥幸,三曰精贡举,四曰择长官,五曰均公田,六曰厚农桑,七曰修武备,八曰推恩信,九曰重命令,十曰减徭役。)“仲淹以天下为己任,裁削幸滥,考核官吏,日夜谋虑,兴致太平。然更张无渐,规模阔大,论者以为不可行。”[1]

《本论》(欧阳修):“今之务众矣,所当先者五也。其二者有司之所知,其三者则未之思也。足天下之用,莫先乎财;系天下之安危,莫先乎兵,此有司之所知也。然财丰矣,取之无限而用之无度,则下益屈而上益劳;兵强矣,而不知所以用之,则兵骄而生祸。所以节财用兵者,莫先乎立制。制已具备,兵已可使,财已足用,所以共守之者,莫先乎任人。……天下之势,有若敝庐,补其奥则隅坏,整其桷则栋倾,枝撑扶持,苟存而已。……是以兵无制,用无节,国家无法度,一切苟且而已。……今宋之为宋,八十年矣。天下为一,海内晏然。为国不为不久,天下不为不广也。然而财不足用于上而下已敝,兵不足威于外而敢骄于内,制度不可为万世法而日益丛杂,一切苟且,不异五代之时。此甚可叹也。”

至神宗时,积弊愈甚。而王安石吕惠卿等,以学者见信于神宗,遂力主改革旧弊,创立新法。十余年间,于理财讲武、恤民救灾、兴学育才、建官明法之要政,粗有图议,尚未能大树规模。而当时之守旧者,若司马光、富弼、韩琦文彦博范纯仁等,群起反对。致王、吕之事,未能展其六七。盖以其施行太骤,陈义太高,蚩蚩之民,相率咨怨。而奉行之官吏,又不能尽如立法者之意,有以贻反对者之口实也。今观其施行次第:

《宋史·神宗纪》称:熙宁二年二月庚子,以王安石参知政事。甲子,陈升之、王安石创置三司条例,议行新法。三月乙酉,诏漕运盐铁等官,各具财用利害以闻。四月丁巳,遣使诸路,察农田水利赋役。七月辛巳,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九月丁卯,立常平给敛法。十一月乙丑,命韩绛制置三司条例。丙子,颁《农田水利约束》。闰月,差官提举诸路常平、广惠仓,兼管勾农田水利差役事。三年正月乙卯,诏诸路散青苗钱,禁抑配。十二月己未,立诸路更戍法,旧以他路兵杂戍者遣还。乙丑,立保甲法。丁卯,以韩绛、王安石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戊寅,初行免役法。四年正月壬辰,王安石请鬻天下广惠仓田,为三路及京东常平仓本,从之。二月丁巳朔,罢诗赋及明经诸科,以经义、论、策试进士。置京东西、陕西、河东、河北路学官,使之教导。辛酉,诏治吏沮青苗法者。三月庚寅,诏给诸路学田,增教官员。辛卯,遣使察奉行新法不职者。十月壬子朔,罢差役法,使民出钱募役。戊辰,立太学生内、外、上舍法。五年三月丙午,以内藏库钱置市易务。四月己未,括闲田,置弓箭手。六月乙亥,置武学。八月甲辰,颁方田均税法。六年三月庚戌,置经局,命王安石提举。己未,置诸路学官。丁卯,诏进士、诸科,并试明法注官。四月乙亥,置律学。戊戌,裁定在京吏禄。八月戊戌,复比闾族党之法。九月壬寅,置两浙和籴仓,立敛散法。戊申,诏兴水利。七年三月己未,行方田法。四月丙戌,王安石罢知江宁府。以韩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翰林学士吕惠卿参知政事。十月庚辰,置三司会计司,以韩绛提举。八年二月癸酉,以王安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六月己酉,颁王安石《诗》《书》《周礼义》于学官。辛亥,以王安石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十月壬寅,罢手实法。九年十月丙午,王安石罢知江宁府。十年六月癸巳,王安石以使相为集禧观使。九月癸酉,立义仓。元丰元年正月乙卯,以王安石为尚书左仆射、舒国公、集禧观使。二年五月戊子,御史中丞蔡確参知政事。三年二月丙午,以翰林学士章惇参知政事。六月丙午,诏中书详定官制。九月乙亥,正官名。乙酉,以王安石为特进,改封荆国公。五年四月癸酉,官制成。以王珪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確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甲戌,以太中大夫章惇为门下侍郎。五月辛巳朔,行官制。

则安石初执政时,改革最锐。至再执政,仅颁行《三经新义》及罢手实法而已。元丰初政,惟改官制,余多循熙宁之法行之。则以反对者之烈,未能举旧制一一研索,扫地而更张也。

神宗崩,高太后听政。元祐诸贤,力反王、吕、章、蔡所为。

《宋史纪事本末·元祐更化篇》称:元丰八年五月,诏起司马光知陈州。光过阙入见,留为门下侍郎。七月,罢保甲法。十一月丙戌,罢方田。十二月壬戌,罢市易法。罢保马法。元祐元年三月,司马光请悉罢免役钱,复差役法。诸色役人,皆如旧制。光居政府,凡王安石、吕惠卿所建新法,刬革略尽。八月辛卯,诏复常平旧法,罢青苗钱。

其势似颇专于守旧。然其于学校贡举,亦思多立新制以祛旧弊。

《宋史纪事本末·学校科举之制篇》称:元祐元年四月辛亥,司马光请立经明行修科。五月戊辰,命程颐等修定学制。颐以为学校礼义相先之地,而月使之争,殊非教养之道。请改试为课,有所未至,则学官召而教之,更不考定高下。置尊贤堂,以延天下道德之士,镌解额以去利诱。及置待宾吏师斋,立观光法,如是者亦数十条。七月癸酉,立十科举士法。一曰行义纯固,可为师表;二曰节操方正,可备献纳;三曰智勇过人,可备将帅;四曰公正聪明,可备监司;五曰经术精通,可备讲读;六曰学问该博,可备顾问;七曰文章典丽,可备著述;八曰善听狱讼,尽公得实;九曰善治财赋,公私俱便;十曰练习法令,能断请谳。

使温公等执政稍久,未必不别有所建设。惟其建设之法,必有鉴于王、吕等,不期急进,而务得民心。且即王、吕之所创置,亦未尝不可采用。如差役之法,苏轼、范纯仁等皆以为不如免役。足证守旧者未必不知新法之孰长孰短。即温公一概抹杀,而苏、范且抗颜力争矣。

宋之新党近于管、商,旧党近于黄、老。其根本观念不同,故政策亦各有所蔽。第以司马温公与王荆公辩论之书观之,即可知其政策之原本。

《司马光与王介甫书》:“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天子用此起介甫于不可起之中,引参大政,岂非欲望众人之所望于介甫邪?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切切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不知介甫亦尝闻其言而知其故乎?”“今天下之人,恶介甫之甚者,诋毁无所不至,光独知其不然。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何以言之?自古圣贤所以治国者,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也。其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也。介甫以为此皆腐儒之常谈,不足为,思得古人所未尝为者而为之。于是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晓财利之人,使之讲利。”“又置提举句当常平广惠仓使者四十余人,使行新法于四方。先散青苗钱,次欲使比户出助役钱,次又欲更搜求农田水利而行之。”“所遣者虽皆选择才俊,然其中亦有轻佻狂躁之人,陵轹州县、骚扰百姓者。于是士大夫不服,农商丧业,故谤议沸腾,怨嗟盈路。迹其本原,或以此也。”“夫侵官者,乱政也,介甫更以为治术而先施之;贷息钱,鄙事也,介甫更以为王政而力行之;繇役自古皆从民出,介甫更欲敛民钱雇市佣而使之。此三者,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独以为可。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介甫素刚直,每议事于人主前,如与朋友争辨于私室,不少降辞气,视斧钺鼎镬无如也。及宾客僚属谒见论事,则唯希意迎合、曲从如流者,亲而礼之;或所见小异、微言新令之不便者,介甫辄艴然加怒,或诟骂以辱之,或言于上而逐之,不待其辞之毕也。明主宽容如此,而介甫拒谏乃尔,无乃不足于恕乎!”“光昔从介甫游,于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与《老子》之言,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是宜先其所美,必不先其所不美也。《孟子》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又曰:‘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今介甫为政,首制置条例,大讲财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输法于江淮,欲尽夺商贾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钱于天下而收其息,使人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岂孟子之志乎?《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又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又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今介甫为政,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弃者取之,矻矻焉穷日力,继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乱,莫安其居者,岂老氏之志乎?何介甫总角读书,白头秉政,乃尽弃其所学,而从今世浅丈夫之谋乎!”“观介甫之意,必欲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不复顾义理之是非、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光窃为介甫不取也。”“光今所言,正逆介甫之意,明知其不合也。然光与介甫趣向虽殊,大归则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我道,泽天下之民;光方欲辞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者:所谓和而不同者也。故敢一陈其志,以自达于介甫,以终益友之义。其舍之取之,则在介甫矣。”

《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者,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惟旧者偏徇俗见,新者间杂意气,则皆不免为贤者之累。其后新党为众论所排,不得不用政见相同之人,而小人乃乘而为利。旧党当元祐中虽暂得势,寻复分裂,而有洛、蜀、朔党之别。而两方始不以政策为重,而以党派为争矣。

《宋史纪事本末》:“元祐二年,吕公著独当国,群贤咸在朝,不能不以类相从,遂有洛党、蜀党、朔党之语。洛党以程颐为首,而朱光庭、贾易为辅。蜀党以苏轼为首,而吕陶为辅。朔党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为首,而辅之者尤众。”

熙、丰、元祐之分党,最为纯洁。其于异党之人,虽亦排斥,然未尝明著党籍,诬加罪状也。其后绍述调停反覆不已,而蔡京当国,遂至仇异党而刻石示众。

《宋史纪事本末·蔡京擅国篇》:“(崇宁元年)秋七月戊子,以蔡京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九月己亥,立党人碑于端礼门,籍元符末上书人,分邪、正等黜陟之。时元祐、元符末群贤贬窜死徙者略尽,蔡京犹未惬意,乃与其客强浚明、叶梦得籍宰执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吕公亮、吕大防、刘挚、范纯仁、韩忠彦、王珪、梁焘、王岩叟、王存、郑雍、傅尧俞、赵瞻、韩维、孙固、范百禄、胡宗愈、李清臣、苏辙、刘奉世、范纯礼、安焘、陆佃,曾任待制以上官苏轼、范祖禹王钦臣、姚勔、顾临、赵君锡、马默、王汾、孔文仲、孔武仲、朱光庭、孙觉、吴安持、钱勰、李之纯、赵彦若、赵禼、孙升、李周、刘安世、韩川、吕希纯、曾肇、王觌、范纯粹、杨畏、吕陶、王古陈次升、丰稷、谢文瓘、鲜于侁、贾易、邹浩张舜民,余官程颐、谢良佐、吕希哲、吕希绩、晁补之黄庭坚毕仲游、常安民、孔平仲、司马康、吴安诗、张耒、欧阳棐、陈瓘郑侠秦观、徐常、汤馘、杜纯、宋保国、刘唐老、黄隐、王巩、张保源、汪衍、余爽、常立、唐义问、余卞、李格非、商倚、张廷坚、李祉、陈佑、任伯雨、朱光裔、陈郛、苏嘉、龚夬、欧阳中立、吴俦、吕仲甫、刘当时、马琮、陈彦、刘昱、鲁君贶、韩跋,内臣张士良、曾焘、赵约、谭扆、王偁、陈询、张琳、裴彦臣,武臣王献可、张巽、李备、胡田,凡百二十人,等其罪状,谓之奸党,请御书刻石于端礼门。京等复请下诏,籍元符末日食求言章疏及熙宁、绍圣之政者,付中书,定为正上、正中、正下三等,邪上、邪中、邪下三等。于是钟世美以下四十一人为正等,悉加旌擢;范柔中以下五百余人为邪等,降责有差。”

《金石萃编·元祐党籍碑》(王昶):“碑有二本。一是装本,正书隶额,有饶跋,在静江府。一碑高六尺,广三尺一寸五分,行字多寡不等,正书。额题‘元祐党籍碑’五字,亦正书,有沈跋,在融县……《元祐党籍碑》,徽宗朝原有两本。崇宁元年九月己亥,御书刻石于端礼门者,初本也。三年六月戊午,重定一籍,通三百九人,御书刊石置文德殿门东壁,又诏蔡京书之,颁之州县,令皆刻石者,再刻本也。五年正月,以星变除毁朝堂石刻,如外处有石刻亦令除毁,而原刻无有存者。今世所传,乃南宋人所翻三百九人之本……玩碑文先立于宫学,次及太学辟雍,又次及天下郡邑,则宫学在太学之上矣。此碑今存者,山左较多,河南次之。”

此则政党史之污点也。蔡京与王安石有连,然当王、吕时,未尝得志。元祐初,且以复差役为司马光所赏。

《宋史纪事本末·元祐更化篇》:“初,差役之复,为期五日。同列病其太迫,知开封府蔡京独如约,悉改畿县雇役,无一违者。诣政事堂白光。光喜曰: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行之有!”

则徽宗时之斥逐奸党,直元祐叛党所为,而无与于熙、丰之党也。

熙、丰、元祐之政党,败坏于蔡京。经宣和、靖康之变,而新党无所容喙。观崔之疏,可知当日群议之归向。

《宋史纪事本末·群奸之窜篇》:“宣和七年十二月,右正言崔上疏曰:‘数十年来,王公卿相皆自蔡京出,要使一门生死则一门生用,一故吏逐则一故吏来,更持政柄,无一人害己者。……王安石除异己之人,著《三经》之说以取士,天下靡然雷同,陵夷至于大乱。……京又以学校之法驭士人,如军法之驭卒伍,一有异论,累及学官。若苏轼、黄庭坚之文章,范缜沈括之杂说,悉以严刑重赏,禁其收藏,其苛锢多士,亦已密矣。……仁宗、英宗选敦朴敢言之士,以遗子孙。安石目为流俗,一切逐去,司马光复起而用之,元祐之治,天下安于泰山。及章惇、蔡京倡为绍述之论以欺人主,绍述一道德而天下一于谄佞,绍述同风俗而天下同于欺罔,绍述理财而公私竭,绍述造士而人才衰,绍述开边而塞尘犯阙矣。……京奸邪之计大类王莽,而朋党之众则又过之。愿斩之以谢天下。’累章极论,时议归重焉。”

建炎仓猝之际,首诏停散青苗钱,及还元祐党籍及上书人恩数。

《宋史·高宗本纪》:“建炎元年五月庚寅朔,帝即位,改元建炎。”“罢天下神霄宫,住散青苗钱。”“六月辛未,还元祐党籍及上书人恩数。”

而洛、蜀诸人之学术,复重于世,荆公之新说衰矣。然朱熹所订《社仓事目》,实本熙宁青苗之法。

《史传今义》(梁启超):“后此有阴窃青苗法之实而阳避其名者,则朱子之《社仓》是也。其法取息十二,夏放而冬收之,此与青苗何异?朱子行之于崇安而效,而欲以施之天下,亦犹荆公行之于鄞而效,而欲以施之天下也。朱子平日痛诋荆公,谓其汲汲财利,使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及倡《社仓》议,有诘之者,则奋然曰:介甫独散青苗一事是耳。”[2]

是洛党学者,亦未尝不用新法之善者也。

宋代党论,历时最久。元祐党案甫衰,庆元党案复起(《宋元学案》有《元祐党案》《庆元党案》两表)。然伪学之禁,虽亦由执政者之分党相攻,而韩侂胄、京镗等初无政策可言,赵、留、朱、蔡等亦未尝标榜政策,反对异党。其事止类于后汉之党锢,与北宋之党争不同也。自是而后,惟学有党,而政无党。明之东林党议虽亦以政权相倾轧,历时至五十年。

明史纪事本末·东林党议篇》:“顾宪成既谪归,讲学于东林,故杨时书院也。孙丕扬、邹元标赵南星之流,謇谔自负,与政府每相持。其附阁臣沈一贯者,科道亦有人,而宪成讲学,天下趋之。一贯持权求胜,受黜者身去而名益高,此东林浙党所自始也。其后更相倾轧,垂五十年。”

然反对东林者,亦复不足齿数。上下数千年,惟北宋卓然有政党,岂不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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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据此,是范文正实首倡改革者。然以其知久安之弊非朝夕可革,故持论尚取其近而易行者。而当时之人,已以为更张无渐,规模阔大,而不可行矣。

[2] 俱见《朱子语类》。《社仓事目》见《朱子集》卷十五。